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4年第10期|房伟:夜王
一
九月中旬,陈轩考入N大,成为一名博士生。他本科就读于普通二本院校,硕士在省重点大学就读。从“双非”学校“越级”进入985院校,同学们都恭喜他,说他是“鲤鱼跳龙门”。陈轩也有点飘,在母校做了两场讲座,学弟学妹坐得满满当当的,渴望他分享成功经验。
“以学术为本心,要有坐冷板凳的勇气。”陈轩坚定地挥手,目光闪烁。台下掌声雷动,很少有人注意他复杂的神情。
搬到博士宿舍,又走运了。舍友李小凡,父母都是N大老师,他只是有课的时候中午休息才来宿舍,大部分时间,这间宿舍只属于陈轩。陈轩老家在河南商丘,父母都是农民,他能考上N大,太不容易了。
“莱教授赏识你啊!”李小凡半开玩笑地说。
小凡是校教师子弟,根基和背景自然深一些。二人都专攻教育学,但导师不同。小凡个子不高,瘦瘦的,说话慢条斯理,吐字清晰,头脑很清醒的样子。
陈轩参观N大院士、学部委员的雕像,暗暗发誓,要拼出个样子来,不期待能像大师们“绘像凌霄阁”,至少拿个“优秀博士”称号。按照学习计划,陈轩开始清教徒式的博士生涯。早上五点起床,跑步,吃早餐,去教室,中午午休,下午去图书馆,晚上去自习室,十二点睡觉……李小凡没那么用功,打掼蛋,参加朗诵社文艺活动,还谈了个女朋友,撒狗粮,秀恩爱。
“这样不行。”小凡对陈轩说,“还没毕业,你就累垮了。”
陈轩状态的确不好,脸色又黄又青,还有黑眼圈,有时胸闷心慌。从本科开始,他就努力拼搏。七八年下来,身体里满格的电力,被透支得亮起红灯。
小凡弄来一只缅因公猫,毛发蓬松,个头不小,性情却温驯,很少叫,沉默地趴在阳台上,据说已做了绝育手术。陈轩对养动物不感兴趣,可架不住小凡的情面。小凡说父母不让在家里养,只好放在宿舍,让陈轩帮忙照看一下,猫粮等费用由他出。小凡给缅因搭了猫窝,放了猫砂盆。小凡说:“陈轩你就多活动一下,铲屎、喂食、打扫卫生,当锻炼身体了。”
气味不好闻,要每天打扫。陈轩在学业之外找了点事做。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和缅因对视。一人一猫,相对无言。小凡说:“别和它瞪,猫以为你要挑衅它,要懂撸猫和吸猫技巧,那样才能给沉重的学习生活减压。”
“它叫夜王。”小凡说,“原是本系一个教授的爱猫。几年前,教授离异,性情大变,和名下博士生闹翻,几个弟子实名举报他剥削学生。此事轰动全国,你没听说过?”
陈轩摇头。他很少关心八卦,也不晓得夜王这名字的来历。小凡说,那是火爆全球的美剧《权力游戏》里的一只鬼王。
“这是丑闻。”小凡说,“后来被学校压下来。教授灰头土脸,申请调到福建的高校,夜王送了人,几经辗转,才到了我这里。”
“我以这事为基础,写了个广播剧,准备给喜马拉雅。”小凡笑着塞给陈凡一沓纸说。陈轩知道小凡不务正业,可没想到他还搞创作。“在喜马拉雅当个‘声优’也不错,我喜欢用声音讲故事,声音可直达灵魂,或许比文字更直接。”小凡说,“别把学术太当回事,否则活得更累,没事多撸一撸夜王吧。”
那天下午,陈轩有点空闲,他斜靠在阳台躺椅上。阳光正好,暖洋洋的,他翻着小凡乱七八糟的稿子,稿子写得和传统小说不一样,更像几个人物的独白。夜王趴在他脚边,碧绿眼眸,在阳光映射下,似乎透露出无穷的秘密……
二
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导师路修远,不该是这样的人。
大年初一,阳光惨淡,湿冷得怕人,白杨、柏树等绿化树也溶在雾霾里,看不清轮廓,走了很久才听得几声喜鹊叫,还有咳嗽般的鞭炮声。一栋栋宿舍楼,突兀地在眼前露出灰色屋角,仿佛麻风病人不经意间露出的白斑。
靠近年关,学生大多回家了,校园西北角的宿舍区就显得冷清。学校建了几个新校区,青年教师大多搬到新校区旁海德公园、燕莎这样的高档小区,留在老宿舍区的教师,除了退休老人,就是工作很拼命的中年教师。
拎着礼物的手有些酸,越来越沉。妻子跟在身后,埋怨说:“省城的鬼天气真烦人,都九点多了雾霾还不散。”我和妻子去导师家拜年。我叫程兵,二十八岁了,教育学博士第三年。妻子是博士一年级,她在历史系。我虽没觉得自己老,可老家的那些同学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也还好,没孩子,否则夫妻俩都读书,日子怎么熬……
导师家非常安静,没有年的气息。地上一片污渍,桌上放着吃剩的饭盆,散发着清冷的臭气,沙发丢着十几本书,都折着页。我看上去,这些像是一些姿态各异的死去的士兵。再低头就发现塞满便当盒的纸篓,被撑着大嘴,仰天长啸。
导师正埋头看书,看到我和妻子,点点头。我说:“春节来看望导师,祝您新年快乐。”导师快速扫了一眼我带的礼物,两瓶五粮液、两盒金骏眉。导师浅浅地说了声“谢谢”。
一只大猫,无声无息地从卧室里钻出来,眯着眼,冷冷地看着我们。
妻子被吓了一跳,这猫看着,让人不太舒服,不是那种温柔的小动物,更像是某种沉默的猛兽。导师说:“它是只缅因,叫夜王,不碍事,它不咬人,你们不用管它。”
我和妻子在沙发上向里坐了坐,导师又说:“来得正好,赶紧开动。”
导师很少露出笑容,他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又口若悬河。这种分裂感,在他离婚后更明显了。他讲的都是自己怎么怀才不遇,学界如何打压他,他的学问有多好。这样的话我们开始还听,但他上课只讲这些,有学术含量的东西不多。导师的嗓音也有两种,一种低沉嘶哑,诉说命运的不公;一种嗓音高亢,表扬自己的才华。
课堂上我时常被这两种声音搞得头昏脑涨。我甚至怀疑他的身体住着两只鬼,一只郁闷鬼,一只骄傲鬼。这两只鬼,天天在导师身体里辩论,互相攻击,又彼此安慰。在两种不断变幻的声音中我陷入昏睡。梦境里导师变身为双头鹰,双声变幻,连绵不绝。奇怪的是我听着“靡靡魔音”,睡得格外香甜。那天我被导师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愤怒地盯着我,我擦净嘴边涎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香椿般古怪的气息……
导师丢过来一堆民国影印资料,说:“程兵,相关信息摘出来,录入电脑。”
“我们没带电脑。”妻子小声地说,紧张地搓手。
导师又塞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旧的联想笔记本电脑,上面油腻腻的,妻子拉了拉我的衣服。拜年碰上这样的事我也蒙了。这两年,我都是在整理资料中熬过来的,过手的资料,四五百万字总有了,暑假也是独自在资料室弄资料。钱是一分都没有。资料室闷热异常,没装空调,影印资料有的字迹模糊,要用放大镜,仔细查阅。我的近视程度更深了,颈椎病时常发作,一次在夏天甚至差点昏过去。导师给我送来两盒藿香正气水。
我们住在学校旁的出租公寓。只有四十平方米,但一个月房租上千元。学校从去年改了政策,每月只多发三百元钱津贴,不再提供免费宿舍。那点可怜的博士津贴远远不够。导师也不给补助。他说要磨砺心志,锻炼学术孤勇。妻子的导师还好,不定期发点钱,也是杯水车薪。我在外面兼课,编些杂书,勉强度日。这些境况也不敢向导师抱怨。导师家虽冷清,可又宽敞又舒服。我们挤在小公寓,就连夫妻间那点事也是小心翼翼,生怕隔音不好,惹得邻居讨厌。
夜深人静,妻子紧紧拥抱着我。她的身体是瘦的,我抚摸着她清晰的肋骨,感受她温热的呼吸,也不免苦楚,这样的生活何时结束?那顶黑色的博士帽,到底值不值这样的付出?
早上过来,妻子和我争吵。她心疼钱,不让我买东西。岳父过寿,我也没买啥高档酒,不过两瓶共三百多元的“海之蓝”。可我明白,论文下个月要提交,如果导师不同意外审,答辩就要泡汤,找工作要推迟。我和妻子都在读书,没收入,眼瞅着三十岁要到了,日子咋过?
我捏着那卷材料,看着导师冷冷的眼,仿佛捏着块沉甸甸的冰。妻子依偎着我,有些颤抖,我低下头,脖子的青筋“嘭嘭”地跃动,好似随时可以爬出来的长虫。
“你到底弄不弄?”导师有些不耐烦了。
那只缅因猫夜王,躬起身体,背毛奓起,发出低低的警告声,像个讨厌的监工。
三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子这句话是说给我的,我拿它当座右铭。我对自己说:“路修远,你做得还不够,你要当真正的学者,严格的教育工作者。”
北方的春节,千篇一律。放鞭炮,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傻乎乎地等敲新年钟。我们需要仪式感,其实是害怕孤独,我们的怯懦让我们以聚集形态、逃避孤独。
陈美林这个恶女人真走了,欣欣也和她一起走了。都走吧,我早晓得她们一定要走。
那天下午,我忍不住流下泪。我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烟雾缭绕,遮挡了视线,也挡住了陈美林充满讥诮的眼。她是保险公司的会计,喜欢算账。她决定和我离婚,跟着她的上司刘总,共赴美好生活。她的脸上散发出我多年未见的容光焕发的气息。她有大把时间做瑜伽、按摩,身材保持得不错,我却整日整夜忙碌学术,日渐苍老。
她远远地在我身边站定,说:“路教授,你天天拼命,还是住办公室算了。可你这么拼,怎么也没评上啥‘学者’名头?”
她知道我的“七寸”,懂得在哪里戳疼我,哪儿能扎得出血。
我握着拳头,紧紧的,但还是慢慢松开。我是大学教授,要有素质。我们已经离婚了,再吵架,楼上邻居听到要笑话了。我不理她,就是最高蔑视。我继续抽烟,熏得流泪,只听见她“哼”了一声,拖着箱子走向门口,高跟皮鞋在地面轻叩,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她在门口站定,又说:“欣欣和我一起。”
我吐出烟,终于看清欣欣瘦瘦小小的身影。她垂着头发,背着小提琴,悄无声息地跟在陈美林身后。她沉默,就连分别都舍不得与父亲多说几句。她很像我小的时候,我不想她为我错误的婚姻买单,但有什么办法?我和陈美林的战争,她看在眼里。她不指责,不分辩,就连沮丧的表情都不曾表达,这反而更令我内疚。每次我看到欣欣麻木的眼神,总感觉被什么揪住心,很疼。她不愿和我说心里话。研究教育学的教师,居然无法教育自己的女儿,这真是荒诞。
让她们走,也许这恰是我期待的。我又回到博士时期单身汉状态,可以全身心地投入研究。那时我和陈美林关系还好。我在博士房里苦读,她在老家保险公司跑业务,每周带着孩子来看我。我那顶博士帽还有些残存的光环。陈美林认为我能改变她的命运,那时博士毕业还能解决家属就业问题,她想调入我们学校机关财务,成为悠闲自在的女人。我住在六楼,阳光照进冷清的博士房,阳台飘起晾晒的衣服,如风中蝴蝶,我会听到陈美林银铃般的笑声……
等我毕业,博士学历已不那么值钱,我费尽全力,在导师支持下才留在母校。陈美林应聘到省城保险公司做业务。事情慢慢变质了,不知不觉,她变了我也变了,当然她变得更多。她对我不愿再忍耐。她越来越相信这世界只有钱是最可爱的东西,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当她遇到那个有钱的上司,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不甘心。我是大学教授!妻子居然被商人骗走,这太丢人了!这女人不可信,太善变!情感如同飘扬在风中的柳絮,随时都会无影无踪。还是学问最可靠。我写的论文不会自己飞走,我申请的项目不会离我而去,我编写的教科书,只要有一级又一级学生,就会反复研读。
我又恢复了读博状态。我严肃、谨慎,充满战斗激情。我可以名扬天下,成为学术权威。我可以的。我定好闹钟,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诵读经典半个小时,到小区跑步,锻炼身体,在呼吸新鲜空气的过程之中,理清思路,想明白论文和课题思路。早上七点半吃完早饭,阳台的春光,安静地透进来,我开始了学术阅读和写作。中午点个外卖,午睡一会儿,继续工作,晚上熬两碗稀饭,工作到夜里十二点,再洗漱上床。这样有规律的生活,才适合我。我全部被学术所拥有,我也拥抱了学术,畅游在学术海洋,好充实,好踏实。
家庭的气息在那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内日渐稀薄。欣欣的泰迪熊、陈美林的化妆品,我都没有收起,看书累了,盯着那些物品,感受她们曾经的欢声笑语,还有淡淡的逝去的气味。我的住所越来越像一座坟墓。阳台角落有一只欣欣喜欢的书包,紫色的,里面有作业本、发卡、漫画书和文具。她没带走,好像刻意把书包留下来陪我似的。我把书包摆在桌子前,仿佛是张可爱的笑脸。
我还有那只缅因猫夜王,它原是欣欣养的。欣欣离开后,它也变得沉闷阴郁,连叫都懒得叫。有时我把它抱在怀里在躺椅里午休,它从来不挣扎。它在夜晚会变成魔鬼?我不晓得,偶尔深夜起来上厕所,能看到它碧绿的眼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我和世界的联系,只剩下学界往来,以及学校那些烦心事。现在的学生都不省心。我多么希望能带出几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他们都不肯吃苦,下不得史料功夫。傅斯年说:“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做学问不熟悉史料,怎能打下好基础?
四
静悄悄的,只有妻子翻动资料发出的“沙沙”声。妻的嘴噘起老高,满脸都是愤怒和委屈。导师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我的同门最怕导师打电话来,总有乱七八糟的杂事。他自己忙,疯狂地忙,也见不得我们闲。偏偏他还吝啬,不要说发补助,有时候请吃饭也抠抠搜搜,连带我们去快餐店也是如此。
妻子对我的导师原本也很崇敬,可自从我到了导师门下,妻子就没啥好言语。“啥教授?骗子!”妻子不屑地说,“没学问又没品。”
导师的真功夫,就是找冷僻题目,然后鞭打学生做挖矿人,诸如《民国儿童教育科学行为培养》《现代中国儿童创伤性心理研究》这类很唬人的题目。他的学问大部分来自学生夜以继日地从故纸堆挖掘出种种有用或无用的信息。他化身炼丹“巫师”,将那些东西反复揉捏,挤压、熔铸,最后变成一篇篇论文,用它们来拿奖、搞项目、弄经费。
我虽也看不惯导师,但对妻子的讽刺,也感到不舒服。妻子的导师,不热衷搞项目和论文,他喜欢与和尚、道士搅在一起,给和尚上课,帮道士编书,参与他们的各类活动,挣些钱,也有些福利,比如在寺院免费吃素斋、节假日免费带朋友游玩。
我看了一眼导师,他此刻正在电脑前敲字,全神贯注,丝毫没留意我和妻子的不满情绪。他的头发已花白,前额发际线很高,他皱眉时,皱纹层层堆垒,好似云南山上种的茶田,远看有几分烟雾缭绕的审美感,走近了看却令人心惊肉跳,密得怕人。
似乎有种悲壮的同情,涌上我的心头。导师有很多毛病,但不能否认的是,他把学术当成生命。和那些混日子捞钱的导师比,干的总是正事。大年初一,导师不睡懒觉,不吃饺子,不走亲戚,不打掼蛋,趴在电脑前写论文,无论如何都让人钦佩。人就是这样,只要专心致志干事,总有人佩服,哪怕你只是金鸡独立,只要时间长了也有人认可你。妻子说我性格软弱,被导师洗脑,但谁也不能否认,导师不疯魔不成活,把学术变成了最好的情人。
我劝着自己,浮躁的心渐渐平静。我认真检索民国材料,将有用的做标记,誊抄到电脑。我似乎忘记了春节,忘记了妻子,眼中只有材料。我仿佛变成了一只小蚂蚁,爬进字缝,融化在油墨香气里,穿越到民国,变成勤勤恳恳的中学教师……当我全神贯注对付那些发黄的纸片时,胳膊却一阵疼痛。妻子又在掐我,眼神更幽怨了。我问:“怎么了?”妻子嘟哝着说:“十点多了,我还想逛街,找个理由,咱赶紧撤。”
我看表,果不其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我推开材料,走到书房,怯生生地对导师说:“路老师,我们要去看看婷婷的奶奶,老人家九十多岁,等着我们呢。”导师探出头,盯了我好一会儿,缓缓地说:“这么急?我也很急呀,材料是为今年一篇重要论文做准备,必须这一周整理出来,必须三月份之前拿出论文,才能确立重大项目坚实的前期成果……”
导师正讲着,客厅电话响了。导师接起电话,开始心不在焉,后来脸色渐渐凝重、阴沉。他紧紧地捏着听筒,身体在颤抖。
“我不管你和那个姓刘的怎么想,欣欣不能改姓,她是我的女儿!”导师暴喝,声音在客厅回荡,似是呼应。窗外爆竹声又响成一片,仿佛某种天外来的笑声。导师扣下电话,回到书房,脸色阴沉,关了房门,将我和妻子丢下,不再理会。
“怎么办?”妻问我,我叹了口气,看来导师又和前师母闹起来了,这时触霉头,没什么好果子吃,还是先把资料搞完吧。这么一闹,我整理资料的心情也被扰乱,效率低了不少。要说我也是被虐得有几分贱,看到这些发黄的破纸,怎么会比看美女还兴奋?
我整理的速度慢了,妻子就更不耐烦,搓着材料,时不时小声和我交流。书房门关了,导师也不会听到。妻子问我:“你们路导,堂堂教授,怎么混到老婆和女儿都跑掉?他不会有性格缺陷吧?”妻子的眼睁得大大的,完全是一副听八卦的吃瓜表情。
我略微了解些情况。前师母温婉动人,在企业当高管,又长年健身保养,虽已是中年,但身材紧致、曲线玲珑,加上性格开朗,很有男人缘。导师这些年醉心学术,肚肥发秃,邋遢随意,关键导师这么拼,也没拿下那些关键的东西,比如重要人才帽子、院长职务等。两人生活圈子不同,导师又不能给师母提供高品质的生活,只要有个优秀男人介入,分开是迟早的。只是我没想到,导师的女儿也不愿和他一起,想来是受不了导师孤僻的性子。导师要不就不说话,要不说起来滔滔不绝,关键还自恋,只要他讲话,就没别人说话的份儿。
“听说路导离了一段时间了,但看起来状态还是很差。”妻子惋惜地说。
有些事,我没和妻子说。有个师妹郭蕊喜欢导师。也不知为啥,可能是学术敬仰吧,郭蕊读书时就对导师特关心,如今她在某高校任职,孑然一身。按理说导师离婚是好机会,好像又听说师妹家要彩礼,导师虽是教授也拿不出那些钱。
这样想来,导师疯狂谋求人才帽子,就可以理解。他想,等有了这些和学校谈判,就可以争取更好的待遇。校领导也不傻,只是督促他出成果,不肯帮他跑帽子,或给个实惠官职。
“路导不是当官的料。”妻子说,“做事太轴,不懂变通,我要是他的领导也不提拔他。”
妻子的言下之意,我也懂。导师不溜须拍马,也不站队表忠心,又没钱送礼,还没上级支持,更没学术大佬力量的加持。导师的导师,如今也已仙逝,他凭啥搞到那些帽子?但导师那颗荣誉之心,也非常强烈。听说他每周都要去孙副校长和社科处刘处长那里,说是汇报,其实是泡蘑菇,软磨硬泡,逼着领导表态。
聊着天,整理着材料,速度不快,好在不沉闷,我和妻子开玩笑,并承诺下午陪她逛街,买化妆品,她的脸色才渐渐变好。我们仿佛又回到本科一起复习考研的艰苦岁月。
“当——当——”墙上老式挂钟突然鸣起,好似委屈孩子的哭声。就连夜王也打了个哈欠,似乎同情疲倦的我们。
我长舒了口气,眼睛酸涩,颈椎不舒服。材料总算搞完,我捧着材料,到书房拿给导师。他还是保持一个姿势,目光炯炯地盯着电脑屏幕。他接过材料,随手翻看,似是检查。
“十二点了,”我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就不打扰您吃饭了。”导师毫无表情地说:“还有一九三五年的,一并整出来吧。冰箱里有速冻水饺,你们在厨房里下了,吃了饭后,继续整理,弄完再走。”
我呆住了。那只死猫,咧开了嘴,白白的胡须翘着,它是在嘲笑我们吗?
五
这是压榨学生?我是为他们好。
现在的学生,太娇气。程兵是农村娃,人较朴实,可他的老婆孟婷婷,看着就桀骜不驯。我让程兵干点活儿,她就搓撮他要劳务费,要不就让我给程兵推论文。现在博士毕业,学校要求高,C刊资源宝贵,我要发也不易,博士生不经过严格训练,将来怎么搞学术?我从来都鼓励学生自由投稿,一块好钢只有经过锻打淬炼,才能成为锋利的兵器。我晓得个别学生不服气,就连程兵也向我暗示,说孟婷婷的导师,帮她发了篇C刊论文,她太幸福了。啥意思?讽刺我?暗示跟着我不幸福?天大的笑话,谁规定导师有义务帮助学生发论文?
我读博士时,导师让我整理资料。我独自在资料室抄卡片,一个暑假资料室皮椅都被我磨破了,导师也没给我一分钱。我很感激他,导师磨炼了我的心性与意志,没有这样的功夫,我怎么在这样一所著名学府当教授?
程兵夫妻看望我,我还是很高兴,说明小程心中认可我这个导师。不就是春节期间查点资料吗?顺手的事。真正的学者应该远离世俗欲望。风动,旗能动,心不能动。我当年读书,市中心美好广场都没去过一次,暑假寒假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图书馆读书。日本京都学派学者宫崎市定,十年如一日,每周四下午聚集一群人研究中国清代宫廷秘档,过年过节雷打不动。这不值得我们学习?
春节太闹,打乱了我的节奏。河北老家不想回,回去要应酬,麻烦,我给父母从手机里转了五千元过去。陈美林和刘总领了证,她居然带着欣欣在新买的别墅过春节。欣欣的心也太狠了,春节也不给爸爸打电话。陈美林还说要给她改姓,我死也不能答应。虽然欣欣被法院判给陈美林,但她的血管里流淌着我路修远的血!想到这事我就气得发疯。我真要疯了,我想打人。我承认,我有些疑神疑鬼,我可能患了抑郁症。我偷偷查过医书,好多症状都吻合。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三十年代儿童创伤性心理机制研究》的论文里,我批判了非婚生子妇女和遗弃儿童的妇女,遭到了某些女性学者的反击。她们说我是意淫,有厌女情结,是攻击女性的变态学者。她们才变态!我只是抑郁,是被女人伤透了心。
大家都在传我和郭蕊的事,真是冤枉。我是教师,研究教育学,为人师表的标准我还是有的。即便离婚我也不会和小我二十多岁的郭蕊在一起,这和彩礼没关系。郭蕊是个好女孩,对我也许有几分情愫,我这个年纪对情爱的事早已看淡,无非又是一座围城,又一份责任磋磨,空耗无数时间。
我对郭蕊说过:“路修远的命,已献给学术。人生苦短,梦幻朝露,要做有价值的事。”春节太闹,春节晚会闹,窗外爆竹声也闹,还有窜来窜去的人更闹。中国人太看重虚伪礼节,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虚头巴脑的事上,真是悲哀……
我让程兵和孟婷婷在家里吃饭。他们很诧异。谁规定过春节就要大吃大喝,一群亲戚聚集吹牛的?西方的圣诞节就一个晚上,第二天大家赶紧忙工作,我们这边可好,不过了正月十五不见有人正经上班。
程兵还好,不说话,孟婷婷咬着嘴唇,眼中冒火。我喜欢看女人吃瘪的样子。为了安抚程兵,我主动给他们下饺子,韭菜虾仁馅,我昨天在超市买的,大年三十我也吃这个,味道不错。我还开了两盒熟食,拿出饮料和啤酒。按照惯例,我让学生整理资料,是让他们到亨得利吃快餐的,在家里吃那是不错的待遇了。
饺子出锅,孟婷婷别扭着,没吃几个,程兵还好,吃了足足一大盘。他试探着问我有关论文外审问题,孟婷婷也支起耳朵。我不禁好笑,就知道他们拜年是别有所图。
“你自己感觉论文如何?”我盯着程兵问。
“还行,行吧。”程兵又开始挠头,结巴着说,“哪里不行,我可以改。”
“让他外审吧。”孟婷婷憋不住,红着眼说,“工作这么难找,您发慈悲,放了他,我们继续认真帮您搞资料!”
我被她气乐了,我求着程兵考博士?想考的人很多,很多考生都有强硬背景,是我力排众议,把他招进来,也是看重他勤奋肯干,如今倒成了我不让他毕业?搞资料也是为他好。资料都搞不好,论文肯定写不好。他的论文不过关,外审被毙掉,学院招生名额缩减,我就成了学院的罪人,五年毕业又怎样?为何不珍惜跟着导师学习的机会?
“看看修改情况再说吧。”我没答应,也没拒绝。这的确要看论文完成度。
程兵垂下头,拿着汤匙的手,轻微颤抖。孟婷婷抽噎着,眼泪掉下来,轻声说:“我都快三十了,不毕业,不知到哪里工作,不敢买房,也不敢要孩子……”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谁说毕业就要有房?我刚参加工作也没房。我的第一套房是单位分的,一九九八年最后一批房改房,只有四十五平方米,我在那里住了好些年,也没感觉差。现在的学生都想毕业就能一步到位,没有奋斗精神,只想要待遇。
我不理他们,让他们在材料海洋里冷静一下吧。任务很多,必须抓紧时间。门虚掩着,我听到孟婷婷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女人就是麻烦。夜王发出低吼声,想来对这个制造噪声的女人也不耐烦。我又听到程兵的安抚之声,细细的仿佛一条条红丝线。慢慢地这些声音都沉静下来。好一会儿,我悄悄打开房门。大概是下午三点吧,天色渐暗,客厅灯开了,程兵夫妇伏在桌上整理材料,不再抱怨。
我站在客厅,夜王仰着脸,和我对视,那双碧绿眸子深处,似有无尽悲伤。我这才想到,忘给它弄饭了,就手忙脚乱地倒猫粮、换水、加鸡胸肉冻干和几条小鱼干。我不知道,欣欣为何给它取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晚上等我睡着了,它会在客厅各个角落欢畅奔跑,快如闪电,有一次甚至撞倒花瓶,平时就是懒洋洋的,像极了摆烂的男人。
夜王吃饱了,慢吞吞地在客厅逡巡,还没到夜晚,它居然那么精神。
我回到书房,又过了些时辰,客厅突然传来孟婷婷的惨叫声。她和程兵爆发了激烈冲突。我去劝架,孟婷婷甩开我的手,挠着程兵的脸,骂道:“你个■货!读博士读成软蛋!大过年的,谁把送礼的学生拘在家里干活?你连个屁也不敢放,将来还指望你撑起家……”
我愕然,又有些惊讶。程兵的脸被抓花了,跌坐在地上,眼镜腿斜挂在耳边,样子非常可笑。孟婷婷也趴在地上,大声哭泣。材料散落一地,仿佛满地的纸钱。这下惨了,年代顺序弄错,还要再整理,真是岂有此理!夜王围着他俩绕圈,锋利如刀的爪子伸了出来,在白色瓷砖地面不断划动。
没想到,这点小事,就能让他们崩溃,早知道是这样,就放他们回去了。
六
陈轩断断续续看了广播剧脚本,被程兵博士和路修远教授的故事搞得心烦意乱。好像还没完,但李小凡的稿子只有这么多。李小凡平时嘻嘻哈哈的,心里却藏了这么多故事。故事听着真实,也别扭,“程兵”和“路修远”定是化名,故事也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可总觉有股扑面而来的压力。路修远不是疯狂压榨学生的典型。有个女导师,每周都让学生去她家打扫三次卫生,一分钱不给,还经常叱骂,学生忍无可忍,将导师告到学校。
讲这些烂事有啥用?证明读博有多无聊有多傻?
下午的阳光一点点下去了,还残留点光线。博士房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盆多肉和仙人掌。光线缓慢地从植物上移走,如同一张张魔法消失的黄金卡片,遗留下浓黑的阴影。黑夜将至,万物缄默。阳台外是一片片学生宿舍,那里有无数声音组成的秘密,也即将隐入黑暗。可惜他并无兴趣知晓。夜王跟在身后,冷冷注视着。陈轩从窗台镜子里,看到了它倒映的硕大的头。兀地,它嚎起来,不似猫叫,倒好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野兽在叫。
陈轩被吓得打了个寒战。这只猫太邪门,不是被阉割过吗?怎么还这么大火气?按照计划,此时他该去图书馆,不知怎么了,陈轩感到有股巨大的酸楚,顶到鼻腔,火辣辣的,或许还有很多莫名恐惧。
陈轩的导师莱教授,开学前几个月在法国,昨天才回,据说弄了批资料。刚才陈轩接到导师微信,说这批资料需要博士一年级两个同学,一个月内整理出来。
【房伟,一九七六年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首批签约评论家,第二届“青春”签约作家,“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紫金文化英才。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发表论文、文艺批评一百四十余篇,作品数十次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转载,获国家优秀博士论文提名奖、刘勰文艺理论奖、山东省优秀社科成果奖、江苏优秀文艺评论奖等。小说发表于《收获》《当代》《十月》《花城》《红豆》,有数十篇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著有《王小波传》等学术著作六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小说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等。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