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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徙或许是我们这代人的共同处境 ——长篇小说《涉过歧流》创作谈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东来  2025年02月25日09:40

动笔创作这部小说时,“小镇做题家”尚未成为公共语境中的热词。然而在《涉过歧流》的写作过程中,这个词突然闯入视野,从最初个体自嘲的标签,逐渐演变为一代人的集体叙事。当编辑读完书稿问我“你写的是不是小镇做题家”时,我哑然失笑——这看似偶然的耦合,实则折射出时代浪潮下无数人命运的共振。

我接受这一标签,却不愿将其等同于“失意者”。相反,在我看来,这群依靠“做题”走出小镇的人已是命运的宠儿。只是人们惯于仰望高处,却鲜少回看来路,便难以察觉自己的幸运,以及身后落下的更多同龄人。“做题家”们带着各自的“小镇”所赋予的韧性和脆弱闯入都市,完成了前半程的“改命”叙事;至于如何在异地落地生根、如何在流徙中安顿自我,则是后半程更为复杂的命题。

1990年,我出生在江西中部一个宗族村落。三千人的村庄同属一姓,人情与规则编织成密网,维系着费孝通笔下“乡土中国”的最后图景。江西是劳务输出大省,平日里的村落只有鸡犬相闻,春节是村庄一年中唯一的沸腾时刻——候鸟般的打工者从各地归来,带回城市里的烟尘与钞票,也带回各自被小心折叠起的龃龉痕迹。十岁以前,我目睹乡土社会在现代化浪潮中迅速崩解:曾经在我眼中几乎万能的祖辈老人,如今寂寥着独守空屋,父母打工留下儿童和流浪狗一起肆意疯跑,青壮年像蒲公英般四散漂泊。我亦是蒲公英中的一支:随着大都市的风飘落上海。大城市的运转惯性容不得人停顿回眸,很快就能模糊掉人对时间的感知,十年仿佛转瞬即逝,我在清晨醒来常被某种失重感攫住——我究竟身在何处?既割裂了血脉相连的乡土,又未真正融入齿轮链条中的都市。

不断的流徙,这或许是我们这代人的共同处境。在上海,我结识了来自各地的朋友:普通话和体面的谈吐让我们不分彼此,但各自迥异的成长经历和方言,又仿佛来自平行时空。迁徙者的身份是一层透明隔膜,让我们既能窥见他者的生活,又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边界。我在同龄人中体认到的这种割裂感,让我对奈保尔笔下的移民文学产生深切共鸣——他的《大河湾》我读过好几遍,无论是跨越国境,还是跨出乡土,剥离故土的断裂、重塑身份的挣扎,本质上并无二致。我们都是被连根拔起的植物,在陌生土壤里艰难抽芽,一路丢弃方言、习俗,甚至记忆,只为换取一张“现代都市人”的通行证。

写作《涉过歧流》时,我常想起那些消失在分岔路口的同龄人。他们中有人初中辍学去东莞打工,有人嫁作人妇囿于灶台,更多人湮没在制造工厂的流水线上。能戴上“小镇做题家”光环的终究是少数,而更多人连成为叙事主角的资格都没有。在怀想中,我得以深感自己的幸运:作为女孩,江西女孩,竟能幸运地被家庭全力托举,沿着“读书—考学—去上海工作”的“正确路径”跌撞前行。这种幸运也让我愧疚,也让我警醒——当我们将人生简化为“逆袭”爽文时,是否正粗暴地抹杀那些未被看见的轨迹?

小说里的主人公从十四岁跋涉至三十岁,和我一样经历了乡土溃散、城市碰撞、身份重构,但这并非我的自传。虚构是更自由的镜子,能映照出千万人的倒影。那些被遗弃的旧物、被淡忘的乡音、被时代碾过的微小个体,都在文字中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写作如同考古,我不断从记忆废墟里打捞碎片:祠堂里燃尽的香灰、打工者塞给留守儿子的奥特曼玩具、春运绿皮车上此起彼伏的鼾声……这些细节或许微不足道,却是一个时代最真实的注脚。

三十五岁回望,我愈发感受到潮流的蛮横之力。普通人如风中苇草,能做的唯有顺势俯仰。但写作让我获得回望的停顿,甚至反抗的尊严:当现实世界加速遗忘时,文字成了最后的保鲜剂。书中藏着我秘而不宣的幽暗——对逃离者的嫉妒、对留守者的愧疚、对都市精致主义的疏离,也有对故土既眷恋又逃离的矛盾。完成书稿那日,仿佛卸下背负多年的行囊。它是我蜕下的旧壳,是瓶中小人的重生仪式,更是对所有“迁徙一代”的告白:我们注定要带着裂痕生活,但正是这些裂痕,让光得以照进来。

感谢所有助我完成这场精神迁徙的人。再会时,愿我们都能更从容地拥抱自己的来处与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