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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婚姻正义 ——中篇小说《闵博士的正义》创作谈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阿袁  2025年02月05日09:18

有学生问我,韩江的《素食者》为什么能得诺贝尔文学奖呢?他读了一点儿也不觉得好。太做作了,不论是场景、人物、故事,都是韩剧里的“狗血”风格。

我说,这个你不要问我,要问就去问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因为所有的文学奖都是评委说了算。

这当然是玩笑,玩笑之后,我还是要认真作答的,毕竟“传道授业解惑”是师者分内的事情——虽然师者自己经常也是“惑”着的呢。

《素食者》当然是一个好小说,它的好,倒不一定如授奖辞里所说的“用诗意的文字直面历史的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老实说,诺奖授奖辞的写法就这套路,总是“诗意的语言”“人类的困境”“生命的脆弱”一类,像瑞典腌鲱鱼的配方:洋葱大蒜醋汁,最多再加点淡奶油胡椒粉——而在于它以极其狠毒的笔触写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猥琐丈夫形象。我敢打赌欧洲的诺奖评委在读到《素食者》的开篇时,就被那个亚洲丈夫的自白大大惊愕和愉悦到了的:“我那二十五岁之后隆起的小腹,和再怎么努力也长不出肌肉的纤瘦四肢,以及总是令我感到自卑的短小阴茎。”“从一开始,那些可以用漂亮、聪明、娇艳和富家千金来形容的女子,只会让我感到不自在。”“我之所以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女人没有魅力反而成了郑先生的结婚动机,不是因为他有审丑的怪癖或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而是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才不必自卑,才能过自己心满意足却乏善可陈的无聊婚姻生活。在此之前,世界文学里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猥琐的丈夫形象呢,也没有过如此猥琐的择偶观和婚姻。窝囊的丈夫形象倒是有不少作家刻画过,比如福楼拜笔下那个平庸的包法利医生,比如契诃夫《跳来跳去的女人》里那个普通的德莫夫医生,但小说里最后作家都把丈夫的平庸和窝囊升华成了美德。只有《素食者》决绝地把郑先生——也就是《素食者》里的丈夫——的猥琐写得义无反顾十分彻底。文学还从来没有这么残酷无情地对待过男人,男人一直是勇敢力量的化身,即便邪恶的男人也一样,带着大男人气概的。但郑先生却比女人还“女人”了。《素食者》里最弱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几乎可以说,男人在《素食者》里“第一次遭遇了历史意义的失败”。

婚姻也是如此。“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意大利作家卡萨诺瓦的这句话广泛流传。可从爱情到坟墓,中间是有一段如花似锦路程的,是有一段如歌的行板的,或长或短而已。而后来的失败——有不少小说是写美妙婚姻是如何走向失败的,其中写得最惊心动魄的当属耶茨的《革命之路》,但那种失败都有着从光辉到衰败、从生到死的史诗般的悲壮。而《素食者》是从猥琐到猥琐。

说了这么多,还没有开始谈一句《闵博士的正义》,是不是绕太远了?像一些不良出租车司机那样,为了多赚几个的士费,故意带了乘客绕路走。

不是的。不是的。

之所以从《素食者》谈起,不是因为想揩韩江的油、沾韩江的光,而是因为《闵博士的正义》和《素食者》之间确实有不少共性:也是写丈夫,也是写婚姻,也是写丈夫的猥琐婚姻观。虽然我的写法是中式的——是“新中式”,里面的人物完全没有旧式儒家男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气和担当,而有了现代男人平权的锱铢必较。情感也没有《素食者》里呼天抢地的激烈,而是温文尔雅、撙节有度。连反讽都用得十分含蓄,如果读者略微粗心一点,说不定就要理解甚至同情闵博士了,就要站到闵博士那边替他鸣不平了。虽然闵博士当初“什么也不是”,但人家通过多年天还黑着就起来工作的努力,已经把自己奋斗到“什么都是”了:教授、博导、各种人才称号,等等,等等——不像他老婆朱蒂,开始“什么也不是”,后来仍然“什么也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还不是她的“什么也不是”,而是她没有“什么也不是”的觉悟。明明只是一个教务员,处在大学食物链的最低端,收入微薄——至少和教授闵博士比起来是微薄的——却软饭硬吃,作威作福。水果要吃昂贵的蓝莓,偶尔闵博士买单时略微迟疑一下,她脸上立刻就露出鄙夷的神情。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所以闵博士要为自己主持正义,否则着实意难平。

不能离婚,闵博士聪明地知道,以自己的软弱和算计,根本承担不起朱蒂那不管不顾鱼死网破激烈性格所带来的可能性毁灭后果。

于是闵博士利用出门开几天学术会议的机会开始了小出轨——出轨也分大小的,托翁笔下安娜的出轨,是拼却了性命带有爱情殉道意味的行为,所以那是大出轨,而闵博士的出轨,不过是一个怨夫暗戳戳地搞点小动作来找补自己,因为他认为在婚姻里他是吃亏的那一个——“老天是亏待了他的”。

婚姻到了闵博士这儿,不再是“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的深情,也不再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的美好和诗意,而只是半斤八两的龌龊算计了。

这简直是反达尔文进化论的,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不曾想可以退化成这个样子。

这真是让人无语——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