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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就是不忍——与黑孩的梅岛之夜
来源:西湖(微信公众号) | 广奈  2025年02月25日09:39

我常常对文坛前辈们说,我是看着你们的书长大的。这绝对不是为了突显自我的年轻与讨好,而是说,在我从事写作这条道路上,的确受到许多作家、老师的照顾,他们的作品也深深影响了我对写作的认识,这个行列里自然有黑孩。阅读她所创造出来的陌生的世界,如同奔赴一场遥远的旅途,常常使我感到爱的深情与惘然,对于不懂得爱之为何的人来说,黑孩将这个命题交付给了她所有的读者,而我从她那里学到了一种内敛的激情:不忍。

我是从《惠比寿花园广场》开始阅读黑孩的。上大学时痴迷于日本文学,喜欢颓败的美,在《收获》上看到黑孩的名字,被她的旅日经历与写作风格所吸引,于是买了单行本。不曾想到这本书的责编江晔老师会是我未来的部门领导,当然也不可能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黑孩小说的责编之一。生活总是充满了偶然与奇遇,为喜欢的作家做书,对一个刚入行的编辑来说,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比萨斜塔》最初发表在《作家》上,2022年我接手了这本书的编辑工作,出版时改为了《菜菜子,恋爱吧》,“恋爱吧”既是祈使也是期许。我觉得“爱”是需要直接说出口的,就像小说中引用的茨维塔耶娃的诗一样——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与绵绵不绝的钟声。比起“东京三部曲”,《菜菜子,恋爱吧》的结局显然更令人感到安慰,经历漫长的生活阵痛之后,菜菜子和教练终于迎来了新生活。黑孩善于把一个不伦的恋情写得足够干净,在她的笔下,爱一个人就是最纯粹的情感,无关乎身份、年龄,也毋需主义式地摇旗呐喊。在各种主义盛行的年代,我们似乎对“爱”这个词已经脱敏,爱成为了一种装饰与借口,“爱情故事”和“爱情电影”常常为我们演绎一见钟情,通过浪漫的情节掩饰爱人所需承担的责任,人们失去了等待的耐心。那些反复无常的变动、终其一生也不可得的遗憾,都像古旧的陶瓷碎片被掩埋于尘埃。我们想要迅速地得到爱,又在拥有之后抛弃。但爱是缓慢的过程,是瞬间的激情平息后持续的寂静,如果无法理解人在那个寂静时刻的负重,如何能够说自己理解爱呢?黑孩的小说,就是在用缓慢的方式重塑爱——爱是不忍看见他者消失,但可以接受自我完全毁灭。我喜欢黑孩小说中微妙的“不忍”,如同火山爆发前的沉默。“忍”有许多层面的意思,忍耐、忍受、残忍,所谓“不忍”,即是心在承受情感的重量,“忍不住”想要诉说,“无法忍受”所以选择放弃,就像塞林格在《破碎故事之心》里写道: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黑孩讲述故事的方法是隐忍的,小心翼翼的,在细节上捕捉人物的情感流动,将内心深处的情绪迂回地说出来,缓缓地走向爱,但最终人们会知道,若要抵达爱,就要长途跋涉,直面生活的残酷。

2021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再版了“东京三部曲”中的《上野不忍池》,《惠比寿花园广场》也延续了“秋子”的故事。黑孩本名叫作耿仁秋,她有个动听的日文名——Akiko,也就是秋天的意思,一直以来,黑孩都在做大胆的尝试,把自我作为审判对象,将她的慌张、疑惑、绝望与孤独事无巨细地暴露在读者面前。她凝视自己,也等待被读者凝视。正是从《上野不忍池》《惠比寿花园广场》开始,黑孩发明了自我的情感空间,她所写的当代青年的爱,总是和特定的空间有关。不同的地名有不同的隐喻:《上野不忍池》中,秋子面对迷乱的恋情,想要寻找终结之地,黑孩巧妙地选择了在不忍池提出分手;《惠比寿花园广场》里,惠比寿本是日本文化中财神的意思,因而金钱是这部小说重要的矛盾点,秋子渴望自己的人生能够变得富丽堂皇,但经济问题始终横亘在她与韩子煊之间,如果无法解决现实的难题,爱就成为了空壳;《贝尔蒙特公园》里,小小的斑嘴鸭如同“我”一样,卑微但拥有活下去的意志。贝尔蒙特公园在东京几乎是不被人察觉的一座小公园,很少有游客拜访,它渺小的内部却拥有一种近似永恒的存在之力;《比萨斜塔》,代表了倾斜的生活,随时都会倾倒,而正是在岌岌可危之间,菜菜子与教练拯救了将要倒塌的人生,将生活维持于幸福的平衡中。黑孩的小说不断重申这个观念: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其实就是人与空间的关系。一座城市、一座公园、一条街、一间房子,不仅仅是故事的发生地,它们承载着人们的喜悦与哀伤。空间因其暂时的稳固性而与时间易逝相对应,常常令人慨叹物是人非。也正因如此,喜欢观照空间的作家,总是更敏锐地感知人情世故的流转。

很早以前,我看《东京爱情故事》,有一段特别打动我的场景,莉香对完治说,想要去他的故乡,看看完治长大的地方。当一个人在表达爱意时,其实就是将自我放置于对方的空间里,去弥补他们曾经未能发生的关系。虽然时间无法逆流,但她仍然向往着在同一空间共同建造新的记忆。很遗憾,最终莉香一个人去了爱媛县,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等到完治与她踏上同一趟列车。后来我不断体会到这种遗憾与爱的缺失感,也是在黑孩的小说中,我再次读到人的哀怜,菜菜子,想要去比萨斜塔,因为那是教练与前妻曾经旅行的地方。爱人走过的道路、看过的风景,都会成为被爱的一部分。因此,我在书封的背面,以地图的方式,记录了菜菜子与教练共同走过的城市:金泽、伊豆、热海、埼玉……还有菜菜子所向往的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和上海的甜爱路。书的扉页上,也让插画师亚基画了一串狗爪,尽管小说中名为丘比特的腊肠犬已经离世,但它是菜菜子和教练艰难岁月的羁绊。黑孩看到后说,丘比特的原型就是她曾经养的一只小狗,她给我看了一页推文,有一张她怀抱小狗的照片,她穿着红色格子衫,小狗侧身回头望着镜头。我没有问她这只狗现实中是不是也离世了,时间会带走一切,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曾经微小的喜悦留下来,传递给茫茫人海。

《菜菜子,恋爱吧》这本书出版后,黑孩一再表示感谢,其实真正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小说里,不论是龙介的身份认同,还是菜菜子的不伦恋情,都在宣告他们对世界的信任;我作为年轻一代的读者,所缺少的,恰恰是信任爱的勇气。有一天我发消息告诉黑孩,等有空了想要去东京见见她。顺便看看她在小说中写下的风景。今年九月,我跟朋友买了飞往东京的机票。黑孩特别细心地写了一段东京的出行攻略,比如住在哪里交通更方便,去哪些景点打卡,最好能够体验一下日本的温泉。我特意选择了离上野不忍池很近的地方。第二天,我们约在梅岛站附近的一家居酒屋见面。黑孩说,从涩谷回上野,在上野乘日比谷线的2番线,就能到梅岛。东京的地铁让我迷乱,虽然有黑孩的指引,我还是下错了车。跟黑孩约五点钟见面,我却迟到了。我分不清转线、换乘,只好发消息告诉她再等等。很抱歉。不过在异国,我也允许自己出一点小岔子。一路上,我思索着应该如何与初次见面的黑孩交谈。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其实我已经从她的小说里提前认识了她。对我来说,她是《上野不忍池》与《惠比寿花园广场》中的秋子,也是《菜菜子,恋爱吧》中的菜菜子,我早已对这些作品了然于心。电车终于到了梅岛,我和朋友下了车,一个女人在车站等候,她介绍自己叫Hitomi,是黑孩的朋友,也是一名旅日写作者,我们跟随她一起去了居酒屋。说实话,见到黑孩我没有一点局促的感觉。以前遇见比我年长的作家,我都会因为自己缺少某种生活经验而喑哑,或者感到自己过于幼稚而缺少发声的底气。跟黑孩聊天,全然没有了担忧。我们并未讨论多少小说与写作,而是聊了许多恋爱故事。我喜欢听别人讲述他们过往的岁月和爱的观念……喝过几瓶酒,黑孩说,一起去贝尔蒙特公园散步吧。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个欧洲的地名会出现在东京,原来梅岛所属的足立区与贝尔蒙特是友好城市,因此修建了这座纪念的小公园。贝尔蒙特公园的确很小,初秋的夜晚虽然郁热,溪水边却有一些凉意,斑嘴鸭缓缓游荡,不知道哪一只是她写下的“贝尔”,有些乌龟正在沉睡。黑孩在《贝尔蒙特公园》里称自己在这里每年都有三个月“转来转去的时光”,除了追寻斑嘴鸭,偶尔还会玩宝可梦,她喜欢那些小动物。身居小说中的场景,令我产生真假莫辨的怅然,也许现实与虚构并没有真正的界限,就像那些存在于虚拟空间的口袋妖怪一样,是想象中的生命,而我们在真实的空间里位移,靠近他们,在捕获的那一刻涌起真切的欢喜。

曾经我以为东京离我很远,实际上只需要一张机票就能到达。我也以为黑孩经历的时代离我很远,但在文学世界里,我们共享了偶然的空间。那些她讲述的岁月,成为了我认识世界的一部分,许多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也同样在建造着世界。黑孩在一篇创作谈里写道:“我几乎没有过所谓甜蜜的爱。还有,活到这个年龄,我依旧不懂人情世故,花在动物身上的感情,几乎跟现实生活中的家人是一样多的。还有,我屡次丧失自主性,屡次因死亡和伤痛而否定生命的意义,屡次感到自我存在的无力与虚无。这样的我,竟然特别喜欢鲁迅《在酒楼上》里写到的一句话:‘愿世界为她变好。’我总是想,如果世界为我变好的话,我愿意在更有选择性的情境中,寻求跟世界的某一种‘和解’。”我不知道世界未来究竟会怎样,只是这个夜晚如此平静,万事万物都有着细微的关联。我们一直走到公园的尽头,有一刻,我希望能够永远在贝尔蒙特公园散步,我的心里是这样想的:为了完成一生中爱的命题,我们都要勇敢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