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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2期|闫文盛:一种与书写相关的时间标本
来源:《火花》2025年第2期 | 闫文盛  2025年03月07日08:22

闫文盛,1978年生,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在《人民文学》《当代》《作家》《钟山》《花城》《天涯》《大家》《芙蓉》《山花》《北京文学》《中国作家》《诗刊》《散文》发表诗歌、小说、散文共约400万字。已出版《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我一无所是》《主观书笔记》《灵魂的赞颂》《在人间低处》等散文集及《在危崖上》《章回之祖——罗贯中传》等著作十余部。获茅盾新人奖、赵树理文学奖、《诗歌月刊》特等奖、安徽文学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山西省文艺评论奖一等奖等。

黄昏

把思念重新写出来,其实很难。到了此刻,黄昏就像陷阱,它在四围都撒满了春花。如果这确实是在春天,还会有无尽的芳香。站在路口,川流不息的城市之中,却仿佛只有一人。城市将思念烤热了,很难书写。因为已经白描过头,你不可能再将浓厚的颜料重新涂抹。墙壁,栏杆,肥瘦相间的牛肉。上次,你就是在这里想起了一个词语,碰到一个记忆中的旧人。你觉得可有无尽的话说?最终,你沉默着,没有同她道别,转身离去。黄昏就这样倾覆,完整的市嚣声中,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后来思念就变得愈加抽象。那些土地,埋没了你的前生,那极南的南方,埋没了你的梦。你带着药罐穿越城市,你捣碎了那些药汁,你抽空去看了看医生。那个老人认识你,因为你扶着他过了马路。在街口站定,你小心翼翼,他气宇轩昂。城市将这些细节都清扫到了一个广场角落,你低下头,仿佛看到了二十年来的光景。分分秒秒都在升空,以及那些落花,命运。蚂蚁爬过了你的鞋子,你一动不动,看那些云层积累,你就像这些老态龙钟的世纪。你没有太多秘密,只有一个念头抓牢了你的心,你在没有风雨的夜里睡着了。但只有一片山水抓牢了你的心,你在这里为一个陶瓷美人写下了你的心。

孤月对空窗

孤月对空窗,此世略显沉闷。他闯过龙潭虎穴,但没有留下多少记忆。他只是为自己的经历付出了利息,身体每况愈下,似将不久于世。但也仅仅是这样。他一直半死不活地活着,每天夜里可以看到星空。他喃喃自语:我不过就那样闯荡了几年,残余的却是大半辈子。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倒是希望始终可以平平淡淡。但是后悔药物哪有,度过这一日去往生或死的大门也都敞开着,他却始终没有做出选择。古月胡雪,都知道这样一个典故。他大大小小都有那么一点意思,他有时会在梦里看到一个无头骑士。

明月仍在头顶

它似乎总不逝去,因此没有意义。我希望它可以消隐一阵子。在孤独像极了一棵柿子树的日子里,我记得明月肆意地朝地面上洒满了月光。晾衣服的男孩穿着拖鞋出来。天有些凉,他冻得瑟缩。但明月仍在头顶,像突然长出了一双眼睛望他。他被吓坏了,“我好像在院子里看到了嫦娥,或许她认为此刻人们都不会观看月亮,因此将自己的额头映上月轮”。嫦娥的目光深邃而阴森,男孩看了一眼便病倒了。他老了十岁,从此变得缄默不言。你认识他吗?那个男孩,他就在村头住着,如果你走路碰到他,不要盯着他的衣襟不放。因为他已经绣好了月光宝盒在他的身上,他听闻故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独自承受这不逝之约。他顶着明月行走在古族的大地上,但从此他再不仰首。他再也没有看到月中嫦娥和白兔。

星空和起点

我的身体中容纳了几个极有限的人物,他(她)们构成了我的悲欢、温情、暴虐和疼痛。他(她)们是我的群星。我无法界定这其中的哪一人居于核心。在不同的时期,他(她)们都拥有过类似的地位。我给他(她)们起了永恒的名字,跟我的生死连通在一起。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当他(她)们存在时,我能感到强烈的爱恨与孤寂。我似乎不能没有他(她)们。是他(她)们局限了我的脆弱,我因此无法超脱这尘世。如果没有这般爱恨的困囿,我不能确定我是否活得下去。这生命中的纠缠不休,就差那么一点,我就塑造了我的刻板的形象。但事情的结论是:我始终画不出来。因为天穹始终变幻,他(她)们在渐渐长大,衰老,没有一刻会停留于往事中不动。我总是在担心我们分离,像担心宇宙被过往吸收。光芒有时细腻清晰,有时混沌如梦,而我在此生活的数十年中,仅仅注目于蓝色、白色和黑色的交织。星空如此简单,我只带着这一片洋面上山。

我的这本书便是写给这片星空。从开始到结束,它没有多余的修饰。我的生命中没有繁华,只有最朴素的见证。我知道,我在写作中隐身的奇迹便来自这里。我并不希望自己太多用力——像整整十年前开始不经意地写下《主观书》的第一个字那样。因为我所使用的每一个汉字并非我独属的,秋雨漫漶入冬,也不过只是经过了一两条激流。生活总是如此淡漠和沉寂。我唯一不能释怀的或是“我离开那里太远了”。那里,丛林密匝,可容无数植物蹉跎。一季一枯,一季一个命运,一季一种星辰。我总觉得是它们首先映现在那里,像你所说,也如同我的言语。如果这种单调颜色的构成可以继续,我知道,我会拥有无穷的书写动力。这片混沌天地,已经有无数习惯了此起彼落的小兽,它们也自有其“永恒的名字”,“跟我的生死连通在一起”。从此开始,我或没有秘密,因为一旦文字惊心,它们就像玲珑和空旷的酿造。我不可能超越我的梦境,直达那些星际迷航的远古母体。

那些隐没的句子

面对那些始终写不出来的句子,我一天比一天吃惊于它隐没的坚韧。我已经在梦中目睹它的裸体,我体会过那种恶劣到了璀璨的悲观。但这和我的坚持没有关系,我爱不爱它都意义不大。它自行坐在椅子上。它会自己跳起来。我所能做的,只是一种擦拭,恋家,爱人,不辱没门风的擦拭。但是如果到了午后,街道上空无一人,上班的上班,睡觉的睡觉,空虚者仍是八面漏风。造物者能体会到苦秋的冷雨。我需要完成一个形态,彻天彻地写好羞涩的新容。那些隐没的句子就躲在那些藏有鸡鸭鱼兔的笼中,因为此刻没有名字,它会暗自为无人注视感到欣慰。它跑动时为我捕获,就这样,它被亮了出来,在阳光下铭刻,庄严夺目。它为自己发出一句多余的叹息召来猛虎,它在纸面上发出仗势一跃救大人的风声。

毁坏

我亲手毁坏了许多东西,然而我并不认为我毁坏了时间。时间正是在这种毁坏中得以建立。我既是我自己,又是万物默许的神仙鬼怪。我是在巨大的破灭感中意识到了时间的安泰的。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完全意义上的获得,也许正是因为某种灵魂的残缺,我才能更加真实地体验这人世。虽然会受到伤害,但还不足以厌倦这人世。虽然这些伤害并不足以导致我对它的热爱,但确实是它让我意识到了时间中的沧桑。我因此发掘出一条矿脉,它或许就是上帝创世时滴落的泪珠。

伴随

有很多物件伴随我们的时间过久,以致于我们会将其视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早已接纳了它,似乎将水和树木、云影融入大气之中。但是,这些物件不是一劳永逸的,它们会有寿终正寝之日。只不过,由于伴随我们的时间过久,当这样突兀的一日到来,我们便会感到猝不及防。总之,离别是常在的,这不只是应用于我们的命运和信仰,它还应用于一些伴随我们很久的物件。

曲线

我不认为这种思考是坏的,因为你的坐卧不宁,我也不认为你的不思考就是坏的。你可能只是取了一个果子,但那里百木丛生,连金牛都喜欢它们的铺子。我不认为你这样站着就是坏的,因为你躯干的四面都敞开了,我也不认为你心里的痛感就是坏的。你可能只游弋于你所不曾到达的地方,在这里,你的生身之地,你反而觉得毫不新鲜。你不动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因为假如风吹进来,你可能比金牛更能靠近那家铺子。我不认为金牛蹉跎,已经到了水草繁茂的异国。金牛只是有一双巨目。你能透过正午时分最热烈的光线看到它目光中的曲直?

相约

倒退七年,我还住在另一条小巷里。午饭结束时分,由于意识到了活着的空洞,我便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了池塘的边上。鱼儿已经长出翅膀,飞鸟像是它们的教父,正在叮嘱它们一定要将头露出水面。我带着自己随便找到的书卷坐在池塘边上,阳光温煦地照着纸页,我慢慢地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万物突然发声,将我刚刚在寂静和梦寐中积累的火星变成一堆白雪。这仍是那个入睡之前的世界,仿佛我的一梦,从来没有介入到这个世界中的时间流动。我不知道如何具体地核算午睡时辰,因此我用了七年冒了一个偌大气泡:我活过了,我忘却了;巷子里奔跑着幼稚的孩童,他们稚气地谈论我白发苍颜的形容。遗憾的是,我没有等到他们长大便离开了。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似乎并未完整地活过,但在我的世界里,我已经看到了他们头顶的秘密命运。多少年里,他们都是这样,前仆后继地怀抱饥饿的鱼和鸟儿,足不点地地奔赴那山峦上的青松。我被打断的生活正好被他们的奋斗所继承。再往前七年,他们同样能看到人鱼焰火。在那些不变的光明内部,从容地生活着远古的水藻,世事飘摇,它们像是相约着来到了这次早祷。

思考既是加强又是道别

思考既是加强又是道别。在完成了欲完成之物后,人生得以简化,黎明便“如期而至”。时间是富有秩序的自然之光,它已经摆到了我们面前。时间的延长线,那无尽、无垠的草原,既是加强又是道别。我们很幸运地伴随着新的一日如期而至。内在之神声如洪钟,而外物皆安泰、静谧。今日已至,所以重新奋斗来不及了?但热烈的、流逝的晨光普及到大地上,它开启了无数端点,可以使你心无所忌地进入。鸟鸣长如裂帛,它们盘桓在大地上,是仁义的命运之诗!

露珠

这是一条熟悉的回归之路。那些湿润之物经过了神圣的洗礼变成了一阵歌哭。诗歌中的句子喷薄而生动,但在那些词的背后,你看到了一枚一枚举着盾牌的小鼠。你爱这条路吗?当然。在昨日之前,你从来没有离开它。你深情地审视过它,你在它光滑的背部跑过。你拥有第一次创造力的时候它用力涌起了那些燕子庆祝你的丰收。当你的生命打开,你觉得未来一定是无限的。南部的山峰在那里矗立了亿万年,它们没有见过一种暴风雪可以越过那些高耸入云的石头墙。它们自然地用力长上去,浮云万般漂泊,像一位少女。只有在这个等人的间隙你才是落寞的。只有在阴阳、昏晓不辨的日子你才是落寞的。你没有任何相思可以称量吧?但你还有一个梦想,是围炉走完这条熟悉的回归之路。那些真实的村落、城镇都在你的念想中等着,你莫要负它。那些可能振作起来的珍珠像极了浓夏里的露珠,它们都在那里等着,你莫要负它。

文学

文学会使人流泪,因为它坚定地表达了生活的秘密。它并未高悬,也不完全匍匐在灰尘之中。文学并非意气昭然,也不激烈,但文学是真实的。它最贴近灰尘中的血液。“你为什么不会告别而出?因为你在从事文学吗?”但是造下城池的工匠也未告别而出,他们拖家带口地在这里住了下来。炊烟会使人垂泪,因为它完整地表达了活着的温情。人无法做到完全的孤寂,除非你的心里深藏一块海洋般的巨石。未来广大,如深漠一般为你撑起金伞。如那缥缈的星空,它们有着钢铁般虚空的转轮。如果文学不能使人流泪,它也一定会牵引你的心,撕开你的假面,将你路过时激起的粉尘悉数埋葬到地里。那里圣像永存,但它们只是一些古老的骨头。为了退回到起点,你或许需要带着部伍,再一次感受那浴火重生中的时间裂纹。

岂能洞察秋毫

岂能洞察秋毫?你所追踪和表达的,可能永远只是片面和局部。但竭尽所能的表达,从各个端点出发,旨在致远的辩驳,可能会无限地趋向于事物的完整性。我们建基于热血和理想的构建不是完全无意义的,这无数的秋毫,便传袭了无尽的旷远。新鲜如处子的感觉,到了人生的中年或者绝无仅有,或者澎湃如初,但你要懂得抓住这样空洞和所思强烈的好时候。你使用的每一分力都充满了局限和实在,但无穷的实在,会使你异常妥帖地落点在此,你身心中的困顿会去去复来。即是生死无穷已,也已印证了你的识见。因为生死勾连,它并非完全地绝缘,你会在懵懂和失去记忆的瞬间去去复来,大步快走,“悲欣交集”地踏入人生的另一条河流。

人世岂得精确和圆满

人世岂得精确和圆满?残缺和困顿方为命运的常态。许多理想追逐经年,甚至终生而不可得,知音漫客也尽为区区草木。近年常思生死大要,未知存亡之机,但总要挣扎用世(其实也仅仅为小我,实有无穷的局限),总要诚实地记录和面对,总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唯观察和体味都难以圆融,因此常常厌憎自己。文学确为“无用”,但如果这种意念深入四肢百骸,为文学的生命中没有琴瑟和谐,也没有惺惺惜重,没有真正的值得和遇合,则它便该消失了吧。有时觉得似乎不会如此悲观,因为看得见的光明和正大世界,有时却觉得定当如此,因为夜色森冷,落叶常常盈满行路。文学不必是一个角落和局部,它面对的是个体视野所见的浩瀚长空,它尽管追求宏阔,但也常常需要通过仅容一身,逼仄和令人惊惧的悬空栈道。文学不免是心中微颤,但天际十万里大风,牵动你不可描述的空洞金身。你不该记得无限循环中的温情委婉,你该始终记得天际十万里大风。灵魂的精要,都是风中的寂寥和历练。你不是一个凡人中的英雄,你只是一个怒不可遏的爆笑婴童。

一切如在旧日

一切如在旧日。我们推迟了访问的时间。清明之火蓬勃,它们都从一个微小的口子钻出。冰面上无水鸟和新芽,太寂静了!如果你觉得疲惫难耐,大可以绕着湖面跑几个来回,只要你有疾风的速度,便会将此人间变成你心中的赛场。因为长长的条木阻隔了关山,这里道路交通,开始发出悠远的古声。我站在临渊的石阶上,看不到那些相伴多年的友人。这真是突如其来的陌生之日,仿佛暴戾的人突然观望到四际空空。古人们也没有活得太久,但他们与我们的心如此接近。如果心神实痛,可以便宜行事?我们可能没有经历过那些真正的旷野,没有披肝沥胆的意志,因此,我们难以抵达我们的肺腑。百年之泉滴答回旋,它亲近了这一群白色、茫茫的溶液。夜色中的瀑布是晶莹的,它们垂悬在青天下面?星月也可能造出一棵柳树,它柔软的枝条成为你赎身的救助。春风一吹千万里,它带着那种微躯、缩小的图景抵达故乡的方寸之间。你听到祖先们自主翻动骨殖的慈悲之声了吗?

三十五岁的稚龄

我从不为自己将留下点什么而发愁,路还广阔、漫长,命运虽叵测,但路终归通达四方。那寂静里的各种形相,都与三十五岁这个路口有关。梦境变得光怪陆离,但这仍是三十五岁的稚龄!

“你不妨再变得天真一些。黎明之中,人群醒来,他们以热烈亲吻的姿势代替一天中的云雨。雾气叠嶂,古今穿梭,你还有什么疑义?这毕竟是三十五岁的稚龄。你以为那无人守卫的新树会离地而走?扎根的灰尘在何处呢?”

如今我失眠的岁月即将终结。我隐隐期盼着一场瑞雪。我已经守候了三十来年。从十五岁开始,我所咀嚼的食物中包裹着人生而无味的太多句子。如今我将走完我的四十四岁,在天光倾覆到地面上的时辰,我看到了我的命运。

“你嗅到了什么?命中有奔波的烈火?我从侧面看那些山峦,我知道你在命运的橱窗里像一个悲伤主子。你触摸到的每一具肉体都与你相隔万里,那艳丽而无云的早晨,终于像个寒冬腊月的样子!”

是的,如今我只能写一个过来人的诗篇。灵魂经过桥上,花木被无面容的人树立成一道虚无的墙。我匆匆穿梭而过,街区中空荡荡无一人。这些年来,我走了多少远路,我从未因为自己来不及步上最高峰而踌躇。我从三十五岁开始便拥有的历史像一根万人环抱的柱子!

隐身

有太多事物是在时间中隐身的,有太多人,只拥有蝼蚁般的命运。你无法凝练你的意志?是的,你一定坚信这一点。因为这里的草木都是来自你的付出,你拥有这里的每一寸灰尘。有太多无觉察的动物,但它们的动止在冬日高高的墙头上交织。 我看见了两只一前一后行走在空中高地上的猫,冬日的寒风没有阻挡它们浑然一体的战争。有太多没落的种族在时间中变成了一堆骷髅般的现实。有太多事物宛如一类事物,它们拥有相似的鼻子、鼻毛和一张坐席。我不知道它们会在这样的处境中盘桓多久,但一抹夜色笼罩了这个空荡荡的园林。我带着自己疲惫的肉身走了进去。

离开故乡之后

离开故乡之后,那些张弛有度的故事逐步呈现,它们集体相约,分解二十四个昼夜,但仿佛都发生在了昨天。

我逐一阅读前十几个年头同一日的记录,仿佛将生命中的钉子集中抽离。那些故事因此没有骨头,它们都是生活中绵软的部分。

我获得银币之前,准备了一些蓄水的罐子。我记得那一日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有些事情和人群都与我无关,因此我激情的所在只局限于十年来我仅登临一次的东山。

沿着地平线渐渐升上去,看路边新坟、棚户里的烟火,听隆隆车流盘桓在脚下掌中,山峰逐日逐日的拔节便与我心中草木同步。

我等在这里,吃斋念佛修行。需要注意的是一些狐狸,因为它们最珍视的也是那些草木。万事飘浮,狐狸的幼崽潜伏在那些光明磊落的石柱背后。

家家户户蒸煮的食物已在飘香。沿着高速公路终岁疾驰或日日簇拥仙人登门都是我们心有戚戚的一辈子。

沿着地平线渐渐升上去,看那些石头已经镶嵌于山体中亿万年,我们的脚步便似太快了吧?骑虎的人也难沉默,因为他的长啸无法抵达那最早的石头般雄壮的颜色。

想到诸事如此,不免心头燥热。我在东山脚下住了一些年份。在这座城市,更是长驻二十一年。想到自己与此城同为空中过客,不过所历长短有别,前后黑白时序相加,心头不免恍惚(燥热)。

它们齐声叫出的都是各种乳名!在很多年里,我逐一记录,但时日越长越觉粗暴简单。很多命运没有分解,因为它们本就匍匐在泥土中像只沉睡的石猴。

莫要打破时间中生死循环的魔咒。如果不去共抢飞人速度,也莫要重返那些已经积雪盈尺的洞窟。那些白色的构图支撑起了完全意义上的天空。

在时觉困倦的日子里,观察那天空之下的冰川与用尽一生长至齐膝的植物,我仍然无法理解我不在场的生活。如今我已经迈过了那些崎岖路口,但是未来仍然长髯峥嵘?

一种与书写相关的时间标本

我想到了一种无法命名的事物,一个只对我发生作用的标准,一个“同一日”框架下的无限分割而又能持续的工作:鸿运当头,我的著作的所有边界都发生在“同一日”。在每一本书中,出现在文章底部的是同样的写作日期(不同的写作年份)。当时间持续得足够久,劳作的意志变成一种感觉的尺牍标志着自我一生的完成。每一则片段都是敞开的、独立的、完整的——这样的写作,我强调的是发散性,每一次出手都将收放自如,每一日的书写都既是开启又是结束。我像小说界的卡佛一样,当心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随时被抽走,当心下一日的工作无法接续——因此,每一日的工作总要形成一个闭环。让日子的彼此之间随兴联系,又能随兴切断——让书写的跳跃幅度更大一些——让时间标本的特质更为显明。一年三百六十五(六)个昼夜,可以形成与之对应的三百六十五(六)个节奏——三百六十五(六)本书。大半是薄薄的册页,时间的连线,贯穿它们的是记忆和思想之轴。如果能完整写作五十甚至七十年,则它的厚度会适宜,语言的连绵气质构成逶迤的道路和山峰——每一年的露水都是新颖的、清洁的。随着逐年用心的增饰,露珠会越来越多,汇成汪洋,那凝固它们的书写的坚冰一旦成型便不会破碎。我能够听到每一年的此日、此时的声音:那些生活的障碍我都越了过去,因为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坚硬的自我肯定和自我厌弃。我对我的期许别无他义,只是为了使空虚的深洞利用时间性渐渐凿成。我渐渐热爱并冷淡了世事,未来莫测难料,但我们渐渐地聊起并“相信未来”。窗口有一抹风暴,它们的颜色繁多,热烈又汹涌。我似乎总是看见我的三百六十五(六)日蜂涌着越过,鲜血和露珠同样透明而澄静。春天最使人误解,它们总是时间的开始吗?当理解和包容循环往复,作恶和信许交错成一尊新佛——我知道,那通往岐山的道路仍是崇山峻岭间的道路。水源贯通在我们的生命里,记忆却无一可以接受质询。因为每一日都在清除,我最终落在纸上的留存,事实上是三百六十五(六)个生命在生生不息地溯源自身的过程。

童子声

偶或一个噩梦惊醒,我被吓得心惊胆战。那时山间风口多蛇,而我们昼伏夜出。蛇行走在空白的沉默中,有些人看到它们的白色影踪。我试图越过那些古道同你叙谈,但我听不到你的声音,看不到你的形容,辨别不出人间雄雌和万丈灌木之丛林。我曾经试图深入进去,因此在路口撒下一些血滴。它们窸窸窣窣地凝聚。从那些动止中我仿佛再度得到了一个梦:如此无能的幻觉,如此浅显的迷恋,如此平白的故事,如此百无聊赖的人生。当然,弹弓射击了青草,那些声音极小的蚊虫一度以为发生了战争。我们作为庞大的集群,有时会站在一面水平无波的镜子中央,看到身底有沟壑和泛滥至极的青春、童子声。他们大声喊了出来,为那些生命突破;山岳也记得他们的喊声,数千年里都记得;偶或我们以为此生已过,空中充满了葳蕤童声。我记得乡下岁月的深处就有一口大瓮,在滴水成冰的夜里,风声骤急,使人的需索渐渐变成了一晌相见之欢。我记得我们爱极了那些青春,但是时光老去,山涧平缓了风云。我们的胸臆涨满,是那些蓝色的天穹才使春日暖阳变得如此使人燥热难耐吗?伟大的灵魂会变成一个不足道的细小的分子。额头上青筋暴露,我只记得你跟我说过要见证这些草木生长之痕。童子的高声酝酿了许久,因为他们的语言是自创的,有着山中风瀑一般的冷冽和清凉。他们的衣装也和我们不同,只有作为人的特征,他们的脸孔同我们略有相似。似乎是渐渐在人的生老病死这样的迷局中,我们看到了童子们稚嫩与沧桑杂糅的下午。我给他们朗诵了那些刚刚过去的时刻即席写下的诗。有些人在镂空的图案里看到了我们,那些贪玩的人在镂空的图案里看到了镂空的诗。童子声正是诗句断裂处可引以为充实的填充,我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对你的思念。如今窗口洞开,流水之声就响在窗外。请你抬头,你看到那虚云划过头脊时引发的阵列了吗?童子们正在写生,借助天籁降低落成的丰碑,他们成为心怀无限事的大人。童子声像是一颗果实里含蕴的惆怅,我觉得自己今生从未同他们握手成功。

灵魂传

我的灵魂是重叠的,在时间之中,我的灵魂大体是无穷的、连绵的复数。如果要为我的灵魂写一本传记,我需要做的工作并不太多,我只需要更加逼真地追踪我的灵魂的曲线就可以了。不妨把日记捡起来,不妨给春夏之交的树木拴一根红绳。我的灵魂就是从一根最细小的树木根部开始拔节,直到今天,它长出了沧桑的枝叶。我未曾选择过我的灵魂诞生时的样子,也不会知道它的秘密的运筹是否涉及了我的今生。如果我要为灵魂写一本传记——那广漠一般的、大多数的灵魂,而不是拘泥于我的灵魂个体(我的微不足道的一生中何曾捕捉到那真正的灵魂的神授)——我必然会行走于沉睡的大地之中。我需要知道那人群的律动如何在山谷中产生回声,也需要知道瀑布的倾泻会产生多大的重力。我需要站在高高的山水中感受四野,也必然会带着我痛不可遏的幻觉坠入梦中,我会写出浩大的灵魂的诗卷吗?或许并不需要,我只要写出灵魂的澄净的颜色便成。有时灵魂是浑浊的,沉淀着隐身人冷冽的笑声,有时它会跳起来自言自语,但绝大多数时候,灵魂只有一道酒酿,它是最初被缔造的时分散布的朝露一般的芬芳。我知道除了人的身体,在万千世界之中,有万千种灵魂。我需要写出它们的传记吗?是的,我写下山水招摇的种子,江河中游弋的青草,我写下动植物彼此之间的爱恋,情感像沸腾的水源造就生命时那神秘的动止宇宙。我写下灵魂的起居和漂泊,我写下一种生物崛起时自天穹中降落的宏大福祉,也写下静谧之极的对灭绝之物的祭奠。我写下缓慢或骤急的事务,也写下泥泞一般躺卧在旷野中的灵兽。如果我要为我的灵魂写一本传记,我需要做的工作便是同它们躺卧在一起。我的记录刚刚开始的时分,暮色未降,未来无穷,等到我的第一卷书合上,流水带着风声见到了我们彼此从未相识的真身。水月和风暴都固有灵魂,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事实,所以在我的第一卷书合上的时分,时间再度静止。它停顿于一处山谷,拾得枯枝的翁妪获得了超越时间的命运,因此他们不会忧愁。他们的灵魂只能出现于另一卷书中。我书写了枯枝和它们的灵魂,我书写了枯枝上颤动的蚂蚁和它们的灵魂。综合万端,我书写了我同它们躺卧一起时所感受到的天地旋转。大静之时,心无祸福,身无形相。我书写了我的第一次灵魂。我知道,有许多灰白的浮尘就在那里守候。它们像我记忆中仅存的胎衣一般包裹着我们。有许多灰白的浮尘也自带灵魂,我想把它们都写下来。一本《浮尘传》?是的,它是与我们最为近似的灵魂之书。我把自己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中所获得的经验变成了浮尘的胎衣。它是我在书写时仅存的观察中最不可或缺的透明的霓裳。

札记

我捡起柴禾。在阳光倾洒大地前,我认为这里的万物都不突出。可是,我要如何用力才可以说出我的热爱?清晨的动植物都在苏醒,冻土中也有虫子的吟诵。我们就这样活着,死去,并且达到了子孙满堂的年纪?清白的草地上有风雨滋润,寂寞的群体都在捡起柴禾。先是在家乡的角落里捡,之后再到极远处,之后终于到记忆里了……思考和幻听无穷,因为思考极近,梦中星月,都如菩提心树,也终于到记忆里了。挖掘的感觉异常深刻,它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替代生活。一切生长都会润湿你的心扉,一切陨灭都若隐若现。阅读,踱步,见证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间的重复,也能感受到流逝的时光中那些被麻醉之人的思想灰烬。春日气象大张,你与那些早起劳作的人旗鼓相当。像这样不被时间混杂的泥团裹挟非常不错,因为在此前你便知道这里柴禾遍地,你可以随便找点引火的材料取暖。柴禾好大个,它们都是过去日子里凝神聚目的事物变化。但你没有用心,因此一次比一次忘得迅快,如今简直就想不起密林来了……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旷,城市与乡村接壤,它们都带着自我影像独自生长……昨日发出虚伪音韵的火,如今却只见一片海浪。它们趁着蓝色背景未臻深远之前寂静奔涌,但并未拍打那些礁石累迭的岸。你不必有惆怅的日子罢?因为只要须臾经过,新的一日便覆盖了你所有的旧生活。你要手执一念朝前看,心怀一粒尘埃朝前看。只要春花吐蕊,你便能达到三十年前的青春茁壮……那些集聚在你的神念里的街道,壅塞你心头的火,它们密密麻麻,都已经带着狂想曲一般的未来的觉察划过……

睡眠大师

他懂得真正的睡意降临……随时随地。令人触目惊心地嗜睡。有时多梦,有时无梦。睡起时会读几十页新诗集。这样一来,梦中便不止是现实中的繁琐样子。除此以外,他还能在睡眠和睡眠衔接的缝隙,留一点劳作的痕迹……否则,便睡死过去了,完全消失于人世……因为假设梦中不作记录,这一段睡眠时光便会成为真空。阅读有助于他进入短暂的清醒时刻……然而睡眠反复,在昼夜之内不期而至,竞相奔驰。这样的时光极少,但毕竟在生命里出现过……照顾他时时起落的情绪,目的只是为了自保?书写工整,简单地录取心相,使自己能够知道季节反转,春秋更替,他到底能够在大梦里觉知……如果不是这样的日子,他时时正襟危坐,或奔波忙碌,好像度过的只是勤勉无足道的一生(这岂非许多人的一生?)……耽于睡眠的日子难以构型,因为找不到特别的理由,只是饭食有着,急虑顿至,都会驱动睡意。但睡眠过多,打破了日常规律……一应睡眠之余的节拍都无法舞动,它们密密麻麻的,看顾着一个“小死”之人?睡眠揭过了日光笼罩的时间外形(沉重而无计划的一页)……“如果一切安妥,人也就失去了向上的动力?”睡眠会在一个有待于释放和炸裂的时空中发生?因此,我将其谓之“睡眠之神”。事实上没有执念,只是想起了过往的岁月,目睹大鹏展翅带起的气流,想起了可用日志“轻轻描绘”,因此便不能不将其写了下来。还有太多逝水流光的潜伏?它们密密麻麻地,都已化为尘埃之下灰褐色的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