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莉:打捞时光深处的物象和暖意
李泽厚曾经说过:“血缘基础是中国传统思想在根基方面的本源。”相应地,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是中国文学中表现的恒久的主题之一。在本期刊发的小说作品中,有三篇都是围绕着血缘关系展开的亲情叙事,值得注意的是,它们都不约而同选取了一定的物象作为亲情的承载物,文本中包含着、附着着鲜明生动的物象,无论是一袋莜麦、一片橘树林或是一把尤克里里,都显示出作家的独到用心和别具一格的叙事策略。
物象在小说中所起到的作用,正如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所说:“一个物件出现在叙述中,就立即充满某种特殊力量。恍如一个磁场的,及恍如那个不可见的关系组成的网络中的一个结。一个物件的象征意义,也许很明显,也许不那么明显,但是在那里。我们甚至可以说在一部叙述作品中,任何物件都总是神奇的。”这也就是说,物象在小说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不仅参与了叙述的过程,而且因其携带的象征意义对叙事发挥着特殊的作用。
西北作家马金莲惯常书写她熟悉的生活,在她营造的西海固地理空间中,充盈着众多具有地方特色的物象,譬如作物中的小麦、洋芋、莜麦、糜子、高粱和玉米,牲畜中的驴、骡、鸡,饮食中的油香、凉粉、浆水和酸菜,等等。这些辨识度很高的物什,承托着作家对故乡的深情厚意,既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道具,亦是文本中具有个人特色的标识,作为家乡风物的一部分,共同组成了家乡热腾腾、活泼泼的生活风景。小说《一碗水》是表现羊圈门农村生活的,主人公祖黛生活在一个有着繁杂的“血缘和非血缘关系”的大家族里。其中她的碎姨娘是个“要身道儿有身道儿,要长相有长相”的“人梢子”,却不顾家人的劝说,嫁给了住在一碗水的贫穷的有舍子,生活拮据物质匮乏,每每遭到“刀子嘴,豆腐心”的祖黛妈的埋怨。小说极力渲染了每次碎姨娘和碎姨父来走亲戚的热闹场面,朴素的人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也是朴素的,亲戚间的走动少不了礼物的馈赠。作家精细地写到碎姨娘和碎姨父捎来的“情”,“进了屋,碎姨父从提包里往出掏情,花生一封,枣儿一封,或者砖茶一块,白糖一包”,而更让祖黛们期待的则是碎姨娘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的零食,“哎哟哟,是水果糖!是泡泡糖!是牛奶糖!是盐瓜子!是……”同时,祖黛妈则倾其所有地“把家里压箱底儿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了碎姨娘两口子”,当碎姨娘和碎姨父离去时,她还有丰富的赠与作为对两人的接济,除了服装鞋袜,还有“新碾的小米呀,刚磨的洋芋粉条呀,祖黛爸买的大米呀,做凉粉的荞麦珍子呀,用莜麦面做的炒面啊,祖黛妈是逮住啥装啥”。正是在这些物品的一来一往中,祖黛妈和碎姨娘之间的浓厚亲情跃然纸上,祖黛妈慷慨温情的心肠和碎姨娘温柔亲和的形象也得以凸显。小说中这些大大小小的物象,精准地点缀在文本之中,承载着家族成员相互间的怜爱和关怀,打捞出深藏在时光深处的温情和暖意,让祖黛家族的亲情更加具有说服力、感染力。
刘诗伟也选取了特别的物象来绘制他位于江汉地区的“跳过往事的风景”。在小说《跳过往事的风景》中,祖父种下的那一片橘树林是作家集中描写的对象,整个故事也围绕着橘树林展开。橘树林的物象作为故事的核心,它不仅是作品打开叙述空间的钥匙,是结构一个复杂家族故事的方法,也是陈述几代人亲情传递过程的路径。小说讲述祖父去宜城帮助防治猪瘟,当地人为表示感谢便宜卖给他一批橘树苗,然而寄托了全家人希望的橘树挂果后,却酸得无法入口,哪怕是经过农业技术改造后也无济于事。于是家里几代人想出各种方法处置酸橘子,直到许多年后,这道“心头不可抹去的伤疤”,才成为了一家人“从贫困走向繁华”后可以悠然谈论的往事。母亲认为它的丰收和歉收与家人的福祸寿夭有着神秘联系,甚至相信唯一的一棵甜橘树也是在新成员加入这个家庭后才变甜的。橘树林就这样和一家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它记录着这个家族隐秘的往事和岁月的痕迹,也留下了四代人相处生活的温馨画面,甚至融入了家族延续不灭的精神之中,故而“我”会确定地说,橘树林成为了“我们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小说中的橘树绝非普通果木,江汉地区是楚辞《橘颂》的诞生之地,古诗亦云,“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小说中的橘树物象又承载着丰富的文化涵义,可以从一种物象延伸为一种意象,寄寓着一家人长青不败的亲情联系和硕果累累的血缘传承,让小说的主题意蕴更加深远悠长。
锦璐书写南方城市生活的《夏天的秘密》则为故事选择了更加具备鲜明时代印记的物象。小说主人公杨菁女士是一位时髦、现代的老太太,早年离婚,和前夫分别抚养一对双胞胎女孩“欣欣”和“向荣”。她的生活总是和乐器紧密相连,欣欣小时候她强迫女儿练习小提琴,等她自己退休后,又练习起钢琴、手风琴和长笛;到向荣家度假时,她携带着描绘着玫瑰花的白色尤克里里;和偶然认识的严工完成自驾游后,她又购置了一个崭新的非洲鼓。每种不同乐器的出现,反映的是主人公每个人生阶段的生活内容,也暗合着主人公彼时的心境和母女关系的细微变化。小说通过这些乐器物象,深入了主人公母女的内心世界,传达出人物心灵微妙的情愫,勾勒出亲情发展的起伏脉络,使得弥足珍贵的骨肉之情焕发出更为动人的光彩。
以上三篇小说或传达大西北普通乡村中的姊妹情深,或表现中部江汉平原上的代际传承,或描写南方大都市中的母女挚爱,小说中包含的丰富的物象,既连接着作家坚实丰厚的生活经验,也融入了作家细腻丰富的感情世界,构成了生动生活画卷之中的点睛之笔。由于它们的存在,小说对亲情的表现都非“空洞无物”,给予读者的感受是“及物”且真实的,承载在这些物象上的亲情也是可感和耐人寻味的。应该说,若是没有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物象,小说必定会失色和减分不少,亲情叙事的魅力会黯淡不少。如卡尔维诺所说,作家精心挑选的物象在文本中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在它们的帮助下,这三篇小说对家庭伦理的呈现、对亲情的礼赞拥有坚实的“物质”基础,也因而获得了更为强大的情感力量,令读者阅读后倍感亲切而且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