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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学人,在时代裂变中的主动突围
来源:解放日报 | 郑从彦   2025年02月23日10:13

现代学者的三重治学境界

《进学记》分为“问学之路”“从师岁月”“师友往事”“东瀛书影”“学人书序”“我的大学”等六辑,全书以朴实的文笔、深邃的哲思,勾连起学术传承的“金针”与人文精神的“血脉”,为当代学术生态提供了一面镜鉴。

在黄仕忠看来,人生的确是一段不断学习的旅程,对于上下求索的学者而言,更是如此。于这段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旅程中,幸运常伴,或也难免遭遇挫折。正因为如此,黄仕忠心存感激,感谢那些为自己指路、树立榜样的人,是他们让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学术以及如何平衡学术与生活。

《进学记》的学术价值不仅在于其娓娓道来的治学历程,更在于其系统建构了现代学者的三重治学境界:个体精进、团队协作与时代担当。三重境界环环相扣,构建起当代人文学术研究的立体坐标,不仅赓续了王国维“治学三境界”的精神血脉,更在全球化语境下为中国学术的守正创新提供了范式参考。这种层递式的治学观,不仅是对中山大学古典戏曲研究学统的当代诠释,也是黄仕忠教授三十载学术实践的智慧结晶。

个体的精进应重视对学问的“悟”与“守”。书中以徐朔方先生为典型,展现了学术个体如何通过“悟通”实现自我突破。徐朔方强调“学术是个人的事”,主张材料虽重要,但“起决定作用的是人”。他要求学生“不作干预,自行领悟”,认为唯有如此才能培养真正的学者。黄仕忠通过《徐门问学记》等篇章,深度还原了徐先生在病房走廊捧书等待的经典场景,以细节勾勒出“精神贵族”的学术风骨——不迎合世俗,只追求真知。这种“自度”精神,在黄仕忠的学术转型中同样鲜明:从江南到岭南,从个体研究到团队引领,他始终以“硬读”“硬写”的笨功夫突破舒适区,最终完成从“文献整理”到“学术重构”的跨越。

团队的协作应关注集体研讨的“同”与“异”。王季思先生倡导的“群体学问”,成为黄仕忠学术团队建设的核心理念。书中详述了中山大学戏曲研究团队“集体研讨课”的传统:不同年龄、层级的学者共聚一室,形成“学术共同体”的雏形。这种模式打破了传统师徒单向传授的局限,转而强调“年轻人与年轻人交朋友”的横向联结,使学术传承从个体经验升华为群体智慧。每提出一个问题,都能引发不同的回应,进而引出更深入的思考和更激烈的争论。

为学术创新注入持久活力

长久以来,黄仕忠始终秉持作为一个严肃学者的基本准则:求真、协作、突破。自己思考、解说、叙写的,原本不过是事实,自然尊重事实是基础之基础。有用抑或无用,大多会受制于某一时期的某种价值观念,有用者亦未必能沿之久远。唯有真实,才是不灭的。一个学者应该以求真为务,只要所据者为真且不管有无人认同,有用或无用,都应该坚持。

在黄仕忠看来,当代人文学者应该展现文献考据与人文价值的深层互动。从《进学记》一书中,读者得以窥见其治学生涯的双重维度:既包含对文献实证的执着坚守,又蕴含着对知识传承的人文关切。

日本因历史上长期受汉文化影响,保存了大量中国本土已佚或罕见的戏曲文献,如元杂剧、南戏、明清传奇的抄本、刻本。黄仕忠通过系统调查日本公私藏书机构,如内阁文库、天理图书馆、东京大学等,发现了诸多珍贵版本,如明代戏曲选本、清代宫廷戏曲抄本等,填补了中国戏曲研究的文献空白。《影书侧记》记录黄仕忠影印一套珍稀戏曲文献的曲折经历,在日本拍得胶片,辗转在台北交接,惊心动魄的过程恍如谍报,却道出了访曲影书的实情。《东京短章》,是黄仕忠访书、寻曲的一些花絮;其中《寄内》两札,约略可见当时的工作情状。所述千叶掬香的藏书、徐志摩的题跋、王国维旧藏善本词曲的去向,因人系事,拓展延伸开去,当属于现代学术史的内容。通过对日本藏本的校勘与整理,黄仕忠揭示了中国戏曲文本在流传过程中的演变,尤其是日本藏本往往保留了中国本土散佚的早期版本或原始形态,为文本复原提供了关键依据。

黄仕忠的海外访书非止于文献收集,更通过《戏曲文献研究丛稿》实现文化记忆的重构。而《日本所藏中国戏曲文献研究》则呈现出严谨的版本谱系,揭示了戏曲文本的文化流动轨迹。黄仕忠曾深情地回忆道:“就这样,我对日藏戏曲的研讨逐渐深入,从版本考证出发,进而涉及各馆藏文献来源的研讨,各文库多来自戏曲研究者的私藏,对早期收藏者的追索,又追溯到明治中国戏曲研究的缘起。正是对这些方面的研讨,构成了本书的基本框架。”

人生就是进学的过程

黄仕忠的散文笔法,亦使他的学术记忆充满了人文温度。“治学历程”勾勒出他数十年间的学术探索轨迹。少年困居山乡时,对书籍的饥渴驱使其在煤油灯下四处寻访典籍,以书为伴逐渐积累知识储备,终在恢复高考后叩开大学之门。学术之路上蹒跚前行的每一步,皆得益于硕导徐朔方与博导王季思两位先生的薪火相传。从他们身上继承的不仅是考据笺注的治学门径,更是学术品格与治学精神的传承——那些在经史子集中体察世道人心的学术自觉,在文献爬梳中把握文化脉络的研究视野。回望学术历程,任何所得皆源于先生们立下的学术范式,使黄仕忠得以沿波讨源而葆守治学初心。“师门忆往”以学生视角重构前辈学者的精神肖像。关于王季思先生的晚年记述,既展现特殊年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境遇,亦透现其暮年的学术沉思。所遴选追怀徐朔方、沈文倬、刘操南、郭在贻诸先生的文字,试图为“老杭大”学人增添生动注脚。这些学者或曾朝夕问学,或仅数面之缘,却在不同维度滋养了黄仕忠的学术生命。

“人生就是一个进学的过程,对于我辈学人,更是如此。在这个过程中,幸运相伴,波折难免。正因如此,我心怀感激,感谢那些为我指引方向的人,树立榜样的人,让我了解何为真正的学术,如何处理学术与人生的关系;也感谢与我共同进学的伙伴,给我许多帮助与鼓励,使我能够坚定前行,义无反顾。”在行文时,黄仕忠有意避开程式化的颂扬,着力呈现他们在时代浪潮中的学术坚守与生命姿态,通过日常交往的细节捕捉其独特风骨。真正的人文学术应是方法论自觉与人文关怀的共生体。当文献考据的精确性与文化阐释的开放性形成良性互动,学术研究便得以突破专业界限,在知识生产的同时实现人文价值的当代转化。这种交织状态不仅塑造了个人的学术品格,更为数字时代的人文学术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发展路径。

以“笨功夫”筑起学术堤坝

《进学记》如同一部跨越时空的学术史诗,既是对韩愈《进学解》千年文脉的现代回应,也是学者黄仕忠的精神自传。如果说韩愈的《进学解》以“业精于勤,荒于嬉”的警世之语道尽传统士人的困顿与坚守,那么《进学记》则以更开阔的视野重构了“进学”的深层意涵——它不仅是对知识的求索,更是对学术传承使命的自觉承担。黄仕忠笔下徐朔方“悟通学术之路”的孤勇,王季思构建学术共同体的远见,以及曾永义以“酒党”消弭两岸隔阂的智慧,共同勾勒出当代学术的立体图景:在工具理性盛行的时代,真正的学问依然需要“金针度人”的胸襟,需要将个体的学术生命融入更宏大的文化叙事。

相较于韩愈笔下“投闲置散”的愤懑,《进学记》展现的是一代学人在时代裂变中的主动突围。黄仕忠通过自身从“自度”到“他度”的转型,将韩愈“提要钩玄”的治学方法论发展为系统性学术工程——从文献调查到团队协作,从十年周期的深耕到学术共同体的构建,这种“最笨拙却最便捷”的路径,恰是对“业精于勤”的当代诠释。当韩愈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黄仕忠则以实际行动破解这一困局:他像匠人打磨榫卯般培育后学,通过“根据地”理论指导学生建立学术坐标,将中山大学的研讨课传统升华为跨越地域的学术网络。这种传承不是简单的经验复制,而是如波多野太郎推动中日交流、曾永义架设两岸桥梁般,将学术转化为文明对话的媒介。在这个意义上,《进学记》已超越个人回忆录的范畴,成为观察中国学术现代转型的棱镜——它既映照出前辈学人在动荡年代守护文化星火的坚韧,也折射出当代学者在全球化语境中重建学术主体性的努力。当数字洪流冲击着知识的深度与温度,黄仕忠们以“笨功夫”筑起的学术堤坝,或许正是抵御异化的最后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