《火花》2025年第2期|马肆:不再伤逝
马肆,山西省晋中市作协会员,作品见《天池小小说》《火花》《山西农民报》等刊。曾获2023晋中消防杯“我心中的火焰蓝“征文赛二等奖,2024瑞石杯短篇小说征文赛佳作奖,2024昔阳农信杯“最美昔阳红“征文赛优秀奖。
一
祭日也是诞辰。我一直这么认为,所以你永远存在,在另一维度。
不知不觉就过了三十三年。算起来有些久,但那天发生的事仿佛刚刚过去。三天了,你已不能进食,而且不分白天黑夜一口接一口地吐,吐一种粘黄的液体,大概是胆汁吧。你终于不再吐,午饭是你最爱的剔尖面。你说:你吃,我看着你吃。我就在你眼巴巴的注视下一边吃,一边掉泪,一边连面带泪咽下去。半碗面,用不了几分钟,竟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不想让你看见我满是泪水的脸,吃完了,我别过头,后脑勺对着你说,我去厨房送碗。
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会一直目送我离开,没想到我的离开竟会带走你如烟的魂魄,但它就那么随随便便随风飘散了。当我转身再回来的时候,你的目光永远定格在了门的方向。
接下来的事杂乱无章。你躺了两百天的身体,枯槁僵直,想要顺利为你穿衣装殓,真成了难事。我一点也不怕,不时为你抻衣顺裤,我不能让你穿得皱巴,更不能让你睡得疙里疙瘩。
你被抬到了门板上,从我们居住的西屋挪移到闲置的东屋土炕,头冲南,直挺挺躺着。暮秋斜阳穿过玻璃窗明亮了东墙,盖在你身上的大红缎被面晕出一屋子炫目的红光。我坐在你对面,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三年前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这时蒙在你头上的白色毛边纸沙沙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我听到了。神经质似的掀开,你竟缓缓睁开眼,红光旋即晃眯了你的眼,眉头也跟着微微蹙起。我带着哭腔喊,荣泽……你嗯,再喊,还是嗯。声音由鼻腔发出,短促,沉闷,生硬,似在用尽全身力气。我又喊,你连续“嗯嗯”两声,随后“嗯”出来的竟是我的小名儿:肆儿!
穿过生死回光,只为最后的深情。
瘦削的脸庞还是那样英俊,一身板正的藏青色中山装还是那样精神。担心屋里清冷,我抱来我们一起盖过的厚棉被覆在你身上,又去抱柴禾烧炕。公公说,没用的。我不管,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要让你感受到家的温暖。你的目光便追随着我在屋里各处来回流转,或是没看够,或是还有好多想要说的话,可你的颌骨再也无法张开。
那天太阳推辞了落山的时辰。你在逐渐温热的土炕上等回来城里的两位叔叔和一位姑姑。夜色暗沉,没插门闩的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在外上高中的小妹径直扔下手推的自行车,喘着粗气跑进来。你侧头看她,大大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欣慰。
我急急问:天这么黑,怎么骑的车?谁通知你了?
小妹摇摇头,倔强地咽下快要溢出眼眶的泪珠说:“正上晚自习,握着的笔忽然就断了。”世间真的有血脉相通、心有灵犀?小妹再也忍不住决堤的泪水:“我怎么也坐不住,我怎么能坐得住呢!”
谁也不想再说话。或者你是想说的,虽然不能以声音表达,但我们看懂了你眼底的眷恋与柔情。1991年阴历九月十二,暮秋之夜,天空繁星点点,月光清冽如水。你似乎困了,闭了闭眼,睁开,又闭上,静静地睡着一样。荒野的草在月的清辉里扎了根,越长越多,到处蔓延。到你出殡那天,一野荻花开得簇簇拥拥,一片刺目的银白。
英年早逝,三位朋友赶来送你,同时也代表你所工作乡镇的党委和政府。他们同情的目光划过我风干泪痕的脸,那里有不需言说的惋惜,不能肆意流露的伤感,为你二十七岁的大好年华。按村俗讲,你是小口,小口对前来吊唁的亲朋不吉。风水先生说,你去的时辰犯煞,尤其针对自家亲戚。二姑把手一挥,冲老老少少的叔叔辈喊:去他娘的规矩,就你们弟兄几个,抬也能把娃抬出去。
没有设置灵堂,靠墙摆放着三五个散乱的花圈。没有重孝排场,只有儿子小小的身体裹着两尺白布。没有为你鼓乐,没人为你哭丧,任你来到人间的哭声如何响亮,走时也只能这样落寞离场。我实在不忍,不顾村规乡俗一路陪你走到村口。二姑怀里抱着不满三岁的儿子,对我说:“回吧,不要送了。”儿子指指不远处的送葬人群,扭过头来喊我:“妈妈,爸爸躺在那个箱子里,被他们抬走了。”听着儿子的声音,我的心被倏地撕裂,我疯了一般冲进人群。
墓地选在村外一处僻静的山坳,山坳坐东向西,很像一个安适的怀抱。倚南山下,挖了你的坟穴,不太深,像钻进山肚子里的安乐窝。
倚南山!我们村不仅“福堂”这个村名好,就连地名也这么颇富诗意。如果它不是作为你的墓地,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归处,半坡点缀着一丛一丛的野山菊,黄灿灿,明艳艳,生机勃勃。我是恬淡的人,喜欢不见人马喧嚣、没有车尘扑面的清净。这里真好,抬眼有青山作伴,日落有余晖渲染。而你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会不会嫌弃这里的清寂?
但我们没得选择。你似乎也没有表示不喜欢,暗红镶黑边的棺椁很顺利沉到穴底。一盏长明灯被点燃,小小的火焰随洞口阴风不安分地摇摇摆摆。
帮忙的人开始一锹一锹封土。我喊一声:长明灯会不会烧了棺盖?他们说,没有空气,灯很快就会灭的。小妹忽然就从后面扑过来,撕心裂肺一声一声唤你,哥!哥!哥——
你不回应。不,你回应了,那盏灯,那火苗,直直地蓬勃向上,像一朵含苞的红莲。倏地,红莲向外低了低头,又低一下,再低一下,灭了。
再也看不见你。是你不愿再让我们看见了吗?是你放下了吗?放下了与尘世的所有瓜葛,你的世界不再有父母,不再有妻儿,不再有姐妹,不再有亲朋。在那里也不会再有车祸,不会再有疼痛,不会再有溃烂,不会再是高位截瘫。你可以自自在在生活,趁着年轻,做你喜欢却还未来得及做的很多事。
二
我就像丢了魂。
这几年围着你,我忙得一刻也不消停。早晚给你清理褥疮,这是一件别人不忍去看也不忍下手的血腥活儿。苹果大小一个坑,坑里灰、黄、褐色肉都有,伴有令人作呕的脓液和腥臭。我不能退缩,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从我手里一点一点烂掉。我必须下狠手,剔除腐的,一遍又一遍用碘伏消毒,撒一层云南白药,抹一层生肌膏,再用白纱布填平。接着扶着你平躺,为你揉捏胳膊和腿。偶尔你也会咳嗽,我便学着找相关穴位按摩,竟也能顶事。你常说,肆儿是个聪明人。可不嘛,我这聪明啊,都用在了伺候你的实用技巧上。公婆两个人团弄你一米七几僵硬的身板,手忙又脚乱,而我一个人就能做得很好。你屎尿没有知觉,但架不住我用心,渐渐掌握好你大便的规律,提早铺好厚实的卫生纸。小便就比较麻烦,只要积存了尿液,随时都会排出来。我琢磨半天,写信给我的朋友,用她工厂的塑封机器塑封好大小相当的塑料小袋,每一袋正正好好够存你一泡尿。
有我在,怎么能让你受罪?可现在你不在了,我闲得发慌,心像被掏空一样。到了吃饭点,下意识端起碗往西屋走,进了门才发现,你曾睡过的那张床已经不在了老地方。每晚睡到半夜,生物钟按时按点让我醒来,黑暗中侧耳细听。往常这个时候,你该叫我了:肆儿,肆儿,我想吃架上的西红柿。
秋天阴雨绵绵,你的褥疮引发感染,或是脏器失去了再造功能,身体细胞便也失去了活力。一切罪孽归于清明前的那场车祸,你驾驶的250摩托车与212越野汽车相撞,你第四、第五颈椎骨折,中枢神经严重损毁,大脑再也无法支配身体。你本也不知道身体的哪个部位会疼,哪个部位会痒。但你一直有你的第六感,你说你肚子里烧得慌,就想吃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西红柿,而且必须现摘下来。
半夜一两点,院里黑咕隆咚,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天上的星星可真多,可它们离我太过遥远,舍不得借我一点光亮。隔壁老狗只要听到院里有动静,就会“汪汪”乱叫,叫得瘆人。黑暗中,我两脚蹭地,睁大眼睛摸索,好不容易摸到菜畦地,脚下一绊,身子一个趔趄,压倒了西红柿架。不敢喊疼,手摸到一个西红柿,暗中捏一捏,有点软。又摸到一个,软软的,这个应该熟透了。这时,我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夜的黑,拔腿就往屋里跑。灯光下的西红柿泛着柔润的红光,你迫不及待接过来就吃,顾不得看我满身的泥土,划伤的手腕。
大概,你是把车祸的六个月当作六十年来过吧,那样我们也算相濡以沫一辈子的夫妻。所以你可着劲儿跟我耍横,耍赖。想来是我上辈子欠你很多,这辈子你要只争朝夕地讨要回来。
记得那一次,也是你唯一一次的急赤白脸,我都替你感到脸红。那时距离车祸已经两个多月,家人把你转到一家理疗医院,我舍下儿子日夜陪在你身边。那天,我要去南大街照相馆给小妹取照片,便向别人打问怎么走。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你在屋里喊我,不知喊了几声,我竟没听到。后来屋里传出你的一声怒吼,大家都听到了。我三步并两步进了屋,你劈头盖脸质问:“南大街,南大街,你要去南大街卖?”
挂在脸上的笑意和歉意一时僵住。你的脸和你的眼被怒气烧得通红。我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只微微眯一下眼,寒和痛直抵心底,但我什么也没说。
夜里,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朦朦胧胧落了一地。你的床像夜一样寂寞,你的睡姿被米色毛巾被覆成一个没有生命起伏的平面。白瓷砖的墙壁,有一缕灿灿的光亮,那是月亮偷偷穿过了窗帘缝隙。忽然我就想到死,若一头撞向这缕月光,再不会痛,也再不会难。泪从眼窝里淌出来,漫过鼻梁,滑入另一只眼睛,如两处小溪的汇合,又涌流出来,浸湿头发和枕头。我轻轻坐起来,把双脚伸向鞋子。刹那,想到我们的儿子,想到我年迈的老娘。
你不会知道,那晚我哭了多久。你不会知道,那晚我想过什么。第二天看到我红肿的两眼,你很快把目光移开。你是那么骄傲,我是那么卑微,从此我再不敢怠慢。
回到老屋以后,我从西屋到公婆住的堂屋,通常不会超过三分钟。婆婆心疼我,说,坐那儿,看会儿电视。我没心没肺地笑,人就站在屋门口,远远望着电视屏幕,左耳几乎要竖起来。
我才二十四岁,是我娘最疼最亲的肆儿。可我在你身边,就是扛着你生命过活的女战士。我得坚强,我得乐观,我要对你说,我会照顾你,你会好起来。有时候,我胃疼,疼得在床上直打滚。你对我说,肆儿,求求你,别让我看到你这么痛苦。我便真的走开,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压抑住哭泣,在心里一声一声喊娘。
幸福就那么少,婚姻就那么短,缘份就那么浅。你却生怕再没机会在我身上行使你作为丈夫的权利。每个月,公公总要给我放几天假,让我带孩子回娘家住几天。你巴巴地看着我说,肆儿,来来回回就走三天,成不?
等我回来,你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舍不得离开。学着儿子的样子和我撒娇:你这几天不在啊,我缺了营养,回来了要好好为我补补。
你从不舍得说出那个“死”字,却经常会和我聊你的工作:说做不了就做不了了,也没来得及和接手团委工作的同事做交接。或者说,办公室的抽屉里还放着我们俩那些年写过的情书。我问你,咱儿子呢?你想也没想便说,儿子有你呢。
这是什么话。本该厚重的托付啊,你怎么可以吐露得如此轻松,仿佛把儿子抚养成人像吃一顿饭喝一杯水那样简单随意。
三
你喜欢喊我“肆儿”。
那次,我所教书的中学和你所工作的乡机关联谊。主持人嘴瓢,把你的名字误说成“润泽”。现场一阵哄笑,有人冲我指指点点,还有人在一旁拈酸惹醋说,这是要给我们的“润”老师说媒拉纤吧。那会儿,真想把我名字里这个“润”字抠掉。这以后,见你能躲就躲。终于有一天被你堵个正着,你冲我嘿嘿一笑说:肆儿,不躲了吧。
肆儿是我的小名儿,只有家里人才这么叫,我们第一次面对面你竟也叫得亲切又亲近,几乎一下子就掀掉了隔在我你之间的所有障碍。我是每个月只挣41块钱的代教老师,你是堂堂的乡团委书记;我出身寒门,你是书香之家;我爹是痴憨憨的疯爹,你爹是响当当的高中老师。你瞥我一眼:你说你一个新青年,怎么满脑子旧观念?我眨眨眼睛很认真地说,现实就是现实。你伸出手,轻轻摩挲我的一头短发:现实就是——我喜欢你!
原来,恋爱的开始就这么简单。偶尔开玩笑,我说纯属别人的口误。你笑得一脸明朗,这个口误好啊,润泽,泽润,天造地设的爱情呢!后来我去外地教书,书来信往的开头和落款,便也只见这两个字的深情。
那一年写过多少封信?最频繁的时候一个礼拜一封。鸿雁也知相思苦,你说我们回福堂见父母吧。我摇头说不成不成,简直就是放卫星的节奏。你说,媳妇再丑也要见公婆。
说的也是,你一个人怎么能代表全家?父母要真不愿意,不如趁早一拍两散。
我们出了城,一直向南,一路爬坡,大大小小十八道,只能推着自行车走,累得哼哧哼哧喘粗气。天空高远,视野一会儿被九曲回旋的沟壑拉长,一会儿被层层叠叠的黄土塬拓宽,这儿一片那儿一畔的桃花杏花明媚绚烂。你指指桃林深处说,那里就是咱们村。我喜得大呼小叫,陶潜笔下的世外仙源原来就在这里啊!
你拉起我,穿过粉粉艳艳的桃树林。正一头雾水,忽然看到几座老坟。你伸手揽过我,神情肃然地冲着坟头说:娘娘(奶奶),这是肆儿,她是你的孙媳妇。只一句,唤得我两眼汪汪,温顺地倚在你肩头,爱情被具象为使命。
你带我见过家里人。没想到大家也都和你一样喜欢我,也一样喊我肆儿。公公用揶揄的口吻对你说:怎么改主意了?不是嫌弃我们做老师的清汤寡水吗?一家人都笑,只有你一本正经:我以前是说过,但老师是老师,肆儿是肆儿。我也曾傻呵呵问过你,到底为什么?你说,就因为你是肆儿。
是肆儿,简单吧。公公说,婚前不盖新房了。我说行。你说,国庆节我们结婚吧。我说好。
接亲的炮竹在新街鸣响,我俩趁闹洞房的亲朋好友不注意,顺旧街悄悄溜回新房。簇新的米色组合柜上,摆着我不辞辛苦远路搬回的嫁妆——一台多功能带电子琴的收录机。纤指轻轻落下,《乡恋》舒缓而深沉的韵律在不够宽敞的新房里往复来回。
那些和你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们纷纷涌进来,一个劲儿起哄:新娘子,你弹得这叫什么曲儿?乖乖,荣泽娶回个才女吧!新娘子,再弹一个……
你望着我笑,喊一句“肆儿”,喊得动听又动情。大家又起哄:瞧瞧,人家这小两口,甜得和蜜一样。你深情望向我的目光带着骄傲,含着得意。我也回望你,是懂得,也是慈悲。
似乎,爱情太过美好,便是一种罪孽。一场婚礼只过去三年,我们的爱旅刚刚开启,我们的爱意刚刚浓郁,我们的儿子才两周岁。是你命短?还是我命硬?还是天妒圆满?非要在我幸福的心上生生撕开一道口,让我用毕生的精力却不能将圆还原。
我忽然就变成一个“穷光蛋”。明明你什么也没带走,明明你走得那么惨淡,我却像是被你掠去很多。诸如爱情,婚姻,家庭,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你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担当和责任,更有你未满一辈子的人生,未进行到底的爱情,未白头偕老的婚姻,未斩断于人世间的千丝万缕,还有最后那一声含混不清、在我听来却是清清楚楚荡气回肠的“肆儿”,如是了了。
是了了了吗?我终被困顿在悲伤的藩篱中,不得不正视从今往后形单影只的现实,成为别人嘴里只有二十四岁的小寡妇。可又是谁这么恶毒,造出这样讽刺又扎心的称谓?谁又愿意流离失所,谁又愿意无人怜惜?
我去你的办公室,抱回你的遗物。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本属于你的结婚证,照片上的小伙双目炯炯,旁边的姑娘笑容灿烂。那个时候不用双人照,也不兴婚纱照,匆匆忙忙的三年,我们竟没有一张像模像样的合影。
还有就是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了。我数了数,不多不少二十七封。怎么可以是二十七?莫非是我无意间下的一道魔咒,偏偏要以二十七来决定你的生死?我竟然是这样恶毒的女人,明明可以写更多,可以写一辈子、两辈子,可我怎么在结婚之后就不写了呢?
我常回来看你,坐在你的孤坟旁,燃起香火。拿出写给你的旧情书,也拿出刚刚写的新情书,一一读给你听。旧的比新的写得好,满满地浸着甜蜜;新的比旧的写得痛,一纸心酸,满怀凄凉。
香头明明暗暗。燃到底的时候,连同为你焚烧的纸钱一起点燃。寂寥的山坳,荒芜的山梁,西风肆意掠过蒿草。一位羊倌赶着他的羊群从山垴路过,看见我叹了气说:回去吧,不是祭日,他什么也收不到。我固执地坐着,看纸灰燃尽,腾起,在半空打个旋儿,像放飞了无数只大大小小的黑色蝴蝶。
四
你不在的第一个年,每个人都有属于各自的悲苦,只是谁也不愿意表露。一种看似不起微澜的平静,却使空气里弥漫的爆竹味也变得凝重。儿子不足三岁,天真无邪的心思怎撑得起从此再无父爱的苦难?我常常凝神望着他,眉眉眼眼都有你的影子。恍惚你还在,在房间的某一处,静静地看着我们娘俩。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庇护,也是一种鼓励。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对你说,我不能委屈咱们的儿子,不能让儿子也缺失了母爱。
便去找公公,我要带孩子一起生活。
公公默不作声,婆婆默不作声。我看公公,他的眼镜片太厚,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情绪起伏。我看婆婆,她的眼圈红了又红。后来,公公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堂屋门口,停下来,硬邦邦甩下一句话:你要带孩子走,咱们就打官司!
“刺啦”一声,心被撕开一道口子。难道,难道女人失去了男人,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婆婆在一旁陪着我掉泪。这个时候,我们都感到理屈词穷,也只有靠眼泪来宣泄压抑很久的情绪。可怜的儿子不知就里,一边伸出小手给我抹泪,一边小声问:妈妈,不是要带我去看姥娘吗?我哭着咧嘴笑:去,去!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打官司就打官司。几十里山路悠长,却是我和儿子新生活开始的一种奔赴。早春天乍暖还寒,儿子坐在自行车后座绑扎的藤椅里,尽管我给穿得厚实裹得严实,但因为长时间一个坐姿,任是成年人也受不了。儿子拍着我的背喊:妈妈,我要下去,我想下去。
停稳自行车,我把他从逼仄的小座椅里抱出来,在路边开阔的地方走走。儿子大概腿麻脚也麻,站不稳也不能走,眉头拧在一起,看起来很痛苦,但他没有哭,儿子打小就不喜欢哭。
远远传来250摩托的轰鸣,声音越来越近。儿子眼睁睁盯着,直到摩托车逐渐变成一个小红点,小红点又消失在路的尽头。儿子讨好似地央求我:妈妈,咱们家的摩托车也是这个样子的。坐自行车太难受了,我们还是骑摩托吧,但你要小心骑,千万不能学爸爸。
童言无忌。终于明白什么叫人生阴影,不仅是我的,也是儿子的,还有公婆的,姐妹的,亲人的。不仅仅是现在,也许就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如影随形。这一刻,真的官司还没正面较量,我的脑海里已经有两个自己在针锋相对。一个说,儿子没有了父爱,绝对不能没有母爱;一个说,魏家没有了儿子,绝对不能没有香火。一个说,那也得争,不蒸馒头争口气;一个说,输了的不是官司,却是亲情。
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公婆遭受失子之痛后,又被我剥夺了孙儿的抚养权?这一条血脉或许就是他们余生的唯一寄托。如果是我输了呢?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我苦命的儿子?
没有对谁说起过我的隐忍。自从走进这个家门,我就把自己当作是这个家里的人,就是公婆的孩子,是孩子就不能不孝顺。婆婆不在的那年,没有人通知我,冥冥之中我像是得到某种召唤,自顾自跑回来。给她送葬,我和姐妹们一样身穿重孝,一字排开拉灵,我是婆婆的女儿。公公去世的时候,灵堂前跪倒的孝女贤孙,按乡俗礼训儿左女右。宽大的孝衣壮实了儿子单薄的身体,那场面太过心酸,我和儿子跪在左边,我还是他的儿媳。村里人都说,魏家有个好媳妇。魏家人说,肆儿永远是魏家的好媳妇。
我站向儿子婚礼的舞台,深深鞠下去的那一躬,便是我完成了公公婆婆和你以生命之重托付的使命。但在婚礼前一天,我执意回到老屋。老屋久无人住,院里荒凉,屋里寒凉。我在炉子里加柴,点火,再加炭,不一会儿炉火着得火火旺旺。热气和寒气交织,很像你离开时生与死交替的悲怆。我搬了把椅子,面向你曾经睡过的那个地方。你躺着的姿势,你望向顶棚寂寥的神情,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又明朗。
很久了,也没和你好好说说话。我每天忙着奔生活,可是不奔不忙怎么活?儿子七岁,婆婆去世。儿子十七,公公去世。我辛辛苦苦打工,不吃不喝刚够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多亏有他的三个姑姑帮扶,儿子得以顺利上完大学。
儿子找到工作后,我们母子的生活境况好了很多。那年腊八节,儿子从包里掏出几罐八宝粥对我说:妈妈,明天早上我们喝这个。我说妈妈可以熬腊八粥给你喝。他的神情略带羞涩:妈妈,这是我女朋友送的。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很认真的样子,是的,他谈恋爱了。
那晚我早早回到房间,闭紧房门,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儿子表述当妈的心情,很想找个人说说我喜极而泣的感受,可我最想告诉的人是你,最应该告诉的人也是你,我们的儿子长大了,我们的儿子谈恋爱了!冬夜那么漫长,你竟那么吝啬,不舍得在梦里来见我,哪怕只给我一个暗示。
我和儿子在城里一直租房住。儿子要结婚,不能不买房。三个姑姑和我一合计,买!她们出力的出力,出钱的出钱。我不能毫无节制一味索取,也暗暗使劲儿借了一些,张了几次嘴,借到一万五千块。不敢嫌少,不能埋怨,我一个没有工资保障的女人,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借了钱,拿什么偿还?
我不管不顾跳进商海。一边做财务,一边做兼职。刚开始学做材料采购那会儿,根本不懂得压价。老板失望地冲我直摇头:你太实诚,规规矩矩做好你的本职。我就不信这个邪,扒下平素看得太重的面子,在双方允许的价格区间内不厌其烦打嘴仗。最终老板高兴,商家满意,我也赚得一份酬劳。终于凑足了给儿子结婚的买房钱。
买房又装房,挑战了我作为女人的能力极限。但我挺直脊梁,不能使自己的意志垮塌。每天凌晨四点,我从租住的小屋步行到新房收拾,就为节约十块的打车钱。赶八点,又要坐公交赶回公司上班。一天路上,大姑姐打电话给我:你是不是不舒服?我被问得莫名其妙。听她在电话里长舒一口气,才知道她夜里做了个梦,梦到我缺衣少穿生了病。
我常对儿子说起魏家家风,那是一种传承。公婆虽然走得早,可他们的精神一直在,在我们姐妹四个心里,并拧成一股共同面对生活风雨的力量。
五
车祸前我们俩一直在读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你上班我在家看,下了班你在家看,有时我们钻到被窝里趴着一起看。每翻一页,我总会比你先看完,看完后便侧目看你:修长的剑眉,深邃的眼眸,挺直的鼻梁,青硬的胡茬,分明的唇线。等你发觉我的注目,白皙的面颊径自晕上一层微红。我戏谑:帅,像金燕西。没想到你会跟我翻脸:肆儿,我不想你自比冷清秋。我吃吃笑起来,笑你像书虫一样傻,笑你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书里的金燕西和冷清秋由一见钟情到恋爱结婚,再到反目离婚,你说这其实是旧时代下的没落腐朽酿成的悲剧。2002年,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播出,收视率一路飙升。我追剧追了三次,尤其爱听主题曲《暗香》,听着,就像在听我们俩凄美的爱情故事。你当初不是说润泽、泽润如天造地设吗?你竟早早做了那片离开花朵暗香残留的花瓣。
可又岂止暗香,分明就是刻骨铭心。从那天起,不知为什么,我们谁也没有像如常那样就书中的人物命运抒发各自的感触。隐隐的,我们心里郁结了一道扣,小小的,看似什么也没有,一旦触碰就会觉得不舒服。是金燕西和冷清秋的爱情悲剧?还是我口无遮拦的一句玩笑?
却是那场突然而至的车祸啊,将那道原本松泛的活扣生生拧巴成了一个死结。老天爷也不忍看你年轻的躯体一再被摧残消耗,心生怜悯差你去了另外一个国度,你不用再眼睁睁看我承受煎熬。
煎熬也是淬炼,经历风雨多了,心被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不想再提“爱”,它是烙在心尖上的一块痂,被风吹会干裂,被雨淋会泛潮,被烟火熏染会落入凡尘。我总在想,既然生命不终,深情不寿,那就不如多一些实惠。
公司一年年壮大,我也被一只无形的名利手推着一路向前,从一个埋头理账的小会计晋升为手握财务大权的主管,再坐上财务总监的位置。工资卡上的数字逐渐增多,操心费力的事务逐渐繁杂。儿子儿媳新婚燕尔,过着自在甜蜜的二人世界,我一个人没有家庭琐事缠身,没有婚姻情感牵绊,工作几乎成为我生活的全部。
生活失了重心,我把公司当家,把工作当爱人。如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近乎偏执地勤勉敬业。后来,公司财务连连吃紧,我不遗余力筹措资金时的勇敢,简直就是一名输急眼的赌徒。看着每一笔钱汇入账户,我都会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盼着哪笔项目款会在下一秒如期结清,一切困难就会迎刃而解。
但破局谈何容易?我苦苦支撑三年后,换来一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起诉状,荣耀谢幕,不堪登场。这一年,儿子二十七岁。
写给你的情书,二十七封。你去世的岁数,二十七岁。我坐牢的那年,儿子二十七岁。
二十七!难道是我们这个家难以突围的魔咒?难道是我和儿子必须要遭遇的节点?所谓死别和生离,原来就是厄运嫡亲的一对孪生,如若不是被它们嫌恶鄙弃,就是被它们挫骨扬灰。
可以想象,儿子完全是一种东奔西走、求助无门的绝望。这时候荣泽你好歹也要做一回铁骨柔肠的父亲,在某一天夜里悄然走进儿子梦里,告诉他不要害怕,不要担心。哪怕就是骗骗他,哪怕只是给他一点虚无的温暖,还有你来自父爱的厚重。
可你什么也没做。许是去得太久了,走得也太干净。人在人间本是一辈子的事,你来只做了一回过客,偶在福堂村老屋门前停留,留下一个儿子,也等不及让儿子记住你的模样,就消失得再也不见。
而命运有时就是这样讽刺,直到我坐进森严的高墙内,才能够从纷乱的因果中挣脱出来,作了自己过往的旁观者,清楚地看着过去执迷不悟的工作状态。很像把一个快要垮掉的公司当作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来医治,但我不是神医扁鹊,最终不能起死回生,反而搭进半条性命。
十四个月后,我在女子监狱接见窗口见到儿子。儿子瘦了,瘦了的儿子更像你。他对着话筒喊一声妈妈,便不断向上扬脸,抬高下巴。他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夺眶而出的眼泪倒流回去,或者只允许眼泪在眼眶周围打转。但是,他是我的儿,我是他精神的全部依托,要他怎么在我面前扮坚强,要他怎么正视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忽然想伸手摸一摸儿子的脸。面前隔着一道玻璃墙,隔开了母子情深。
三年七个月,时钟的每一声滴答都放慢了节奏。终于熬到最后,这一年的夏秋雨水丰沛,时不时大雨滂沱。一天深夜,一道白而亮的闪电将天空劈开一道裂缝,随着几声炸雷轰响,雨线从裂缝里没完没了往外扯。又一道狰狞的闪电急速划过后,整个监狱陷入死寂。闪电的影子犹在视线记忆里逗留,明晃晃的,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投射在墙上的那缕月光。
几秒后,蜡烛接二连三点燃,楼道,号房,烛光点点,轻轻跃动,像点亮醒着的人心里的那盏灯。我安心合上眼皮,听着雨声沉沉睡去。恍惚间,你带我走进了你的家,一里一外两眼窑,里间靠窗有一盘大炕,窗户宽敞又明亮。雨水顺房檐渗进来,滴滴答答往下淌。你说,瞧这雨下的,土窑都漏了,你住外面吧。我说,外面已经住了人。是的,我刚刚进门看见一个梳麻花辫的女人,身边还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你说,你来了,说什么也要先紧你住。
醒来,天色大亮,人好像留在了梦里。我便把梦境告诉对床的狱友,她和我逗趣:这么多年了,人家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我笑,也是,怪不得你轻易不会托梦给我。
儿子再来见面,我对他说,中元节快到了,去看看你爸的坟,是不是有了鼠洞?
六
这年九月,我出狱,执意回到了老屋。
就算是逃吧,逃开面世的尴尬,逃开人情的疏离,逃开过往与当下的落差,其实也是蓄谋已久。临回之前,对床狱友不止一次问我:回去打算做什么?我老老实实回答,回福堂老屋,种菜养花。她说想法不错,可你靠什么生活呢?是啊,怎么生活呢?我摇摇头,没想。如果老天不想灭我,就一定会让我找到属于自己的活法。
小院一派凄凉。我们当年一起移栽的两棵小枣树早已长成枝杈交错、肆意横陈的老枣树,撑着硕大的伞盖,红枣压弯枝头。树身下,萌生出不少高高低低的枣树苗,有的居然也挂着几颗莹润鲜亮的红枣。连同齐腰的蒿草、种子生发的榆树,使得小院凌乱不堪。
以后,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我都在院子里忙,忙得脚不离地。自己力所能及的亲手做,做不了的请人做。几个朋友相约来看我,说村里不该是我待的地方,稍作过渡打道回府吧。
我不回应,是我不知如何回应。我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那里是大家不能想象的生活环境和生存习惯。眼下的生活,是我凭借记忆从三年七个月前重新开始的过活,到底能活成什么样,连我也无法估量。但至少我们的家有了一个家该有的烟火。
你祭日那天,我去看你。顺小路往南走,走着走着,怀疑自己找错了,转道走向墓地对面的山包。那处似曾相识的山坳,被排排行行的树充实了,树叶落尽,光秃秃的枝干织成一张硕大的筋骨分明的灰褐色树网。荫蔽下的倚南山,不见了你的坟。我便又折返回来,心莫名的慌乱,忐忑不安。
渐渐走近,呈现一片叫不出树种的育苗林。见我走来,惊飞一群栖枝的麻雀。多年不见,山坳真的变了:倚南山被垦掉半座,疮面留着挖机锋利的齿痕。你的坟头快要被摊平,旁边散落着几支褪色的绢花,红的,粉的,黄的,一束斜插着,两束平躺着,还有埋在土里的。眼圈倏地红了。三十年!山坳不似曾经,倚南山不似曾经,坟冢不似曾经。
没有供台。我用手把坟前的黄土扒拉平展。放一盘我包的三鲜馅饺子,你好这口,总说韭菜的味道才好。放了半瓶高粱白,你说高粱酿的酒才香。摆了两只小杯,斟满。你是知道的,我滴酒不沾。从认识你到嫁给你,我俩从没喝过一回。但今天,我要破个例,陪你喝上三杯。焚起香火,我们就会在淡淡缭绕的三柱青烟里相见。虽然你能看见我,我看不见你,但一样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别急,还有呢,还有我写给你的那些情书,一、二、三……七封。后来借口忙,再没为你上过坟,它们被我留在了老屋。你是知道的,只要它们还在,我迟早都会回来。但今天我把它们都带来了,连我过去遭遇的那些好与歹,为人的功与过,一并浸在酒里,喝下去。和纸钱一起,烧了去。和风一起,吹过去。以后,不再伤逝。直等你年满六十岁,我和儿子请你——入祖坟。
香烛纸钱,着得欢实。你该是听懂了我的话,也看懂了我的心。转头,不再回望。爬一道长长的坡,就像在爬我心底的那道坎,想让这道坡一长再长,可以容我从沟坎里一点一点爬出,再一段一段翻过,心里的路也会越走越宽。
但这条心路,被我磕磕绊绊走了整三年。
不瞒你说,我尝试过各种途径,给看风水的先生按规定的要求画过画,去距离福堂不远的农庄抢收过玉米,到一个私人会所洗过碗帮过厨,在一个连锁酒店给入住客人做过早餐。后来,一位旧时朋友邀请我去她的公司做财务,她的高层强烈反对她任用一个坐过牢的女人……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小院,恍觉鞍马劳顿归来,这里才是我心安处。
我开始写作。写多舛时的命运,也写低谷处的觉醒。有人说我勇敢,不怕被人说短论长;有人说我盲目,到头来只会竹篮打水。人活一辈子,不是为满足某些人活着,不是为达到某一目的活着,而是要做好自己,做好想要成为的自己。所以,那些经历过的苦难不算什么,正在经历的苦难也不算什么。所有的光芒不是天生的,如果能被熄灭,也能在某一刻被再次点亮。
写累了,我在小院四处走走。日子不紧不慢,生活随心自在。偶尔有风吹过,强劲地掀起厚实的塑料软门帘,发出“叭叭”的声响。或者,院里的某个角落会被隔壁的狸猫窜上窜下碰落半拉砖块,发出“咚”的一声。转头看,是你回来看我了吗?我们目光相遇的刹那,会是怎样一种悲喜?
心境泰然,允许一切发生。该吃的苦,缺一口,也不算苦尽;该走的路,缺一步,也不算走完;该受的罪,缺一件,也不算圆满。我已把老屋当成修心的道场,抑或是耕耘余生的田园。我们曾经住过的西屋,如今是我的书房。我坐在窗前码字,窗外鸟雀啾鸣,身后有你在世间留下的印记。不管后来我将老屋如何修缮,将房间怎样布置,你还在,你一直都在。
在,是于心的,于情的,于家的,于世的,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