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1期|蒋殊:婚宴
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作协副主席,太原市宣传文化“蒋殊文学名家工作室”领衔人。著有《阳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故乡的秋夜》《红星杨》等文学作品11部。12篇散文入选多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年度散文年选;11篇散文入选初、高中语文试卷;散文《故乡的秋夜》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语文读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连续三届获“长征文艺奖”。
婚宴
□蒋殊
一
翻阅日历,成了母亲那段时间常常做的事。
直到还剩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时,开始一遍遍叮嘱我:“你娥姐的儿子要结婚了,到时咱得回去。”
尽管娥姐只是我的一个外姓表姐,但因我们的母亲关系处得像亲姐妹,因此两家来往一直很密切。所以我知道,老家的这一场婚礼,必须参加。
母亲开始盛大的准备,要给一定能见面的娥姐母亲带一个手镯,给多年的老邻居英大娘拿上那件早买好的马甲。还让我一定记得提醒她,问娥姐要一把鸡冠花籽,因为她院子里的鸡冠花颜色与别处都不一样。
之后,母亲又拨通娥姐母亲电话,但遗憾的是两人的听力都很不好,大多数时候是自说自话,答非所问,最后开心约定:见面好好说!
与往常一样,老公不放心我开车,也一道回去。
快进村时,迎面碰上十几辆迎亲车,便知是从娥姐家出来去接新娘的。果然,转过一个弯便看到住在村口的娥姐家热闹非凡。粉红的拱门下站满了嘈杂的人群,鞭炮屑散落一地,空中飘散着硝烟气味。
停车下来,眼尖的亲戚便迎着母亲过来。每遇此景,总是很尴尬,因为好多人记不住辈分,叫不对称呼。于是我赶紧像往常一样求助母亲:“妈,快,对面来的那是谁?”母亲便一一告诉我称呼。可是还不等一一叫过,便被一群人包围。
我从包围圈中挤出来。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一把搂过来:“姐,终于见到你了。”
我有些不敢确定,但还是脱口而出:“小刚?”
“姐呀姐,难得你还认得我。”果真,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男子便是那个小我三岁、从小老想找人打架的小表弟。小刚是娥姐最小的弟弟。我能第一时间说出他的名字,与这个现场有关。因为我已无法记清,自从离开村子之后,与他是不是还见过面。
小刚又把我拉到旁边:“过来姐,给你介绍。”面前的三位女子,他一一介绍:一个是表嫂,一个是他媳妇,还有一个是另一个表弟的妻子。我努力记住她们的模样与她们的关系,很怕一转身再碰面后,我又认不出。
突然,一个时尚女子挑起帘子从门里出来。
“霞霞——”我赶紧叫她。看到我,她也开心地跑过来。“我想你应该回来的。”她边搂着我边打问我的母亲,“婶婶呢?”
霞霞是娥姐最小的妹妹,与我同龄,因此尽管多年不见,但内心与她是最亲近的。小时候,我们一起下河,捡柴,爬树,上学,几乎形影不离。
可是之后,我们相继离开村庄。尽管到了同一座城市,却也仅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她结婚,一次是她生了孩子。那样乱糟糟的场面,根本没机会叙叙从前。
从小的友情,总归一直认真地放在那里。因此一见面,便无距离。
就这样,所有的亲戚或熟人很快一个一个被拽到身边,圈子越来越大。到处是惊喜的声音,到处是亲切的呼唤,到处是真情的问候。常见的,不常见的,甚至几十年没见过面的,都在此一一相认、相聚。
那个时刻,所有的人都想找回走丢的曾经。
二
娥姐终于看到我们。然而,胸前戴着一朵“新郎母亲”红花的她实在太忙了,只匆匆与母亲拉了几秒钟手,便被人急迫地喊走了。她一路慌乱地走过,厨房叫她,礼房叫她,客房也叫她,以至于她根本看不到对面或两边与她打招呼的人。她的脑子里,也定然不是她的儿子儿媳,而是这场婚礼需要的程序。
娥姐的老公、我的表姐夫,其实一直背对着站在我们前方不远处。我几次想过去喊他,可他始终紧张地盯着周围,根本无心听身后我们这些亲戚的大呼小叫。我不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此刻他在紧张等待什么,只知道叫他过来也只是心不在焉地说几句应酬话。
近12点时,霞霞过来叫:“咱进院子里吃饭吧?总管说先让亲戚们吃。”
转头叫母亲,发现她已经与娥姐的母亲接上头,正摸着胳膊上那只手镯聊得热火朝天。
鞭炮声再一次震耳欲聋地响起,几个小伙子边往这边跑边喊:来了来了!
自然,是新娘子来了。
“快快,去看看!”很少回村的霞霞也对新娘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也顾不得跟人吃饭。
车门打开,一袭雪白婚纱的新娘被新郎的嫂嫂搀出来,高高站上旁边准备好的一把椅子。她轻轻一扬手,前后左右便有彩色的糖果像雨点般洒下。大红的头纱遮着她的脸,模样若隐若现。
我努力往里挤,想看清娥姐的儿子、今天的新郎官长什么样,但最终只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他穿一身浅灰西装,白白的,胖胖的,高高大大,很敦实的模样。我想不起最近见他是哪一年,他自然更没看到人群里这个正在关注他的“表姨”。
或许,他根本不认识我这个“表姨”。我来参加他的婚礼,只因他是娥姐的儿子。我与他的关系,或许就止于这个日子,从此他若生孩子或者办别的事,一定不会再与我联系。
新娘子身材很瘦,趴在他的背上,依然是若隐若现的一张脸。
小伙子们卖力地起哄,将两位新人挤成一团。我很快被挤出来,听他们阵阵哄笑,却不知道里面在表演什么节目。就这么乱了好一阵后,小伙子们还不过瘾,又簇拥着推搡着新郎让他背着新娘往坡上爬。很长一段坡,新郎爬得步履蹒跚,后面的吼声响彻云天。
亲戚们远远看着这一幕,都有些心疼小新郎。尤其是他的父亲、我的那位表姐夫忍不住朝儿子追去,但很快被人拦下来,无奈地停在原地怔怔张望。
那场婚礼,我的表姐夫留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背影。一直到离开,我都没机会看到他的脸。
三
“吃饭吃饭——”总管的声音又从院子里传出来。
想不到的是,院子里同样堆满人。摆着的十几张桌子还没有上菜,人却已经坐了一大半。随后进来的人都蜂拥往里挤。孩子们叫唤着用手抓着筷子嬉笑打闹,敲击桌子。霞霞与我绕了好几圈,也未能找到空位。最后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勉强将母亲安顿坐下。
“没坐下的等下一拨啊!下一拨再吃!”总管又冲院中挤成一堆的人群大声喊。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腿脚有些累。看看时间,走走停停竟有三个小时了。想找个凳子,没有。院里七八个屋子,都挤满人,只能站着等。
院子里,不时出现一两个熟识的脸,但因时间久了,也仅仅是远远打个招呼而已。有的,远远望一眼便低下头,连打个招呼的意思都没有。个别能走近的,也是勉强说几句话。找不到可以说话的少年时代的朋友,或者,即便他们出现,也已经无话可说了吧?
能说话的,只有霞霞。我知道,从前都不在了。
一同回来的老公更是无聊地站在院子里。这个村子,尽管他来过多次,然而这样的婚宴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陌生。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熟悉的亲戚来,两人用很不畅快的语言艰难地聊着天,打发着时间。
抬头,看到几个人手里举着红纸本,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跑到母亲跟前一问,果然我们的礼钱都还装在她的口袋里。
熟识的记账人逗母亲:“是不是要吃饭了才想起付饭钱?”
母亲倒也幽默:“是啊,从来不习惯欠账。”
看着我们的名字一一写在红纸上,母亲才放心地回到座位上。
桌上的人与院中站着的人,都在等饭菜,肚子咕咕叫着。突然,远远看到有人打开那个大蒸笼盖,白花花的大馒头露出来。赶紧与霞霞商量,能不能找个碗只吃烩菜馒头?
乡村最好吃的,莫过于烩菜馒头。五花肉,土豆,豆腐,粉条,白菜,海带,想着就要涌上口水。没想到的是,当霞霞端着两只碗过来时,里面却是凉拌灌肠。
她说:“总管不让盛热菜,非让等着坐桌。”
抬头,饭桌上的人都在看我们,院里站着的人也都在看我们。有亲戚便喊过来:“凉哇哇的怎么吃?等等坐下来吃吧。”
“没事!”我们装着若无其事,靠着墙根低头吃凉拌灌肠。
这场面倒一下将我拉回童年。放学回家,盛一碗饭,总是出到院子靠墙站着,听大人们聊天,孩子们嬉闹。狗和鸡仰着脖子围在身边,等着偶尔给它们扬一筷子或不小心掉一点残渣在院子里。
四
有人端过来两大碗红枣南瓜稀饭,就手放在身边一处废弃的鸡窝上,关切地说:“热乎乎的,就着喝。”
正吃的当儿,院子里桌上开始上菜。本想着过去随便哪个盘子里夹两口热菜,没想到菜上得并不连续,早已饿急了的人们哪里顾得上形象,不等盘子放稳,一人一筷子便见了盘底。
中间跑过去与母亲说了两句话,有两个菜她便一口没吃上。旁边的英大娘急得直推我:“一会儿再说话!”
“可以盛烩菜了!”顺着声音望过去,果然有人端着一碗烩菜。霞霞二话不说,起身就朝那边跑,很快盛了一大碗过来。
正是当初想吃的烩菜,然而馒头灌肠又加大半碗稀饭下肚,哪里还吃得下?
几次回头看桌上的母亲,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举着筷子等菜。真想跑过去告诉总管,应该学学城市婚礼上菜法。开饭号令一下,早已等在厨房的各种盘子便一窝蜂上来,后面的盘子不得已只能叠在前面的盘子上。这样一来,人们总是很快便没了食欲,诸多剩菜也让主家觉得很是体面。
突然,院子里有人尖叫:“明明不见了!”
明明是霞霞带来的一个亲戚的孩子,4岁,出奇地淘气。刚刚吃馒头喝稀饭时,他还与另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嬉笑追逐。
顺着声音,人们满院子望来望去,确实看不到那个调皮的孩子。瞬间,“明明”的叫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起帮着喊,可是根本没有明明的身影。突然发现,之前与明明一起玩耍的那个小女孩独自蹲在一角。跑过去,才发现她在盯着一群蚂蚁转移馒头屑。
“明明呢?”
她看看我,小手一指,“上边。”
“没事,我去。”霞霞顺着小女孩的手迅速往上边跑。后面几个人冲着她的背影喊,“没事的,咱这里丢不了孩子。”
我很不放心,跟在霞霞身后沿着马路跑向小女孩说的“上边”。果真,没跑多远,就望到一个小人儿被一个大人拽着,从上边迎着我们下来。
“是明明——”霞霞兴奋地喊。
明明冲着霞霞哈哈笑着跑下来。身后拽他下来那个人说:“这孩子太危险了,一个人追着一个红气球已经跑出村边。”
明明还要扭身回去,被霞霞一巴掌拍在屁股上,拖回到婚宴的院子里。
一干人喊着“明明”,争着把饭菜塞进他嘴里,又把几个气球绑在他腰间。
“哦——呀——”
屋里一干小伙子与姑娘们的声音热烈地传出来,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婚礼。可我竟然没有看到,新娘是什么时候被新郎背回屋里的。
院子里的人们,心思也早已不在新娘身上,只顾着吃饭,只顾着家长里短。有的人或许是许久不见了,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松开;有的人或许是想起了过世的谁,相对落泪;有的人或许是说到曾经的一桩仇事,牙齿咬得咯咯响。
母亲也一头扎进人群中,高一声低一声说着,笑着。
“哎——是你呀——”
“嗨——是我啊——”
五
从上午到午后,亲戚、熟人、邻居的招呼声,还在持续。
母亲是在说话的间隙一扭头看到我的。或许是觉得我们没吃好,或许是看我们一直没有凳子坐,母亲起身过来说,要不咱们回吧,还有两个小时路程呢。
就走吗?我想着母亲还没有与娥姐的母亲好好说说话。
就走!母亲却想着我们等她的无聊。
母亲扭身想跟谁说些什么,发现之前与她说话的人早已又加入另一个话圈。
院中,总管依旧在大吼:换一拨!都利索些,换一拨吃啊!
婚宴,还在进行。
回头,有些还没有吃完的已经被早已等在一旁的另一拨人推开。
想告诉娥姐一声我们要走了,也想告诉认识的几位亲戚我们要走了,但终归乱糟糟看不到他们的影踪。倒是在出来的路上,不断听到有人喊母亲。细看,是刚刚想找的外村亲戚。他们已经匆匆坐上自己的小工具车,准备返程。
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袋子或几袋子馒头。那是主家的回礼。
“也不再坐坐?这么早回?”我冲一位叔叔喊。
“待着也无事了。”坐在车尾的他向我扬手,“再说下午还得下地。”
突然明白,他们抢着坐在桌前赶着吃第一波饭,更多的原因是为了早早离开,回去不误下午的农活。
身后似乎有人喊。扭头,是一个陌生男子。
他边跑过来边冲我笑。我回笑,却认不出他。母亲赶紧说,他是华。看我还发愣,便说出他的小名。我突然想起,他是娥姐的小叔子,与我差不多年龄,因不是同学,因此并不熟识。他大方地过来与我讲话,说他在县城工作,也常与我的同学在一起。他还说,之前在院子里其实找了我一中午。他又说,找你也没别的事,只是觉得再见无期,就想谢谢你回来,就想见个面。
突然很想与他拥抱一下,但终归不是太熟,忍住了。
很认真记住他的名字,以及他的容貌,与他告别。
娥姐家的院里院外,依然乱糟糟的。又有人找不到孩子了,有人正在喊回家的同伴,有人忙着告别。
我们也发动了车子。老公毕竟与这里的人不熟,偶尔在路边碰上一个熟识的,我刚“哎”了一声,他已开车呼啸而过。
路上,母亲遗憾地说:“谁也没有告诉,就走了。”
母亲精心准备的一场远途婚礼,却不仅仅是参加一场婚礼。母亲的这趟行程,并不圆满。于是我赶紧安慰:“太乱了,等过段时间,咱专门回来住两天。”
此时才突然想起,我竟然连新娘子的正脸也没看到。
扭身问母亲:“娥姐的儿子叫啥名字?”母亲想了一阵说:“忘记了。”
没敢提醒母亲,那把鸡冠花籽也忘记问娥姐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