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1期|王闷闷:人的偶然
王闷闷,生于1993年,陕西子洲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理事,西北大学文学院博士(在读),陕西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百优计划、西安市百名优秀青年文艺人才。在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日月》《意识的灵》《图雾》《山灵》等。出版小说《日久天长》《零度风景》《咸的人》《游牧》。曾获陕西青年文学奖、新丝路青年文学创作奖。
一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坐起身看书,谁想翻看没几页就失了耐心,只好放下书。往上拉拽腿脚上搭盖的被子,让背部倚靠墙壁不冰凉。穿上羽绒服,就着白亮亮的灯光凝视这孔养育自己生命的窑洞。睡不着的原因找不出,这时,凝视就很有必要,有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不想承认,哲人深刻的话语在与此较量,我们通常所说的理解明晰不过是自我以为的理解和明晰,定式的思维很少能去触碰到自我以为之外的存在。真正操控决定人行为观念的无非就是经验下的思想思维想象,可往往停滞不前的也是这些根本性空无且具体化的东西的僵固。反正此时夜深人静,何不悄声说出,睡不着有个直接的原因是对生养自己的地方的无趣无感和对刚离开几天就想念的城市的眷恋,不想承认是因为这个想法在世俗中有违逆性。
思维想象突破不了铸就多时的边界就会有空乏疲倦,生理上的转化是提供出无可争议本该进入睡眠梦乡的丰厚条件,重新躺下,关掉灯,在失落和确定自己就是没有特别新的思维想象苗头的现实中睡去。夜里应该是飘了雪花,睡梦中他似乎听到了潜意识无意识综合形成的神妙倾听,由水气遇到寒冷凝结成雪片,在空气里自由飘落,直至挨着不同质地的地面。家乡这里当然是黄土,黄土在此时应该还温热绵软,尤其山地川地,希望雪片能保藏这些温热。天亮让有心人看到温热的别种形态,白茫茫一片大地。清早起来,穿好衣裳,没有洗漱就出门看梦幻里的真实景象,不得不说,想象和现实终有距离。
厚重的阴沉天气散发着巨大的温馨,站在院子里,遥远的半山腰往上有落定的雪。雪的白、枯死植物的黑与土地的黄,构成一幅天然山水画卷。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出的门,手里抱着两颗大白菜出现在坡道上,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走。到他跟前,妈妈说,怎么不多睡会?你大婶婶听说你回来,打电话非要给白菜,让给你做着吃。他说,睡不着了,吃人家的咱也没个往来。妈妈说,现在就有个事,不晓得你愿意不?他惊奇地问,什么事?妈妈吞吞吐吐地说,你大婶婶家的一闻还记得不?他说记得,比我大出有十二三岁吧。妈妈说,是了,一闻经历的事情你也大体了解,现在听说不知怎么弄个什么研究学,想和你交流。我也不好意思给你说,一闻看着怪怪的,但耐不住你婶婶多次说,这个白菜我是不想要的,可我不去拿人家就亲自送来,到时更不自如。他在小说电影里经常看到类似于一闻这样的情状,觉得很有意思,现在当即就要面对,心里却打起鼓,终究还是含糊其辞地应答下来。
一天过去了。妈妈不说,大婶婶家也无动静,想着或许他们就是那么一说,或许一闻已经有了新的发现,不再需要和他交流。假若如此更好,不禁脑海里蹦出个声音:当然好了,想的全是你称心的。回到理智处,再看看情况,如若三五天过去,仍然无人说起,那就真如了自己的意,因为五六天后他就回省城了。
第三天晚上吃饭间,大婶婶笑盈盈地从门里进来。妈妈让她坐下要给舀饭吃,大婶婶连说吃过了。他碗里的半碗饭吃得勉强,一是不好意思,二是烦恼降临。吃完饭放下碗筷,大婶婶便笑着说,春来每天也是忙,不见在村里转悠。妈妈笑着说,他就是在家里看书睡觉,估计是平日在城里上班累的。大婶婶说,城里上班就是不容易,我三女子家的孩子就是在城里上班,一天很早就出发坐公交赶地铁,人那个多啊……他找到不失礼貌的话语空隙,说,村里也没个可转的地方,同龄的都忙这忙那。大婶婶转了话题说,也是,想转来我家,正好你一闻哥近来不知在研究生活的什么,多次说等你回来要好好请教你些知识,没有你的这些知识就想不明白。他赶忙摆手说,一闻哥太看得起我,我也是半吊子,平时忙生活,书里的好多知识不知。大婶婶说,你那是谦虚,你一闻哥认可的人不多。他看躲不过去,绕转来绕转去没甚意义,就说这一两天我过去。大婶婶说,现在就能行,家里没谁,你一闻哥住一孔窑。他只能顺着话势滑行,此时就去。大婶婶还要待会儿,爸爸说自己正好要去买烟顺便与他一道走。
下了坡道,路变得宽些,能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后面走的爸爸上前来说,听村里人说一闻最近的状态不太对,你可要多注意。他说,意思是一闻精神理智不清?爸爸掏根烟点着说,你大婶婶说的是生活研究学,这算什么?不就是家里窝的时间长了胡思乱想。他说,生活研究学书里确实没有涉及过,第一次听说。不过也不要这么说,一闻毕竟上过大学,只是他上的是理科啊,怎么突然对这种哲理性的东西这么感兴趣。爸爸抽着烟说,不要担心,我在外面,有什么你咳嗽叫喊或跺脚发出声音,我到时就进来。他说,没这个必要,外面冷的,你买完烟先回去,我聊会就回来。爸爸说,我有烟,你有什么事给我发消息打电话。他说,好的,放心吧。不远处就是大婶婶家,他们分开。
二
一步步走向一闻所在的院子,前面说的话在心里起了变化,不住地告诉自己要淡定,无论如何要保持表面的沉稳与不惊。他进院门前停站数十秒,深呼吸整理衣裳,然后进院子走向那孔亮灯的窑洞。抬手敲门,窑里有声音问,哪个?他说,春来。僵硬的声音有了些柔软,春来啊,门开着,赶紧进来。他进去,炕上坐着的人已经下来,趿拉着鞋给他倒水。他被安顿在虚软的大椅子上,一闻端水放在桌子上,笑着说,是我妈过去烦扰你了吧。他说,没有没有,也正想着过来。一闻说,这话不真,不要忘记,我可是在写生活研究学的书籍。你不想来,原因很多,后面我会细细地做研究。他没想到眼前人这么直接坦率,于是跟着说,为什么突然要做生活研究的学问?一闻端起茶水喝口说,说不上突然,突然这个词是人们经验意想里没有料到的,突然并不扰乱节奏和时间。生活需要研究,不是我们说的难得糊涂。我的研究不是机械性地钻牛角尖,更不是光凭感性经验去研究。他看眼前人说得有些激动,偷偷转动不敢对视的眼睛,装作是正常环视所在之地:这孔窑洞怎么也有二三十年了,里面墙壁重新粉刷过,地上铺着瓷砖;炕不大,被子胡乱卷铺成似乎还有人躺着的不规则圆孔状;灶台上放着竹编筛子,筛子里应该放着蒸熟的馍馍或红薯土豆块;门窗保留着时间的真实,黑苍苍地盯着昏黄的灯光以及他们硬生生的言语。
一闻敏锐的眼睛观察到他自以为遮掩很好的行为举止,用直截了当的思维分析出所思所想,说,看似与原始洞穴有了很大区别的窑洞实则还是洞穴,洞穴的质地没有改变。我住在洞穴里,在探析生活的哲理。不,现在是我们一同在思考,今日我们每个瞬间的定格形态都是与久远时间里的某些瞬间作回应。他不敢再掉以轻心,不敢分散注意力,紧跟着说,这个想法很新颖,可深入思考分析。一闻给他几乎没喝的茶换上热水,将筛子端到桌子中央,又从黑亮颜色水瓮盖子上的调料盘子上端来西红柿酱、碎香菜和蒜汁、芝麻沫,热情地说,饿了吃点,纯粹的五谷杂粮,会引发出我们的想象。现今的我们浮躁不安是否因为吃的食物不纯粹导致?不要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因素,说不准就是最根本的。他说,有可能,可能存在于经验内外,成熟经验里包裹的可能很少有根本。一闻揭开筛子上盖的布子,拿出个馍馍递给他,说,自家种的麦子磨的面粉,少有的麦香味。他接住给自己掰了小半,说:来时吃过饭,但还是忍不住想尝尝,清理涤荡体内的不纯粹。
一闻看下寂静无声的四周,说,信不信也有纯粹的空间,脱离时间,只有空间,就像身处深不见底洞穴里的人需要制造出某个底部。他说,我可以感受到,纯粹这个词这个概念很有意思。词和概念是两回事,我有时候在深夜的某个瞬间能感受到一种空,不是孤独不是寂寞,怎么说好呢,想要用词语来表达又表达不出,就是一种空,一种永恒的空。一闻对他竖起大拇指说,我从绝望的内心里想象另一种绝望,延伸出生活需要研究,不知多少人给我说过这就是生活,不要放弃,大家都过得一地鸡毛。倏然,他对眼前人生出敬佩之情,敢于探究深挖浑浊一团的生活的细节经络,仅是此种勇气就显得崇高。
一闻咬着牙忍耐挪动身体带来的剧痛,身子端正好,说,移动带来的不仅是完整还有舒适,更有自我深处溢漫出的存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才是最为真实的存在。他点头表示认同。一闻看他无话,笑一笑说,我看还是先说说你的困境,先不要反驳争辩,等我说过,你难以突破自身五大三粗与娇弱白净与文学关系远近疏密的预设墙壁,心上的胆怯认输最为可怕,从而凝固了思维。他想要说话,一闻抬手示意说,说几句。他说,我是有你说的这些情况,不过也没有,怎么说呢。一闻摇晃脑袋且用手拍打三四下,说,首先要弄明白何为文人,文人到如今的语义狭窄化,好像文人就是白面书生或手无缚鸡之力,人高马大威武雄壮就不适于作文抒情,纯粹的胡乱认知。我在洞穴里看到过我们的先祖,他们游牧,他们吃肉喝奶,他们骑马射箭,他们和我们相比更适于做文人,更能写出好作品。不得不承认,这些确实是他的思维想象没有涉猎到的地方,此为首次听到。
思考中他有了模糊的框架建构,诱发出不少思绪,趁着这种劲头说,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思考,文字是带有灵性的庄稼牧草。不,不对,让我想想,文字是一头头精神灵犀的牛马,我们身体里留有狂野驰骋游牧漂移的记忆,所以对此的驾驭无人能及,可创造出有意思的作品很多。一闻说,有几分,还得好好想想,我给你说说我目前的生活研究学。我们身处的时代如若想把身心安顿静然,就得条理纹路巨细地梳理,现实的双手不能为之那就用意识思想之手。他说,一般人很难达到你说的这样。一闻说,绕开不代表过去,我们要有勇气从生活的阻碍煎熬中穿过,我们之所以很少有悲剧和悲剧所形塑感染的崇高,大概就是因为此。我对自己的存在状况思索解析很久很多,如今我要建立一门专就关于生活的学说。其它领域那么多学说,比如叙事学、精神分析学、符号学、语言学、语义学等。生活必须要有专门的研究学说。他笑着说,这算是逻辑推演吗?一闻说,我知道你笑里包含的内容,记住,逻辑不仅仅是因果、转折、递进、让步这些,有没有想过现有逻辑之外的逻辑,我这个逻辑推演你是觉得不在已知的范畴吧?被说中,他如实地嗯两声。
三
墙上钟表机械地走动,他抬眼看,将近九点,不知觉已过去两个小时。回想聊过什么,仿佛也没什么,但又好像有什么,这种恍惚的感觉挺好。总之,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好不对。一闻起身摇晃着去厕所,他要帮忙扶持被不客气地拒绝,随着门关上的声响,窑洞里就剩下他一个。认真环看四周,思想有了尖锐的钻头,对着窑掌凝视,如若一直挖掘下去会到哪里?
一闻喘着气推门进来,在门口的脸盆里洗手,接着自然地用毛巾擦手,气息逐步稳定下来。走过来提暖壶倒水,说,聊这么多,实际上只是在我的生活研究学边缘绕转。现在我们要以我为准进入其中,你肯定没有在你生活的某段或生命至今经历过的整段生活里走动。他惊诧至极,心中有了想法,就算眼前人真是村里人说的神经病,那也神经得有意思有活力。哪里像那些正常人,思维想象除了现实里可抓取争夺的懒惰安逸外,与其他边界无任何触碰,可悲可叹。一闻会心一笑说,我在我大段的生活里游走过几遍,有些收获,但还是没有做到理想的研究。从出生到高三辍学,当时辍学现在想来或许是青春的气息和精神空乏混乱交织下的一时冲动,如此给出结论是在偷懒,不过情况很快就有所转折,吃了打工的苦,身体经受了外在重量的实压,肉体与这种重量较量输掉,换得精神的提升,就是要回去重新读书考大学。好简单的理由,考上大学,毕业后出来找工作免于受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年多的煎熬如了意,从而就得出被众人信服的结论,只要功夫深就能换得好结果,仔细想就荒谬了。埋头苦干和结果有这么直接的关系吗?没有。有的只是人们心中所谓的颠扑不破的定论。他喝口水,仔细琢磨这些话语,不敢走神打盹,生怕有哪里连接不上。
毕业后顺利找到理想的工作,旱涝保收那种,不用特别吃苦,两三年后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临。我这时昏了头,得了意忘了形。谁能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病症摧毁了一切,差点要了命。我不怕死亡,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成为这样,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为何要不问青红皂白地崩塌。是谁在操控这一切?如果是空中的神是上帝,我必然要去问个究竟,哪怕是丢掉可生的希望。没用,你知道那种没用吗?爸妈拼死拼活地凑钱为你保命,经济陷入贫穷的无限叠加模式。我看尽了亲戚朋友投来的所有复杂眼神,我不能做想做的选择,只有无尽地接受,接受。花了好大劲,小命留住,我不是为活着而苟活,仍旧在思索,思索生活本真的意义。我所要的结果不是那种大而化之囫囵吞枣的无奈和生活就是这般的笼统,这些我知道,所以我要和你聊,我知道你不是这样,你有研究的痕迹。一闻边思考边言说。
他说,你从哪里看出我有研究的痕迹?一闻说,我看过你近期的一篇小说,里面有哲理思辨,你不是笼统地思考。用拳头打空气,一般人很难感受到那股微乎其微的阻力,更难以从这股阻力里体悟人生大道理,我大胆延伸,纵然体悟到又能如何,人们生存需要的是怎么办?不是谁给出的一句贯穿天地宇宙万物的话语。他说,我是在看哲学书籍,你说这个我完全认同,那篇小说是进入研究探索的首篇,至今还在思想琢磨。一闻说,我一直在移动,村里人看我整天呆在家里,加之说些他们完全不能理解的话语,就马上坚决地定义为我患上了神经病。我要庖丁解牛一样研究解析出生活无法行走变化出的现象,还有现如今这种被世人看作废人等死的无奈,不要那套文绉绉的什么名利虚荣争强好胜,要操作就大刀阔斧,直截了当横冲直撞那种。不瞒你说,我曾经试图焊接过生活已有的破碎断裂,最后没成。命运如此或命中注定如果真有,那我就要研究存在有的那个飘忽不定。我在想,有没有那个先验的东西,我现有的情况是否为萦绕不散远古记忆的呼唤,时间之外空间之外的存在,我们现有的意识思维无法去感知,从而想不通。
突如其来地传来失落的哀叹,一闻身体软塌在椅子上,盯着吊着的灯看,说,这种研究极其不易,我想是我说得有些跑偏,依然在周边绕圈。他说,没有,我想这是生活为追求某种平衡,有人健步如飞有人就得孱弱瘫痪,有人神机妙算有人就得痴呆愚蠢,有人称心如意有人就得灰心丧气,这个还是有些陷入简单的二元对立,还有中间。我想你或多数人就是处于中间,中间被两端时紧时松地拉扯,不行,我的思维想象没有跳脱出来,依旧在老地方绕转。一闻说,我们犯了个错误,被生活研究学这几个字迷惑,狭窄了,这几个字分别或组合或连在一起的意思,起初就逼仄,如何能宽广?他说,是这样,但今天还是受益匪浅。外面有人敲门说,春来,我们可以回去了。他知道这已经是爸爸给予他最多的时间,起身与一闻道别。一闻死活要将他送到大门外,大概相距十米时,欣喜地说,春来,我相信你能写出不错的作品,我们还需要交流。你回去梳理,我也再深入整合,生活研究学是有意思的。他说,一定一定,你赶紧回去。他和爸爸边走边回头,看着一闻走进大门。
四
回到家,妈妈坐在炕上做鞋垫,爸爸要给他倒水。他说,在一闻家喝过,坐在凳子上回想一闻说过的话,生活研究学,至今确实没有这门学问,而且生活中时刻都在面临数不清的无解问题,但我们面对的方式是什么?妈妈看他脸上无神,担心地说,一闻和你聊什么了?他随口说,怎么了?妈妈说,看你魂不守舍,别被那神经不正常的人撩拨走魂魄,不要听那胡说八道。他琢磨着,说,我魂不守舍?你看出我魂不守舍,说明我脸面身体上没有了意识思维应该的流动,全部被召回集聚在大脑的核心地,这还是一闻给的启发。爸爸说,别中了一闻话语的蛊惑,说不准他就是跟上什么鬼怪东西了。妈妈放下手中的针线说,那要不要给叫叫魂?他急忙阻拦,千万别,不是不信,而是我好着呢。我问你们个问题,你们觉得需不需要设立门生活研究学?爸爸说,研究生活?他说,嗯。爸爸说,生活有什么可研究的,再说,生活这种自人出现以来就存在的浆糊样粘稠的东西怎么研究?妈妈说,研究不出什么。他觉得是自己没有说清楚,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在我们面对生活中的很多矛盾冲突及无法想通言说的情况时,有没有必要做专门的研究?妈妈说,这是一闻给你说的?爸爸蹲在地上抽烟,一手空托着下巴沉思。
他越想越有意思,真是自古以来,每个人都身处在生活的汪洋中,奇怪的是却没有多少人来详细探究生活的细密结构。当然,西方的哲人一直在研究世界宇宙,研究人的存在人的思维,可也似乎没有专意研究纯粹的生活。对,纯粹的生活和生活的纯粹,两者有联系也有区别,最主要的是其中的这个纯粹我们似乎没有拥有多少。爸爸说,我思来想去,真想不出生活能怎么研究,就说一闻的现状,大家都悲叹怜惜,但能怎么样,现实生活没法改变,除了接受就是接受。谁也不想他那样,他爸妈不知去过多少庙宇求仙问神,找道法高深的大师给禳治点拨,终是无用,不过好在保住了性命。他说,接受是一种抵抗,要研究就是研究生活成为这样的结构和纹路。妈妈说,那研究不出,生活谁能预想到,谁也不长前后眼。他告诉自己不要被这种僵化有力的思维缠裹束缚,要跳出,生活是很有必要研究的,事情发展的好坏和人生的崎岖坎坷不应该是一句命中注定这么简单就概括完,其中的细枝末节和经验外的先验论理应该挖掘出,他不知道一闻有没有想出具体的研究方法。纵然现在没有,以后也定会想出一套自洽且让部分人觉得有意思的理论。
时间不早,爸妈催促他赶紧睡觉,上班时睡不好,这几日就不要熬夜,他遵从他们的意思,简单洗漱,带上本书回到所住的窑洞,躺下睡不着,看手机不如看书,一闻的神态和话语内容萦绕脑海,以为是离开的时间太近,时间拉长些就好,没想到的是,时间越拉长愈发响亮清晰。说实话,他心中明白且认同一闻说的生活研究学,无奈现在思维还难以有那么大的韧性,可以跳跃那么远,跳跃过去还要站稳,站稳后再跳跃,一系列的蹦跳冒险。他要试着去研究,先研究小的。想一个,现场演练推理。糟心的事情太多,过快得出终极结论的更多,选取个小的,按理说大的可能性多,介入的缝隙宽阔,算了,还是从小的介入,小的介入有个好处是很快就能奔向细致的魅情。
半个多小时过去,挑选不出适合实验研究的事情,算了,宽大就宽大,对他而言,他毕业这几年也经历了太多头痛不已的事情,一直在思考,做再多努力的弹跳也没有跳出老旧的思维堡垒,还有就是人的惰性和惯性,沮丧抱怨是最常用最软弱的方式。全靠时间和事情自行的走向,人在其中完全被动。心中蹦出两个词汇,改变、征服,马上扭转思想路线,不是改变和征服,研究和改变和征服是三个概念,研究是把附载于物质上的意义结构揭开铺展出,改变和征服都过于强势绝对,仍旧是二元对立思维的产物。再次回到他自己本身,这次回来其实心情不快,一年来诸多不顺,他对着空无思索问询,为何要这样,天真地想象,按时间按运势好运气也该来了,现实给的撞击是运势无所改变地顺着原来的路径行进。能否探究出一种像是符号学结构学已有的某种构成矩阵,绕来绕去想不出,仍然在里面徘徊旋转。在苦闷焦急中睡去,过几天和一闻再交流一回。
接下来的日子把本有的计划全部打乱,和一闻交流的时间一再被推延。一闻的妈妈来说过几次,意思夜深时过去,被妈妈委婉拒绝。一闻妈妈没好再多说。他能想象一闻的心情,这是他对他所处困境急需有力的研究,也是对所有人生活中与物事纠缠痛苦烦恼的研究。直到他所在的单位要他提前回来,很突然,本打算留出后面一天时间与一闻交流,着实无法,只好把交流日子给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下次。一闻那天坚持要送他到车站,路上因为双方爸妈在,没有怎么聊想要聊的主题。要进站了,他伸手搭在一闻的肩膀上,说,你做的研究很有意思,生活需要研究,就像我们这次不知因为什么打断的交流,我会记挂在心上。一闻感激他的理解,用手拍拍他的手,停顿许久,说出句淡淡的话语:记得,生活研究学。他重重地点头,紧紧握住一闻的手,之间达成某种约定,转身离开。
坐上火车透过窗户看车窗外的景象,明知看不到他们但还是看了,村子成了现在的村子,远处的山上有个黑乎乎又明晃晃的洞穴。他搓揉几把眼睛,洞穴不见,觉得是幻觉。视觉从窗户玻璃离开时,洞穴又出现,变换到了其它位置,执着倔强劲头上来,盯住那里看。火车提速,离开村子,进入隧道,洞穴和黑色淹没了他的意识。摇摇摆摆的快速移动和偶有的停站,扰乱了思想本有的秩序,模糊混乱成为杂乱黏腻的睡意,顺势躺在铺上。
回到了省城,原有的忙碌节奏回来,单位人事有变化,新进的人需要有人带,给他分过来两个。表面说是为给他减轻工作量,争取尽快把新人带出来,实则是对他工作的不满,一场明目张胆的替换。既然人家将意图表露得这么明显,他也得有准备,去尽早谋得新差事。妈妈几次打来电话问生活是否如意,他压着烦闷潦草对答,问得太细,对答没耐心。妈妈只得孩子样乖巧地说,那就算了,好着就行。几个月后,他找到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办理入职手续需要村里盖章证明,于是打电话过去。他说清事情,妈妈满口应承,之后哀叹不已,他问,怎么了?妈妈说,一闻最近两月身体差得厉害,你大婶婶大叔叔愁眉不展,脸色蜡黄。他说,到省城医院来瞧瞧啊。妈妈说,瞧过了,一闻没找你吗?听你大婶婶说,一闻知道要去省城很是开心,不住地说想和你再好好聊聊。他嘟囔着说,没有找我啊。挂断电话,翻看手机通话记录,已经找不到。回看短信,短信还在:春来,生活研究学是有意思的,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交流,你加入进来,我们就是生活研究学学派。
晌午去外面吃饭,从拥挤的电梯里出来,公司大厅到处是人。他晕晕沉沉不知依靠着什么在前行,木头样走过人群,见到阳光那刻站定歇息,找个方向看,看久了就发现有人在向他欣喜若狂地挥手。他看不清,想走近看,脚却难以移动。见他原地不动,那人慢慢向他走来。一瞬,刚才拥有的一切被喧嚣全部消解,剩下这个摇摆的世界。他想,那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