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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文彬评《坡地手记》:超然的尴尬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路文彬  2025年02月11日11:32

显然,《坡地手记》的面目并不花枝招展,毕竟它不是为了存在感而来。它的出现仅仅是一种等待,等待着默契像花儿一样意外绽放。事实上,小说的主人公小杨的生活正是这么一种状态,一种始终不在场的状态,半睡半醒的样子,似梦非梦的样子。对于自己和周遭的一切,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这种恝然是随时准备抽身撤离的姿态,不过不是因为另有高处。她从不觊觎高处,甚至不知道何谓高处,何谓低处,她所追求的仅仅是随遇而安的此在。称其追求,似乎有些词不达意,小杨匮乏的不就是一种积极的能动性吗? 然而,她却也不会坐以待毙,看似逃跑的撤离分明有着活下去的冲动。至少,她的随遇而安不是随波逐流,总需要挣扎几下才可以安得下去的。

委实,表面看来小杨的人格是充满矛盾的。一如书中的描述:“她是小个子,又很瘦,旁人眼里,她的样子很安详。换个角度看,也可能是懒散,没精神。唯有两道眉毛,又黑又浓,像排刷刷上去的,跟她极不相衬。”即使就内在而言,小杨也是一样的矛盾。正像她评价自己“身无长物”,但在书画和写作方面确也有些许过人之处。可若真是论起能力,比起她的中学同窗吴佩虎和李香,小杨又只能乖乖败下阵来。人家是鸿鹄,她是燕雀,仅有眼巴巴望着人家远走高飞的份。

燕雀就燕雀吧,燕雀自有鸿鹄没有的烦恼和风险。因此,作为燕雀的小杨从来不会对作为鸿鹄的同学心生嫉妒。只要她甘做燕雀,便不可能拿自己同鸿鹄进行比较。不进行比较,也就不会失去心理上的平衡。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小杨本就是个“不知道何谓高处,何谓低处”的人,故而和她那些鸿鹄同学站在一起,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俨然,自尊这个词语在小杨那里是无效的。所以,她才会给远在美国的吴佩虎写信说:“我走投无路之日,就到美国去投奔你们吧,给你们做不拿工资的小保姆。”尽管最后她照样要骂自己没出息,却绝不意味着她真想有出息。

可是,说她不想有出息,专科毕业后她又考了研。对于学历,小杨表现出的明显不再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像她看起来胸无大志,实际上却一直在写作投稿。而不管写作还是书画,小杨又全都缺少应有的激情,连她自己也承认这一致命的弱点。当然,激情属于某种心甘情愿的受难欲望,激情的缺少恰好遏抑了小杨的功利之心。基于此,小杨身上所体现出的矛盾性始终不致造成其人格的分裂。相反,她总能与这种矛盾性和谐相处,从不为此焦虑不安。

于是,陷于矛盾境地中的小杨竟然总是从容的,是闲适的。尤其是她在课堂上诟病朱自清和曹雪芹时的自命不凡,简直像极了魏晋名士狂狷风度的重现。但,孔子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再细细打量一下小杨,我不禁要问:她的进取何在?她的有所不为又何在? 事实是,她好像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比如,李香为了规避男友周仓出国的移民嫌疑问题,想利用小杨同后者假离婚,她明明觉得这个请求很是过分,终究也还是稀里糊涂地照办了。

小杨的个人世界与这个被精心设计着的世界终归是格格不入的,她单纯的心灵拒绝接受复杂的诡计。她是个真正的赤子,毫不在乎世俗的权利,因而也就不会介意财产上的损失。小杨有什么错呢? 错的难道不是这个世界? 小杨是真实的,又是不真实的,她的矛盾状态与其说呈示的是冲突,毋如说是暧昧。正如这部作品,是虚构的,又不像是虚构的。当我想把它当作非虚构文本时,我从中看到的仅是表象,而当我把它当作虚构文本时,我却在里面看到了真相。可以说,小杨这一典型是作者努力为当下人绘制的一帧肖像,既清晰又模糊。当人们以为她是真实的时,这帧肖像随即会变得模糊,当人们以为她是虚假的时,这帧肖像马上又清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