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东北城市叙事:再现与重构
来源:文艺报 | 任诗桐  2025年02月26日09:50

相比于经济和地理位置的边缘,东北的文艺作品一直以来都广受关注,尤其是在当下流量逻辑的数字传播模式下,《无证之罪》《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漂白》等大量东北题材的影视剧及衍化短视频一度成为热门爆款。当“东北叙事”逐渐成为一种模式,东北工业化城市灰白的色调,国企转制与悬疑推理的故事情节等标签化、符号化倾向愈加明显。而作为影视作品的母体,文学视野里对东北城市的建构往往更加多元。

梁晓声的《人世间》《父父子子》《雪城》、阿成的《年关六赋》《哈尔滨人》、迟子建的《烟火漫卷》《白雪乌鸦》《起舞》《黄鸡白酒》《晚安玫瑰》、孙且的《有一个地方叫“偏脸子”》、孔广钊的《太平,太平》、鱼人二代的《故巷暖阳》等作品分别从不同维度书写了哈尔滨这座城市。青年作家杨知寒在她的中短篇小说中,让老工业城市齐齐哈尔进入了读者的视野。在金仁顺的笔下,长春虽然很少直接出现,但她笔下人物的生存空间往往带有鲜明的地域特点,与此同时资源型矿区城市在她的作品中也多有呈现。双雪涛的“艳粉街”,班宇作品中的劳动公园、五里河,沈阳在“铁西三剑客”的文学建构里显现出工业化城市转型期的样态。王莉的《中街》、汪恩赐的《风雨开明街》等长篇小说,也从不同侧面记录了世情百态下的沈阳发展史。

美国城市学家凯文·林奇在《城市意象》中将城市形态归结为五个要素,即道路、边界、区域、节点、地标,从而构成了人们对城市的基本印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认知一座城市,便可以始于一条街道或一个特定的区域。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个代表性的街区,纽约的百老汇步行街、伦敦的SOHO区,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那些承载着历史记忆的街区是城市文明的叶脉,无言地述说着过往。而进入文学视野中的城市街区,既是人物的生存空间,也是记忆表征的历史图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正是通过对都柏林街区详尽细致的描绘,向我们展示了19世纪末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心灵世界。比如老舍、陈建功、叶广芩、王朔、宁肯、徐则臣等作家笔下的北京,张爱玲、王安忆、孙甘露、金宇澄等作家笔下的上海,都是其文学世界的经纬,也是可供栖居的心灵时空。

实际上,在“文学东北”的版图中,相比于城市题材作品,乡土小说数量更多,影响更大,关注也更为充分。其实,东北地区的城市化进程更早,且带有鲜明的工业化及多元文化的特征。其中,沈阳中街、长春人民大街、哈尔滨中央大街等街区不仅见证了城市的发展,也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鲜活的时代记忆,为东北作家群体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

从消逝的地理坐标到永恒的情感空间

受商业、人口、消费、文化等种种因素的影响,城市街区的发展和变化总是日新月异。当历史的车轮碾过旧时街巷,抹去了一代代人们走过的痕迹时,文学不应止步于伤逝般的挽歌,要以更加深入肌理的维度,介入这场对历史和情感的保护战。文学对消逝记忆的书写,即是对档案式记录的一种审美超越。它通过意象的炼金术,将消逝的地理坐标转化为永恒的情感空间。作家就如同城市街区的勘探者,在远去的景象中破解被推土机碾碎的情感密码,用文字重构的旧街区成为记忆的琥珀标本,更是照见当下生存现状的镜像。

萧红的《商市街》便是较早以文学的方式记录城市街区的作品,从中我们能够窥见上世纪三十年代哈尔滨街巷流动的样貌,和生活于此的人们的日常生活情态。时过境迁,商市街早已更名为红霞街,如今是著名商业步行街中央大街的一条辅街,人声鼎沸,游人如织,却已难再寻觅二萧的身影,唯有在文字里还能感受到他们在这条街道上的生命印记。作为一座只有百年历史的城市,哈尔滨的开埠与发展与中国近现代史的进程密不可分,在城市的不断变化中,很多街区不复存在,或是改名换姓,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而小说家对记忆的勘察,本质上是一场针对遗忘的疗愈。于是,小说家们在构建城市的文学经纬时,试图把目光投射在那些已经消失的街区,从中打捞记忆的碎片。

青年作家孙且的长篇小说《有一个地方叫“偏脸子”》,通过60个词条讲述了一个对于当下哈尔滨城市居民也已全然陌生的街区“偏脸子”的故事。曾有评论者认为,小说改叫“偏脸子词典”更具指向性,但“有一个地方”似乎更能体现出作者的创作意图,那就是提醒世人不要忘记,在过往的岁月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名叫“偏脸子”。之所以选择这一题材,不仅源于作者的童年经验和成长经历,更是由于它具有的典型性。“偏脸子”是上世纪哈尔滨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城市单元,这里聚集着“闯关东”来的山东掖县人,“偏脸子”的称呼便是他们的创造,意思是“偏岗子地,偏坡儿地”,还有大批俄国人、波兰人、犹太人、土耳其人寄居于此,不同种族、不同血脉的异乡和异国文化在这里碰撞,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也上演了诸多鲜活生动的故事。哈尔滨是华洋杂处、文化多元的城市,对“偏脸子”街区的描画,便成为进入这座城市内核的一条秘密通道,同时也体现了作家对故土的一种切肤感受。孔广钊的小说集《太平,太平》则关注了哈尔滨另一个在城市发展变迁过程中被撤销合并的区域——太平区。从城乡结合部到工业区,最后并入道外区,老太平人的生活印记即将消失殆尽,但对于作者而言,“太平,这个消失的记忆符号,在我的记忆中毕竟是美好的,这里的人们给了我许多课堂里得不到的东西。就在这质朴而又平实的故乡中,我的创作激起了一种美好的感情,我的文字融化在这群质朴的人群中”。《雪落天未寒》是吉林作家于德北以身边亲人、朋友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叫松城的东北城市。作者同样借由对桂林路、人民大街等街巷的勾勒,折射城市发展。松城老街衡阳街,是一条不大引人注目的辅路,主人公腾大阁、余连魁的故事就是从“衡阳路早市”徐徐展开的,这是一方市井烟火的舞台,却“因为松城的道路交通日益拥挤,辅道的分流任务愈来愈重”被取缔,然而它记录着城市变迁的足迹,承载着凡俗生活的苦乐酸甜。

从现实的物理空间到虚构的文学场域

美国作家福克纳以自己的故乡为原型,借助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小说中虚构了一个文学场域并成为经典。无独有偶,很多作家在建构自己的文学王国时,也都会不约而同地把熟知的地域作文学的装修和改造。

在迟子建的城市题材小说中,哈尔滨虽以真实的地名出现,但作者通过细节的捕捉、情感的映照、时空的切换等方式,编织出历史与现实交错的城市经纬,探寻归属感缺失的异乡人在精神自赎过程中的心灵轨迹,从而重构了文学视野中的哈尔滨。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对哈尔滨的街道、楼群等物理空间进行了详细描写,如位于哈尔滨市道外区的中华巴洛克建筑群,其建筑本身虽延续了巴洛克风格,但外立面上仍有牡丹等富有中国文化风格和特色的图案。迟子建为此虚构了一个名叫“榆樱院”的地方,这是小说中一众人物的生存空间。院中的隔断墙上立有一块风格对比鲜明的彩绘玻璃,“其中一块彩绘玻璃是圣母玛利亚怀抱耶稣的图景,以红蓝黄绿为基调”,“那块玻璃乳黄的背景,它所描画的是两个对脸的人,是中国传统的门神”。作者试图通过这块具有半中半西风格的彩绘玻璃,透视出哈尔滨在多种文化融合发展下,对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在短篇小说《小野先生》中,金仁顺通过“我”与小野先生的长春一日游,对长春市区新民大街、南湖公园等场景的叙述,穿梭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勾连历史与当下,完成了对记忆的追索和心灵的拷问。其实,在金仁顺的大部分文学作品中,长春很少直接出现,但其所建构的城市空间往往带有明显的地域特点,西餐厅、咖啡馆、迪厅等城市意象都具有十分明确的东北意味。沈阳市的老街区艳粉街也从现实生活中的物理空间,进入了双雪涛的文学空间,出现在《平原上的摩西》《光明堂》《走出格勒》等小说作品中。作为地理方位的艳粉街从王府贵地、工业重镇到沈阳市最大的棚户区,它的发展流变不可谓不传奇。但双雪涛无意勾勒它的前世今生,在他的文学世界中,艳粉街是属于作者的“美国西部”,这里鱼龙混杂,善良与罪恶交织,秩序与自由并存,是一个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叙事动力的场域。当作者将记忆和现实中的艳粉街,在文本中完成语言的重组,把街道的砖石与街上人事流转的光影击碎,物理坐标便挣脱了空间的束缚,完成了文学星图中的星罗棋布,在叙事漩涡中生成全新的光点。

作为城市的文学经纬,这些鲜活在文学作品中的街道或区域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历史记忆与文化符号,浓缩着一座城市的兴衰历程,为创作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未来,“东北叙事”如何抵达真实,更加丰富和多元,则有待于研究者和写作者的进一步梳理和创造。

(作者系黑龙江文学院文学馆管理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