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华鹏:短篇小说的艺术性“弹跳点”
如果我们将短篇小说置于艺术的范畴内谈论,那我们必须面对萦绕短篇小说的三个现实:一,艺术降临于一篇小说是吝啬的,只有那些或原创,或独特,或迷人的作品方称得上艺术;二,艺术是残酷的,它如一只稀疏的筛子,会筛漏掉十之八九的作品。换句话说,面世的短篇小说多数还是非艺术,难怪作家安贝托·艾柯说:“文学的墓园里耸立着无数无名者的墓碑。”三,艺术是迷人的,尤其短篇小说,它快准狠,穿心抵骨。它生动而深刻地洞悉现实,有氤氲其间的神秘诗性和精神神性,它俗,又如此脱俗,简直是仙儿。
那么,问题随之而来:短篇小说的艺术性呈现为何种模样?短篇小说的艺术性是如何生成的?
一、致敬汪曾祺《短篇小说的本质》
汪曾祺先生在78年前的1947年写下了一篇关于短篇小说的重要文章:《短篇小说的本质》。汪曾祺因“时下的许多小说实在不能令人满意”而有感而发,以喷薄的激情,“前后五夜在上海市中心区之听水斋”“自落笔至完工计费约二十一小时”,于“1947年5月6日晨4时脱稿”,完成6400多字的《短篇小说的本质》一文,5月31日《益世报·文学周刊》发表。
如此慎重其事且细致地在文末交代这篇文章的写作地点、时间等信息,在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中颇为少见,一是说明他对当时短篇小说创作不满的现状已经忍无可忍了,不吐不快,激情和才情喷涌,在短时间内完成此文;二是说明他很重视和在意这篇文章,仿佛他短篇小说写作的宣言一样。
事实上,这篇文章写得真好。78年过去,至今重读,时间的尘埃并没有覆盖它,每个字依然闪亮着智慧和前瞻的光亮。我们今天对短篇小说的谈论虽然视角和视野更宽阔了,但对短篇小说本质的论说高度并没有超越汪曾祺先生的这篇文章。
本质即艺术、艺术性。短篇小说的艺术性究竟表现在哪些方面,汪曾祺先生在这篇文章中“本质性”地谈到了:
他说短篇小说是“一种比较轻巧的艺术”,“轻巧”既指篇幅、字数的轻巧,也指文体气质的轻巧,有脱离现实的诗性和神性;
他说“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的气质也是一个诗人”,因为读者从短篇小说中所要的是诗,“一个小说家才真是个谪仙人,他一念红尘,堕落人间,他不断体验由泥淖至清云之间的挣扎,深知人在凡庸,卑微,罪恶之中不死去者,端因还承认有个天上,相信有许多更好的东西不是一句谎话,人所要的,是诗”;
他说短篇小说家要立得住,“必须‘找到自己的方法’,必须用他自己的方法来写,他才站得住,他得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在也一样浩如烟海的短篇小说之中,为他自己的篇什觅一个位置”;
他说“日光之下无新事,就看你如何以故为新,如何看,如何捞网捕捉,如何留住过眼烟云,如何有心中的佛,花上的天堂”;
他说“你不能写出任何一个世界上已经有过的句子”,“‘事’的本身在短篇小说中的地位将越来越不重要”;
他总结说“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或者:一个短篇小说,不多,也不少”。
他还有些感伤地预言未来的短篇小说,他说:“我们设想将来有一种新艺术,能够包容一切,但不复是一切本来形象,又与电影全然不同的,那东西的名字是短篇小说。这不知什么时候才办得到,也许永远办不到。”
他所说的短篇小说的那种新艺术,今天已经办到了,或者说汪曾祺先生自己就办到了,他卓越的短篇小说成就,就是他《短篇小说的本质》这篇宣言性文论的最佳实践。
从以上简要复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汪曾祺从“轻巧”“是诗”“自己的方法”“独一的句子”“事本身不重要”“以故为新”等文体特质、写作观以及写法诸多方面,论说了艺术性在短篇小说中的表现样式,他的阐释让我们明了短篇小说的艺术性以何种方式呈现出来。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汪曾祺先生提出了短篇小说“不复是一切本来形象”——那种按照传统模式,有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的事的写法——而是“一种新艺术”。这种论说精彩而经典,算得上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理论承上启下的典范,不过时,不生涩,常读常新,依然是今日短篇小说写作的秘籍宝典。
二、短篇艺术的三种新范式
把短篇小说写到艺术的层面,让人着迷、把玩,在我反复阅读的名单中,我的眼光总落在这几位身上,他们是:惜墨如金的“书生士兵”巴别尔(俄国)、把小说当童话和寓言写的卡尔维诺(意大利)、用智慧构筑叙事迷宫的博尔赫斯(阿根廷)、把幽默品质真正带进小说的辛格(美国)、“冰山理论”的提出者和实践者海明威(美国)、赋予短篇小说冷峻深刻面貌的鲁迅(中国)、把短篇小说写成诗的汪曾祺(中国),等等。我们发现,每一位短篇小说大家的出现,都与他们独特的创造有关,有的创造一种文体形式,有的创造一种新的小说思维,有的创造一种全新表达语言,有的创造一种文学形象,等等。每一种创造都打上作家的“印记”和“标签”,短篇小说的艺术性便成立和彰显。
随着写作实践不断向前推进,更多有才华的当代小说家参与短篇小说写作,短篇小说的艺术样式也有了新的拓展。下面从三种短篇小说写作范式来略谈艺术性在短篇小说中的新呈现,也就是汪曾祺说的“新艺术”。
其一,泛哲学式。
用短篇小说来思考哲学问题,无疑是一件很酷的写法。就像如来用故事阐释佛经、佛家用生活解释禅意一样,当感性的短篇小说面对理性而复杂的哲学,短篇小说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力量美来。
我在2023年读到英国“90后”小说家黛西·约翰逊的短篇小说集《沼泽》之后,久久不忘,它让我的阅读打了个“艺术激灵”,其中的《语言》《灯塔看守人》《血祭》等几篇,其大胆怪诞的思路和细致踏实的耐心叙述完美地交织在一起,读时如履薄冰,又酣畅淋漓。其中《语言》一篇,简直是对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某些观点的回应和探讨。
小说写道,哈洛和诺拉两个年轻人在高中阶段相爱,高中毕业便结婚了,诺拉18岁,结婚不到一年哈洛死了。诺拉内心深处,感到哈洛一定会回来。作家黛西知道把一个人由死写活艺术上的难度很大,她很有技巧和说服力地写了哈洛的复生——“她的思念太过强烈,足以把他诅咒到复生”,“最终让他复活的是莎拉(哈洛的母亲)”,莎拉没有将哈洛火葬而是埋在了自己花园里——哈洛复生了,他“自己刨土刨出来的”,哈洛和诺拉重新住在了一起,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只要哈洛一开口说话,诺拉的身体某个部位就开始剧烈疼痛,“每个单词都是一次进攻”。诺拉忍受疼痛,她尝试在两人之间设计一套只有自己能懂的手语来交谈和交流,可是疼痛仍然无法避免。诺拉无法忍受这条黑暗之路,选择了自杀。小说最后写道:“这不是一次拯救,只是一种解脱,一个没有任何结果的诅咒。”小说《语言》深沉地探讨了人类的某些根本问题:语言在人死亡之后的丧失,语言在最亲爱的人之间的失效和伤害。小说在这一刻,已经变成了对哲学的某种回应,也变成了某种寓言。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一书中提出过一个观点,他说:“理解一个语句意味着理解一种语言,理解一种语言意味着掌握一门技术。”小说家黛西似乎对此表示质疑,重生后的哈洛与诺拉之间的语言交流是失效的,曾经理解的一种语言作为一门技术消失了。这无疑是人间复杂性之一。
无独有偶,1997年出生于中国长乐现居加拿大的小说家江艾的短篇小说《给我英语吧》(载《世界文学》2023年第4期),也是一篇涉及语言哲学的小说。小说人物用“咖啡”这个词换了一杯咖啡喝,那么“咖啡”这个词就永远从自己的语库中消失,与他人交流时不再有“咖啡”这个词。主人公面临一个大问题:用来交易的词汇量有限,只要不花完,这些词永远属于自己,可以无限使用,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的语库一无所剩,我会变成默者吗?小说没有给出答案,这是陷入一种语言交换物质的焦虑之中。小说涉及一个哲学问题:语言在交易中会消失掉吗?
类似泛哲学式的短篇小说是一种新的写作范式,它的独创性让短篇小说获得了新的艺术价值。
其二,制造谜语式。
以《麦田守望者》闻名全世界的小说家塞林格在他薄薄一本短篇小说集《九故事》中,开创了一种“塞林格式”的短篇小说写法,即在小说中没完没了地制造生活的谜语,无序的生活在小说中再次无序,而在读者那里却变得有序起来。这当是一种卓越的“艺术”。
《九故事》中第一篇小说叫《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小说不足一万字,由三个场景构成:一个是旅馆507号房间;一个是海边的沙滩上;一个是回507房间的电梯里。在507号房间里,年轻姑娘穆里尔等待了几个小时终于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一场没完没了的甚至有些婆婆妈妈的对话便开始了。“今年的时装有什么新情况?”“你的软底低跟便鞋怎么样?”“你真的没事儿吗?”“我都跟你说了快一百遍了。”……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婆婆妈妈的对话似乎更适合一个母亲与女儿之间的交流——母亲担心女儿,女儿不耐烦母亲。排除了这些婆婆妈妈的对话以及穆里你往指甲上漫不经心涂指甲油和几次变换接电话的姿势外,一些有效的信息在母女的对话中浮出来:年轻姑娘穆里尔喜欢上了年轻士兵西蒙,在战争中西蒙的精神受到创伤,随时会“完完全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穆里你的父母不赞成两人在一起,但穆里尔坚持自己的想法。西蒙开车,他们一起要到海滨度假。穆里尔母亲担心不已,在电话里反复问女儿,“你真的没事儿吗?”
海滩上,一个年轻人仰面躺着,一个叫西比尔的有些淘气的小姑娘跑到他身边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看过什么书?你的星座是什么?喜欢什么?等等。他们似乎聊够了,年轻人建议西比尔,一起下海去,看能不能逮到一条香蕉鱼?不知道是否真有一种叫“香蕉鱼”的鱼,因为年轻人的解释漏洞百出,尽管他的描述真实无比:“它们游到一个洞里去,那儿有许多香蕉。它们游进去时还是样子很普通的鱼。可是它们一进了洞,就馋得跟猪一样了。嘿,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些香蕉鱼,它们游进一个香蕉洞,居然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它们吃得太胖了,就再也没法从洞里出来了。连挤都挤不出洞口了。”“它们得了香蕉热。那是一种可怕的病。”年轻人推着气床往海里走,西比尔躺在气床上,水快没到年轻人的肩膀时,西比尔说看到了香蕉鱼,说嘴里还叼着六根香蕉呢。
塞林格的这段有关香蕉鱼的描述,除了让我们为这个小说的怪怪的题目找到一点根据外,主人公真实的内心生活让我们的阅读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当中:是否真正看到了嘴叼六根香蕉的香蕉鱼?香蕉鱼是否暗示着某种生活的隐喻?年轻人从海里上岸,与西比尔快乐轻盈的奔跑不同,他朝旅馆走去的步子缓慢沉重。年轻人和一个女人进了电梯,电梯开动后,年轻人对女人说,“我看到你在瞧我的脚。”那女的说,“对不起,刚才我是在看地板。”年轻人发怒了,“要是你想看我的脚,就直说好了,别他妈的这么鬼鬼祟祟的。”电梯门开,女人逃走了。年轻人回到507号房,他朝睡在单人床上的姑娘瞥了一眼,从行李箱底部拿出一把自动手枪,朝自己右侧太阳穴开了一枪。
小说虽然结束了,但这个小说留给我的思考却远远没有结束。年轻姑娘穆里尔和小说后两部分没有提到名字但我已知道他叫西蒙的年轻人,他们生活的真实世界像谜语一样摆在了我面前,塞林格并没有告诉我他们的爱情以及姑娘等待西蒙从战场归来时的心境,还有他们应对姑娘父母的情形,这些传奇小说的元素被这个只有三个场景的小说“过滤”了,只留下一段可以随时继续和随时结束的生活片段给我们,让我们去完成小说中的生活,从这个角度说,塞林格真正把握了小说应该占据的空间——实际生活与想象之间的空间,也把握了生活的某种本质性——片段的即时的宿命的“在场”。正因为如此,在塞林格小说制造的生活谜语面前,有关生活的形而上的话题也得以长久地展开,与任何一部长篇巨著的浩瀚相比,这些短篇毫不逊色。
像《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一样,塞林格的《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为埃斯米而作》等其他短篇小说显示了同样的“塞林格式”的谜语风格,他写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无不细密而真切,像画面一样出现在你面前,但人物对话的潜台词和场景细节的象征意味总是诱惑你不得不“驻足”而思,而谜语套谜语的叙述,又让阅读的吸引力保持到小说的最后一页。
其三,日常诗性式。
汪曾祺说:“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的气质也是一个诗人。”昆德拉将诗性定义为一部小说所能“接受的最高苛求”,他说:“小说是关于存在的一种诗性思考”“小说是反抒情的诗”。诗性是一种艺术追求的范畴,可以说,艺术的高级属性是诗性。小说的诗性是指小说的灵性,是轻逸之美,从语言到现实到意象都朴素而脱俗。
诗人、小说家韩东明确表示,“我们不仅要写短篇,而且得写崭新的短篇不是?把小说当成艺术来做,当成作品来做的。”他不仅如此说,还如此做,开辟了一种可称作“日常诗性式”的新短篇,他近几年写的《动物》《老师和学生》《大卖》等都可纳入这个“框子”内。
韩东的短篇有了自己的新:1.一种彻底的简洁的新小说。2.一种包含了化日常为神奇的艺术酵母(梦幻、荒诞、错位)的新小说。3.一种特有的让人亲近的平易近人、讨人亲近的新小说。4.一种即时性(当下生活)和艺术自主性超强的新小说。
这里以短篇小说《动物》为例略作分析。《动物》讲述林教授携妻子小宇赴某岛国参加学术会议,热带岛国的气候和风光让北方来的林教授夫妇很开心,但当日晚宴却只安排了林教授一人,这让林教授很不开心,甚至有些生气。联络接待的庄小姐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岛国之行被一种“空茫”的氛围笼罩。林教授脱离会务安排,与妻子单独去吃饭,第二天也自行活动,看美术馆逛校园等。林教授第三天的讲座结束后,担当主持的陈教授提出私人请林教授夫妇吃饭,在只有三人的饭局上,并不为林教授熟识的陈教授,反复恭维林教授,让林教授有飘忽感。饭后回到酒店,林教授忽然想起了曾与自己同居六年的郑敏,二十年前郑敏离开中国来到这个岛国,她的目的地是美国,取道此处,就在陈教授所在大学读书。想必现在郑敏早就不在这个岛上了。
这是小说前四小节的内容,讲述了林教授与妻子小宇、与会务联络人庄小姐、与岛国的陈教授以及与前女友郑敏的关系和故事,这些故事因聚集这个小岛国而发生,有一种空茫感和不真实感。小说写到这样是一个正常的叙事,写得也很精彩,细节和节奏都很好,但是小说的道路终归还是平坦。当第五和第六小节出现时,小说的诗性一下子便显示出来了。第四天晚上,林教授和妻子去“夜间动物园”参观,在人造月光的氛围中近距离(有隔离措施)观看各种猛禽,引来连连尖叫。在道路的深处,林教授决定下观光车自己走走,在无人的路上行走,突然路中间横立了一头硕大的野兽,野兽说话了,它让林教授别怕,是“我”——郑敏。人与兽对话起来,郑敏没有去成美国而是留在了这里,林教授想要靠近这只动物,动物让他别过来,她说她是一只鬣狗,林教授说就算是你,你也只能是一只鹿……后来这只鬣狗消失了。小说结尾:“回望车道纵深处,林教授觉得似有什么动物在尾随。他告诉小宇自己的感受,小宇说:‘老虎。’林教授说:‘鬣狗。’”
此刻,小说由实进入了虚和幻,这虚和幻就是为现实插上的艺术的翅膀,小说的世界便升腾起来。但这一个过程,前面四个小节为我们提供了强大的说服力,小说完成了一次如飞机滑行起飞的完美过程。如果说这篇小说是关于人际关系的一种探讨的话,那么工作上的(与庄小姐)、学术上的(与陈教授)、情感上的(与妻子小宇,与前女友郑敏)等等关系的故事都具有某种现实感,而当那只化身鬣狗的郑敏突然横亘在林教授面前时,这种现实的关系便具有了荒诞性、复杂性和多种阐释性——赋予日常经验和琐碎现实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就是一种诗性的完成。
三、艺术性“弹跳点”
那么,短篇小说的艺术性如何生成?或者说怎样让一篇小说变成艺术呢?
这当然是个异常复杂的问题,因为艺术性的生成由文本、作者、读者三方合力而为。作者和读者这两方面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掌控,因为他们有些善变和飘忽,唯有文本固定在那里——文字在纸上或屏幕上——从对它的拆解、挪移和联想中似乎可以提炼和抽象出一些艺术性生成的条理来。
读过一些好小说后你会发现,这些好小说有从不同角度理解的好,但有一点是共通或者让人印象深刻的,即这些小说都有一个艺术性生成的临界点,不妨称之为艺术性弹跳点。有点像早期闯关游戏,每闯过一关,那个笨拙的小人儿都会猛然弹跳一下,跃上新的一关。这一弹跳与小说中的艺术性弹跳点一样,有紧张感且令人愉悦。我想,小说家的写作除了在寻找值得去写的题材外,更大的难度和困顿当是去解决艺术性弹跳点的问题,这涉及一个短篇是否抵达了艺术的层面,一部没有发生艺术性弹跳的小说,充其量只是文字的堆积而已。
艺术性弹跳点在一个短篇小说中发生的位置,有时以单点位分界的方式出现,比如前文提到的黛西的《语言》,它的艺术性弹跳点在小说中段出现,哈洛从花园里的墓地爬出来与诺拉生活在一起后,他们的语言交流障碍出现的那一刻;有时是多点位弥漫式出现,比如江艾的《给我英语吧》,艺术性弹跳点在开篇即出现,“我”用词汇“咖啡”去兑换了一杯喝的咖啡后,这个词汇将永不属于我了,我再也无法使用和辨认它,之后的故事被这个艺术性弹跳点弥漫,艺术的张力布满这个与众不同的短篇小说的字里行间;艺术性弹跳点有时出现在小说的结尾部,比如上文提到的韩东的《动物》、塞林格《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均属此。
我曾在一篇《从生活逻辑向小说逻辑的逾越》的文章里,较为详细地谈到了小说艺术性生成的几种方式,它们也适合短篇小说。这里不再赘述,摘要如下:其一,隐喻、荒诞即艺术。隐喻在建立不同事物之间的类比时引发对真理的思考;荒诞则在建立事物之间的自相矛盾、冲突甚至虚无的关系。隐喻和荒诞都具有一种将实的叙述引向空的美学空间的牵引力,那一刻艺术会呈现。比如霍桑的短篇《威克菲尔德》。其二,错位即艺术。孙绍振教授提出了“错位”理论,他认为艺术的感染力来自于审美价值与科学的认知和实用价值之间的“错位”,他从“心理错位”“逻辑错位”“语义错位”等角度来论证“错位即艺术”这一观点的成立。比如《孔乙己》。其三,突破边界即艺术。突破小说表达的边界,从而赋予小说新的定义和开阔的叙事空间。萨尔曼·拉什迪思索羞耻的世界里人有好几条命;麦克尤恩为小说历史贡献了“麦克尤恩式的玄妙”,让人物消失或者蒸发,等等。可以说,每一次小说边界的成功突破,艺术性的弹跳便会出现,便会诞生让人炫目的作品。其四,陌生化、异化即艺术。其五,日常与传奇的平衡即艺术。小说艺术产生于日常与传奇之间形成的张力,写出日常生活的传奇性或者写出传奇经验的日常性,并在这两者之间达成平衡,艺术之境方可呈现。
在这里,我想再补充一点短篇小说艺术性生成的方式。即,其六,模糊即艺术。
最近读了小说家赵勤的短篇小说集《海蓝宝石》,有些惊讶,她的短篇写得很好,被读者忽视了。她走在卡佛和门罗的中间道路上,她比卡佛宽容,比门罗温情,是那种接近现实和内心真实的某种旁逸斜出、欲言又止的“感伤式”写作。她的小说美学更似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叙事,善于将清晰明了的日常生活、平常故事引入到模糊的精神地界上来。
从她的短篇《教堂蓝》就可以窥见她的艺术特质。王明所住小区门口的超市几次被盗,丢失的是些记事本之类的小东西。有片警在调查,一堆人围着。王明围观一会儿后回家了。是谁偷这类不值钱的本子呢?王明疑惑着走进小区。由失窃的本子王明想到了妻子李梅和那支颜色为“教堂蓝”的派克金笔,他们结婚时,王明送妻子礼物,李梅没有挑选金银首饰而挑中了派克笔。李梅是外地乡下来团场打工的女子,王明前任妻子病逝后,独自带着孩子生活,日子陷入困顿和颓废之中,邻居介绍李梅来给王明做家政,一个冰冷混乱的家在李梅操持下变得温暖正常起来,王明娶了李梅。李梅虽是乡村妇女,她爱干净,生活节省,爱读书,爱写写画画。王明突然想到,难道超市失窃的这些东西与李梅有关?王明最终没有打开妻子装着钢笔和本子的那个抽屉。王明回家时妻子出去接儿子去了。傍晚时分,片警来敲门,说最近小区总有失窃发生,请外地来这里的人员,第二天到派出所登记人口信息和采集头像、指纹。王明答应了。晚上妻子回来,王明简单提起超市失窃本子之类的事儿,说了第二天要到派出所登记外来人员信息的事儿,也说了要找个时间陪李梅去她的老家看看父母。小说结尾写道:他揽过她的肩膀,用力又用力地抱紧了她。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爱她,这么害怕失去她。
这是一个清晰明了的家庭故事,但所有的清晰后来都走向了模糊一片的精神地界上:妻子究竟是不是偷拿本子的人?一桩无伤大雅的失窃案,让夫妻之间产生了信任危机的波澜,妻子将心交给王明了吗?王明会失去给他带来安逸生活的外乡人李梅吗?诸多模棱两可的疑惑在一对看似幸福的夫妻之间发生,小说的艺术性便在这些人性的疑惑间隙产生了。但是疑惑并没有答案,或者说小说并不提供答案,而是让一切更加模糊了起来。
还有一些传统而经典的方式也不容我们忘记,比如博尔赫斯说“高级的情节设计,能够产生优秀的短篇小说”,可以理解为故事即艺术,诸如欧·亨利《麦琪的礼物》、莫泊桑《项链》等均属此类。再比如从人物出发,把人物写活,写得飞翔起来,人物即艺术,鲁迅《孔乙己》、沈从文《丈夫》等属此类,等等。
艺术性弹跳点作为短篇小说艺术性生成的方式有千种万种,还有更多艺术性弹跳点等待着小说家们去开掘和创造。世界因为未知而充满魅力且有无限可能,短篇小说的写作亦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