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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1期|徐广慧:理想成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1期 | 徐广慧  2025年02月10日08:20

徐广慧,1977年出生于河北省临西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城》《小说月报·原创版》《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阳光》《西湖》《芳草》《当代小说》《青年作家》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部,有作品在《作品与争鸣》等报刊转载。长篇小说《运河往事》获河北省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短篇小说集《小鲶鱼》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导读

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生活总是停留在少年般的天真与倔强中。他的世界就像一块块破旧的泡沫板,虽被他用诗与画精心装点,却始终无法逃避生活的磕碰与磨难。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懂得欣赏他的人……

理想成

徐广慧

理想成从梦里醒来,拉着了灯。

灯一亮,房屋紧跟着亮了,院子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卧室的窗户正对着东屋的北山墙,墙的中间部分是温暖鲜亮的鹅黄色,下半部分和屋顶是柔和高雅的灰。天空是蓝紫色的,地半睡半醒,被晨曦和光影调制成了斑驳的复色。

胡同里传来一阵尖叫声。理想成瞥了一眼墙上的月份牌,这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孩子们不上学。要照往常,娘会走出家门,对着孩子们一声接一声地喊:

慢点儿,慢点儿,脚下长个眼儿,别摔着喽。

孩子们玩多长时候,娘就喊多长时候。这一回,胡同里只有孩子们呜哩哇啦的喊叫声,没有娘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喊吵。

每天早晨睁开眼,理想成都感觉是在梦里。哇,阳光多么柔软啊,像是小猫,翘着毛茸茸的尾巴,跳到东,跳到西。而这个家,是多么的新啊,屋里,院里,一切都是新的,就像是刚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的花骨朵。

唉,娘哩,要是娘还活着,能看到这些就好了。理想成的鼻子有些酸,眼里腾起一片雾水。

“丢了母亲丢了魂,活得像个小纸人儿,找不到心,找不到肺,找不到眼睛流把泪……”

理想成突然想出了四句特别棒的话,就把它写到床头一个巴掌大的纸片上。

他胡乱洗了把脸,刮了刮胡子,拿起剪子对着镜子咔嚓咔嚓给自己理起了发。

理想成从来不大嗓门喊吵那些孩子,他觉得孩子们跑正常,栽跟头正常,就算头上碰个窟窿也正常,要不然就不是孩子了。

村里会说话的小孩儿都知道理想成,一有时间就往理想成家里跑。孙旗辆大半年没来,进到门口觉得像明山家,一看院子和北屋觉得不像,就站在门楼下喊道:

明山,明山,这是你家呗?

理想成姓李,叫明山。理想成是李明山的笔名。说是笔名,其实最开始是QQ名。理想成在省城学手艺时,在网吧给自己申请了个QQ,名字叫理想成。后来一想,自己姓李,干脆笔名就叫理想成吧。

理想成爱画画,爱作诗。理想成的画下面、诗下面都署名理想成。烟盒、方便面箱子、生日蛋糕盒子、白色的泡沫板,理想成逮住什么使什么。理想成家里的纸板泡沫板一摞一摞的,上面到处是理想成的诗和画。

孙旗辆把咬了两嘴的梨扔了,理想成一看没人,就把梨捡了起来。理想成问孙旗辆,你吃呗?孙旗辆说,不吃,都脏了。理想成拿着梨找小刀,一点儿一点儿往下削。下课了,孙旗辆从学校跑出来,理想成再问,你吃呗?孙旗辆说,吃。后来理想成作了一首诗:找个破门就当船,找个烂梨就解馋,找个旧衣就避寒,找个茅屋就睡眠。

有人问理想成多少岁了,理想成说,俺还小哩,才不惑。那人哈哈一笑,还不惑,分明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老小孩儿。村里的男女老少,上至八九十岁的老人,下至刚会说话的孩子,人人都喊他明山。没有人知道他的笔名理想成。

其实明山这个名字也不赖,这个名字是村里的医生他爹给起的。医生他爹说,属虎,虎不离山,就叫明山吧。

理想成举着剪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首诗像是一只小松鼠,从他的脑海里蹦蹦跶跶跳出来:明山手艺高,剃头不用刀,一根一根剪,剪成电灯泡。理想成觉得这诗不赖,赶紧放下剪子,找来一个废纸板,把诗记了下来。

“明山,明山,咋变了?这是你家呗?”孙旗辆这次不是喊,而是尖叫。

理想成歪着剪了一半的脑袋看向门外。

“你说哩?”

“俺看大门口像。”

孙旗辆在里间屋转了一圈,外间屋转了一圈,竖起大拇指说:“明山,你真牛!”

又来了几个小孩儿,其中一个说,这么好的房子,就你一个人住?另一个小孩儿说,养几个孩子。

理想成前年还住在西边的两间小破屋里,没了老人后,才挪到东边。东边的三间也是小破屋。屋里顶着几根柱子,小孩儿们捉迷藏,扒着柱子跑来跑去。理想成作了一首诗:屋里顶着几根柱,扒着柱子跑猫步,别扒别扒快停步,怕这屋顶撑不住。

孩子们在院子里跳绳,打秋千,挖地道,抱柴火给理想成做饭。

盖了新房后,孩子们在院子里踢球。理想成说,别把玻璃碰坏喽。孩子们扭头走了。孩子们在屋里这儿捅捅,那儿动动。理想成说,别给俺动坏喽。孩子们扭头走了。理想成叹了口气,唉,还不如住在原来的小破屋里哩。

春天里的一天,理想成被叫到村委会,村支书李菜包指着坐在会议桌旁的一个圆头圆脑的男人说:

“明山,这是县纪委的史书记——史红旗。史书记是你精准扶贫建档立卡的责任人。今儿个找你就是想具体了解一下你的情况,请你签个字。”

理想成一脸蒙圈,看看史红旗,再看看李菜包,眨巴着眼说:“支书,你不知道呀,俺没吃低保。”

李菜包说:“我知道你没吃着低保,这回是精准扶贫,跟低保不低保的没关系。”

“明山,不好意思,我这样喊你行呗?哈哈,我听说村里的人都这样喊你。”史红旗站起身,向理想成伸出一只手。

理想成愣了一下,把自己的两只手在衣裳上擦了擦,一把抓住了史红旗的手。史红旗的手真热乎,理想成的心里跟着涌起一股暖流。

“史书记,还是您懂俺,喊俺明山就好。”理想成声音里有些颤抖。半辈子了,理想成从来没有跟人握过手,今天握住眼前这个男人的手,理想成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握过手,他在史红旗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明山,你现在生活过得咋样?”史红旗说。

“不赖!不瞒您说,现在的日子,那可以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以前,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现在哩,您说老百姓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

李菜包插话说:“史书记问的是你的收入情况。”

理想成吐了下舌头,犹犹豫豫地说:“收入……俺现在种着三亩多地,地流转出去了,一亩地一年八百……”

郝永铨 摄

李菜包说:“这个先不说了,你给史书记说说除了地流转的钱,还有别的进项呗?”

理想成挠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没了,一下子想不起来还有么,过去还摆点儿摊……”

史红旗说:“明山,你的情况我们基本上也了解了一些,听说你有残疾证,是几级?”

理想成说:“三级。”

史红旗拿出一张纸,又拿出一支笔,说:“明山,来之前,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你已经够精准扶贫的条件了,你在这里签个字,过几天我们再来,到时咱一块儿商量一下具体的脱贫办法。”

理想成像是屁股下着了火,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史书记,您的意思是……俺……是贫困户?”

“对。来,明山,你在这儿签个字……”史书记把桌子上的一张纸往理想成面前推了推。

“不不不,这不行!俺有胳膊有腿的……” 理想成站起身就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摇头,“要是把俺报上去,这不是白白浪费国家的一个名额呀?史书记、支书,这不行!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们还是重新考虑一下,把名额给了更需要的人家吧!”

“明山,你……” 史红旗扬了扬眉毛,眼里放出一道光,顿了一下,他拉了一把走向门口的李菜包,低声说,“李支书,别追了——这样吧,明天我再来。咱们给明山半天考虑时间。”

“史书记英明!我就说咱俩对脾气嘛!”理想成站住,回头冲史红旗竖起大拇指,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明山,你出什么怪?把你列为精准扶贫户,这不是上级有意照顾你,是你的条件够了。”李菜包走出门外,扯了扯理想成的袖子,小声说。

像是八级大风,理想成不愿意当贫困户的消息一眨眼工夫就刮得满大街都是了。前院的三奶奶来了,后院的二喜两口子来了,东院的英笑也来了,就连他那平时不怎么上门的侄子小虎也来了。大家七嘴八舌,这个说,明山,你这是咋啦,咋这么傻啊,国家有政策,你又符合条件,能入就抓紧入了呗。那个说,是呀,这是好事,别人哭着叫着还入不上哩。

小虎说:“叔叔,眼摆着您这屋子都快塌了,你入了正好叫上级帮您翻盖一下房子。您说,您住在这样的破屋子里,俺们也不放心啊——你不知道,一到阴天下雨,俺爹就提心吊胆的,光怕把您给砸里边喽。”

理想成拍着大腿哈哈地笑,一边笑一边说:“精准扶贫政策好,书记下村挨户找,明山不当贫困户,气得乡亲蹦跶高。”

理想成这样一说,大家哗地都笑了

小虎说:“叔叔,你能,看你能的——你看看桌子上这些药,一个月光吃药得多少钱啊。还有,你说说,你屋里哪一样东西不是从垃圾堆上捡来的?”

理想成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屋子,说:“哼,你别门缝里看人——捡的咋啦,不坏就行呗,捡来的东西它不是照样能用?”

三奶奶说,明山,你这身体有毛病,你就别硬撑着了,明天支书再领着上面的领导来了,你就把字签了哈。

理想成说,三奶奶,您不知道,真的不用。给你们说吧,俺其实还有存款哩。

存款?大家议论纷纷,明山,你存了多少钱?

理想成梗着脖子,笑眯眯地说,俺不告诉你们。

大家哈哈大笑,说,你编吧就,吹死一头牛不要钱。

理想成一本正经地说,不骗你们,俺真有存款。

大家说,你存款在哪儿哩,拿出来叫俺们饱饱眼福。

理想成呵呵笑着说,俺不叫你们看,俺怕你们给俺看没喽。

到了做饭的时间了,大家在一阵轻松的气氛中离开了。小虎没有走。小虎说,叔叔,您刚才是不是骗大伙,您真有存款呀?

有,有啊,这年代,谁还没个存款呀?

叔,您的存款是现金还是存单,叫咱瞀瞀呗?

臭小子,咋着,你问这个干吗?

叔,没啥意思,俺就是纳闷,心里想明白明白。

没啦,钱早就借出去了。

借出去了?借给谁了?

老王。

小虎气得直跺脚。

老王,他不是早就见阎王爷去了?是不是他住院那会儿你给他的?

理想成眼一瞪说,小儿,这事儿俺谁都没说过,你这嘴可千万别把不住门儿。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一大家子可不容易。

小虎说,他死了,这钱你就不要了?

理想成说,他人都没了,还要什么呀?

史红旗和镇长来了。镇长说,明山,又有新作品呗?理想成说,有,正好画了个开踢(KT)猫。镇长说,拍一下。史红旗拽一头,理想成拽一头。史红旗歪着脑袋说,咦,上头还有字哩。

“雨哗啦哗啦下,心里一点儿不害怕。因为好房来保驾,党的红旗遍天下。”

史红旗笑了,竖起大拇指夸理想成写得好。

镇长转身出去了。理想成对史红旗说,您把这个拿去。史红旗看着理想成手里用报纸卷着的东西,说,这是嘛?理想成说,这是一面锦旗,是明山送给您的。史红旗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手一边像雨刮器一样左右摆着:俺不要,俺不要,俺可不是为了这个。

理想成把锦旗藏到了东屋,这事再也不提。理想成想,帮不了史书记,不能拖史书记后腿。邻居来了,说要看看,理想成不愿意叫看。理想成说,史书记都没有看过。理想成还是拿了出来。他想叫邻居看看那上面的词,那上面的词是理想成自己编的。

“史书记来把新房建,拆掉危房是关键;为了扶贫操碎心,共产党是脱贫根。”

火炉子旁摆满了锅碗瓢盆,史红旗把这些杂物端起来,放到桌子上,也不管椅子脏净,有土没土,就往上坐。一点儿领导架子也没有。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史红旗说,除了对象不沾,剩下的都沾。

史红旗在院子里转,在屋子里转,给支书打电话,说,能,干,钱不够了我出。

理想成三四岁时有了病,七岁时不能走了,扶着膝盖站不起来。九岁上小学。后来背上长了个疮,有脓。村里的医生说,这疮不好好,没法治。老人就带着他去石家庄四院看,医生说是骨结核。老人不放弃,还是让人家看,后来疮口长住了。

理想成有六个证:初中毕业证、残疾证、身份证、低保证、合作医疗证、大额门诊证。史红旗说,有大额门诊证,有了病报销95%。明山没有拗过史红旗,他成了史红旗包管的精准扶贫对象。明山不是一开始不愿意吗,怎么后来又愿意了,大家也不知道咋回事。有人说,明山,你是不是得毁了。理想成说,是得毁了,心里跟安了个一百五十瓦的大灯泡一样,亮堂得很。

大家鼻子里哼一声,不太相信他的话。还不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哩,他那个死犟筋,他要是想撞南墙,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不过,这个史红旗也真是有两把刷子,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儿。

连拆带盖,理想成的新房子一个月就起来了。里面有新桌子、新椅子、新床,还有新大衣柜,还有新太阳能,还有新马桶,还有新煤气灶,还有新锅。一切都是新的。

理想成吓得不敢出门了。

村西有个服装厂。服装厂的女工见了理想成就说,除了媳妇不沾,剩下的都沾。

有个女工问,明山,够了呗?理想成说,什么够了呗?她说,许的那个。理想成说,许的哪个?女工说,不是说除了媳妇不沾,剩下的都沾呀?理想成说,俺不给人家要。她说,要么,要媳妇呀?理想城一愣,脸呼啦一下红成了猴腚。女工弓着腰,咯咯地笑,头上的黑色蝴蝶结忽闪忽闪,似乎要冲到天空,看得理想成眼睛直发直。女工笑完,车把一拧,骑着电动车呜地走了。孙旗辆朝女工远去的方向白瞪了一眼,拽着理想成的胳膊,把嘴贴到理想成的耳朵上却又忘了说什么。

姜玉树 摄

后院奶奶也残疾。说是残疾也不是残疾,就是个子矮,大概不足一米的样子。后院奶奶说,你咋修的,给弄得这么好。理想成说,你去看看吧,你看了后你家的东西得全扔了。她说,俺不看,俺怕俺眼气。她外甥打开视频叫她在手机上看了看,她没有眼气,嘿嘿地笑着说,好得很。

西院的婶子说,你家比俺家还好哩。理想成说,您城里那楼更好。她说,俺哪儿有啊?理想成说,您忘了,跟俺五层楼紧挨着哩。她仰起脖子,“哦哦哦”了一阵,突然就爆笑起来。理想成笑得更猛烈,捂着胸脯子,哎哟哎哟地叫着,差点没把自己憋死。西院婶子笑是觉得真的好笑。理想成笑是西院婶子笑了。

村里有一个女的,叫薄翠莲。理想成想给她搞对象。以前住着破屋子,理想成没有勇气。薄翠莲的父亲死得早,奶奶九十多岁了,前一段时间没啦。一晃薄翠莲就四十挂零啦,母亲慌着给她找婆家。

你托媒人了没?盖房的问。

没有。人家说新房不能见新人。

盖房的说,下轿的时候,叫她先去东屋。

几年前,理想成和薄翠莲在路上遇见,挺碰心,俩人站住,说起了话,说了老长时候。有个老头儿走到那儿不动了,气得理想成够呛。

天真蓝,蓝得跟明镜一样。

理想成想,村子南边的砖窑看来是关对了,煤改电是对的,旱厕改造也是对的。

一群鸟飞过来,呼啦一下,排着队齐整整地落到卫运河大堤西边的电线上。它们喳喳叫着,像是在为理想成的想法点赞。

理想成仰头望着那些鸟,用目光数了数,好家伙,有三十多只哩。理想成想,鸟们都喜欢在一起生活,庄稼都喜欢在一起生活,房子都喜欢在一起生活,连路边的树,都是一对一对的。嗯,你看,那路边的树,那田间地头的树,那房前屋后的树,一棵旁边总有另一棵陪着。

才一年多,理想成就脱贫了,上级给的钱、服装厂的入股分红、光伏发电的分红以及土地流转的钱,加起来一年达到了一万多。这些还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理想成在学校门口开了个超市。

理想成家的新屋子里有了大彩电,有了冰箱,有了洗衣机,理想成还给自己买了一部大屏幕的智能手机。女工们还会不时给他开玩笑,问他什么时候发喜糖。他笑笑说,等着吧,等到猴年马月太阳从西边出来就叫你们吃喜糖。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理想成还真是盼着有一天太阳能从西边出来。理想成又想起了薄翠莲,没事了他就去村口转悠。春天来了,村头乳白色的白玉兰开了,路边粉红色的海棠花也开了,垂柳绿莹莹的,像是谁遗忘在河滩上的发簪。薄翠莲在服装厂上班,理想成想,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能碰到薄翠莲哩。

院子里的花柴、棒子秸、破罐子、烂鞋子,连同他用木头墩子做的一架秋千,都被史红旗派来的三轮车拉走了。路上墁上了红砖,铺了水泥。西边空闲的地方插上篱笆变成了菜地。月亮还没有走,太阳就来了;空气清新,微风习习。披着花衣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鸽子从树尖上起飞,像一片雪扑啦啦落到屋顶,小花猫卧在北屋门口的杌子上抱着自己的尾巴打盹。史红旗说,以后不许往家拾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保持清洁。

理想成记住了史红旗的话,每天早早就起来了,抹桌墩地,打扫庭院。以前史红旗差不多一星期过来一趟,从脱贫后,史红旗来得没那么勤了。理想成的超市名字就叫“理想成”,理想成超市是史红旗帮着跑贷款开办起来的,光服务员就雇了仨。后来理想成把超市的名字改成了“来福村爱心超市”,他从村里收来一些废旧衣裳,给衣裳消了毒,能穿的,就让有需要的人家捡去,不能穿的,就交给村里的妇女做鞋垫,一双给她们出一块五毛钱的加工费。做好的鞋垫放到超市,村里的人,包括路过的南来北往的人,谁需要就免费拿去。他亲自动手,把废旧毛衣做成帽子、手套和围巾,这些帽子、手套和围巾,摆在超市的爱心货架上,也成了供全村人免费使用的爱心物品。他把好看的布头拼成被面,再把旧毛衣的下脚料弹成被套,一床床漂亮的被子就诞生了。他开着三轮车,和志愿者一起,把被子全部送给了村里的老人。他还定期派人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送馒头、鸡蛋和蔬菜。理想成由一个精准扶贫户变成了助力精准扶贫的爱心人士,理想成觉得,这都得感谢党的政策,感谢史红旗的无私帮助。

给史红旗见面,成了理想成生命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史红旗不来,理想成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请史红旗吃一顿他亲自包的饺子,可每次史红旗都说没时间。

他像是一个等着过年的孩子,等着史红旗的出现。越是盼着史红旗来,越是担心史红旗来不了。他坐立不安,想去村支部打听一下,走到半道又拐了回来。他骑上三轮车,去集上买了二斤猪肉,买完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史红旗来他这儿不好提前给他打招呼,理想成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史红旗来的时候自己不在家。

下午三点的时候,理想成正在给菜浇水,忽然听到大门口有响声,心突然怦怦地跳起来,他把手里的铁锨扔到地上,扭头向大门口走去。

理想成还没从菜地里拔出腿,史红旗已经站到院子里了。理想成甩着手上的泥,看着史红旗哈哈地笑起来:

“哈哈,史书记,是您,真是您呀!我一猜就是您,还真是您!”

“明山,你……你这帽子很有个性啊!”史红旗哈哈地笑着。

理想成这才想起来,头上还戴着方便面袋哩。他一边往下摘头上的袋子,一边说:“史书记,俺刚洗了个澡,怕浇地的时候再把头弄脏喽。”

说完,理想成又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一下子自己的脚,史红旗这才发现,理想成脚丫子上也各套着一个塑料袋,一个红的,一个绿的。

史红旗哈哈地笑得止不住了:“明山,你这袜子还是差花瓣啊!”

理想成一边往北屋走一边红着脸说:“史书记,您等等,俺去换身见人衣裳……”

史红旗笑得更狠了:“好家伙,分得这么清,你还有见人的衣裳、干活的衣裳?”

理想成指着院子南边铁丝上晾晒的衣裳,带点娇气地说:“史书记,俺还有睡觉的衣裳哩。俺昨天晚上把衣裳都洗啦。您是贵客,您一来,俺就得穿上见人的好衣裳。俺现在穿的这是干活的衣裳,又叫工作服。哈哈,不好意思啊,史书记,叫您笑话啦……”

“嗬,厉害啊明山,学会赶时髦了!”

理想成抢先一步跑进屋里,把脚上的塑料袋拽了,穿上鞋,又换上一件带领子的黑色针织衫。

“能进了?”史红旗站在门台上高声喊。

理想成掀开竹帘,哈哈地笑着说:“能了,能了,史书记快进,快请进!”

理想成把史红旗让到大桌子东边的上座上,沏了一壶茶,给史红旗倒了一杯,嘿嘿笑着说,史书记,今儿个您自个儿来的呀?史红旗正要回答,兜里的手机响了。史红旗接了电话,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关于治理环境污染的事。挂了电话,史红旗就跟理想成说话,没几句,电话又来了,大概是晚上要在什么地方开会。

挂了电话,史红旗刚要开口,手机又响了。这次史红旗没有接,扫了一眼屏幕,把电话挂断,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事情有些多。

理想成心想,这是一个县里的纪委书记,得有多少事情要忙啊,他想叫史红旗中午在家吃饺子,想到史红旗这么忙,就没有开口。

史红旗把想在村里搞一次书画展的事给理想成说了说,理想成不时地点点头,又不时地哈哈笑两声。史红旗讲完,理想成说:“史书记,俺算不算拖了国家的后腿?”

史红旗说:“你脱了贫,还帮助其他人,不仅没有拖国家后腿,还为国做贡献了哩。”

理想成敞开心扉,给史红旗讲了自己得病的事儿和以前在省城学裁剪的事儿。史红旗也给理想成说了自己小时候念书的事儿和在村子里放羊的事儿。

史红旗给他留了个电话号码,叫他有事就给他打电话,但他从来没有打过。

他想他的时候,就在心里想他。

后来,理想成把西边的两间房也盖起来了,买了一些书,建了个小小的图书馆。他作诗画画的时候,小孩们就在旁边看书。

看书归看书,那些小孩儿,还是过不去心上的那道坎。理想成用捡来的废铁皮做了三个小人,起名吉祥三宝。男的是蓝的,女的是红的。小孩儿来了用脚踹,用土埋。理想成把它们拆了做成了簸箕和锅盖,小孩儿气得不行,他们想走,又不甘心,就站在大门口喊,明山,明山,俺们的秋千哩,你给整哪儿去啦?

他们喊话时,那个“整”字拐了三百六十度的弯,好像他们受了三百六十度的委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