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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名士,新语风物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沈胜衣  2025年02月23日18:04

《世说新语》是我很喜欢的一部书——谁又会不喜欢呢——因此买过几种笺注、校释、会评本。近读两种新著,则能跳出上述传统套路而另辟新径,是可喜的“新语”之“新语”。

首先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董上德的《世说新语别裁详解》,这确是书如其名的佳作:所谓“别裁”,乃一改历来研究著作对《世说》原文的亦步亦趋,而是选取一批名士,将原著分散述及该人的条目集合起来,辅以其他史料,展现了二十多位名人的整体形象;所选人物,以《世说》载东晋袁宏曾撰《名士传》,根据其名单并作补充,从而既有出处,又有著者心得,是对《世说》别出心裁的解读。至于“详解”,则是在丰富材料的基础上,将笺、注、校、解、析融为一体,写成深入到位又明晰好看的释读文字(董先生多年从事教学,故有娓娓道来的讲解口风),将多面性的人物立了起来,构筑魏晋名士的画像长廊。

其次是余佐赞的《世说新语风物》,这个主题是我一直期盼有人写的,很高兴见此成果。余兄选择《世说》中有特点的事物一百四十多题,解释疑难,阐明故实。且不限于针对原著,还牵引其他文献;又不限于魏晋,而延伸至前朝和后代;再不限于狭义的“风物”,如书名副题,乃广泛论及“魏晋人的生活日常与文化”。作者长期从事出版编审,而又沉潜治学,养成严谨且简练的学风,全书写得简明易读,要义纷呈。

二书虽取向不同,但可分别以各自的一个说法譬喻彼此。董上德一再强调,《世说》的好处,是其故事让人“获得现场感”。这也正是余佐赞《风物》的妙处,以衣食住行、民俗风尚、时令娱乐等切实的细节,将人带回魏晋的现场,还原历史场景,乃至人物心境。而余著的前言谈到,《世说》对人物按门类分记,有关片段遂分布各处:“同一个人,多个侧面……书中各个片段组合起来,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个个性分明、极有神韵的魏晋人物。”——董上德的《别裁详解》,正正做了这项工作。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竹林七贤部分,董著综合零碎记载,在片言只字间发幽探微,通过七贤主动或被动的不同选择,展示他们行止背后的心曲、策略背后的命运,解说深入,令人回味和感叹,就像他后来评论王衍时说的:读来“会增进对世情的认知,对人性的理解。”

董著《别裁详解》之胜义叠见,还在于不仅拈出古人心事,亦反映时世背景,所谓“知人论世”,通过文史结合的写法,理出了魏晋的历史脉络(尤其是文化史方面)。又且不仅发掘《世说》的内涵,还既宏观阐释、又微观辨析,在文字校勘、典故注释等具体方面,甚见学力,时有超越前人的独到之得。此可谓大中见小,比较突出的,有关于魏晋著名的清谈,究竟是怎样谈法;又有不少名物的讨论,如王敦不识皇家富贵,将用来洗手的“澡豆”,“倒著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董著列出前人多种不妥的翻译,说明“干饭”的真正含义。这也可补余著相关篇目的内容。

余著《风物》则不仅以很多有意思的材料,为我们读《世说》解惑,还以有意思的论述,小中见大,或者说是以“物”见“风”,即透过所述事物,反映魏晋独特的世风。如对于当时世家大族间复杂的关系,董著讲到王家与郗家虽为姻亲却后来积怨;余著则在“礼仪”“官场”等部分介绍:“旧时王谢,原来矛盾也很大”,王家与谢家亦为姻亲,却同样“因为政治的掺入而并不美满”。合而揭开了东晋名门的内里另一面。

我同时读董、余二书,虽然所论的范畴迥异,但很多地方可互相对看,甚为有趣,再举两个话题、分别各两个故事,略可见他们各有侧重的不同特色。

《世说》有两处记王徽之爱竹。“任诞”篇说他“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一句被传颂为佳话,但少人注意前一句,为什么王刚令人种竹,随即就能指着竹子说出那个名言? 我翻看手头几种《世说》研究著作,都没见涉及这点,董著《别裁详解》则专门提出:王在移居空宅时,是“带上了待种的竹子的”。读到此让我豁然心喜。不过,董著的重点,是并论王徽之其他行迹,从而指出他的随性不羁、自傲放达,既有清雅的审美,又有俗气的做派。这一分析,让人看到了魏晋贵族士大夫的一个标本。另一故事,在“简傲”篇,王徽之“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径直前往观赏,而不理会主人家的“洒扫施设”。对此,余著《风物》解释了“施设”,是准备酒食,可补董著对此之谈。当然,前人如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已注出“具饮馔”,但余著还举了《世说》其他“施设”之例,等于是“串讲”,写出当时饮食之风。

董著《别裁详解》阐述《世说》中谢安的诸多美好故事,中间却有一则别人对他的挖苦,说谢安初期隐居,后来出仕,有人遂用中草药远志别名小草,来揶揄他是“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董著以此来谈谢安的出处境况。余著《风物》则有一篇介绍药草王不留行:卫展有旧友来投奔,“都不料理,唯饷王不留行一斤。此人得饷便命驾。”这个故事被《世说》归入“俭啬”篇,但余著解释,因为王不留行“走而不住”的特性(《本草纲目》:“此物性走而不住,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故名”),民间常用来表示拒客。读之,才明白为何连卫展的亲戚都批评他“刻薄”,这已不仅是吝啬了。龚斌《世说新语校释》也解说了此赠礼“暗寓不留客之意”,所以那位故旧收到药草便当即坐车走人,“彼此皆在不言中。”不过,这也正见出植物能代人言。由王不留行和远志,我联想到,当代的“花语”,在魏晋时已常见应用于人与人之间了。

以上只是因自己的草木趣味,而对董、余大著的不贤识小。但可顺便谈到,《世说》涉及植物的篇章中让我喜爱的一则,见于“赏誉”篇:王恭本与王忱交好,后互生嫌隙,“然每至兴会,故有相思时。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即王忱)故自濯濯。’”——很美的故事。友谊经历变故,初心不能忘怀,兴会带来相思,植物带来人情,王恭看见晨露闪耀、桐树新芽,不禁想到,故人正有如这般清新明朗。刘强辑校的《世说新语会评》,指出“容止”篇有人赞叹王恭的姿容,是“濯濯如春月柳”,说可以参看。我想这更有意思了,王恭把别人对自己的赞美移用于王忱,益见友情的相惜。

对此,余著《风物》解释了故事为什么发生在早晨,因为“行散”,即魏晋流行的服食五石散后需以行走来散发药性,而行散多在早上。我感到这倒更可作为一个象征:服食五石散,是魏晋风尚中的病态;然而在这此背景下,仍有晨露新桐,穿透了种种变态纷乱,在那段悲情历史的深处,散发出健朗明净的熠熠光彩,有如其时名士的人格、人情之美。也许,这就是我们对于《世说新语》所当取的。而董上德的《世说新语别裁详解》、余佐赞的《世说新语风物》,便可引领我们回到魏晋的清晨,感受那些“新桐初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