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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1期|牛利利:如火如荼(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1期 | 牛利利  2025年01月26日08:13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肃会宁人,毕业于兰州大学,哲学硕士;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作品》《清明》《飞天》《广州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部分作品被选载;小说集《兰若寺》入选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9年卷,作家出版社)。

导读

80后包村干部齐岩犯了难:去蜂农老姚家入户,问题没解决,又添了新麻烦;省领导下乡检查工作,偏又碰见林业工人生火取暖,落他一人在山沟待到半夜,还做了检讨……县里调整干部,他想抓住这个机会离开村子,最终却也落了空。乡镇工作是如老书记写的那幅书法“如火如荼”,还是“一团乱麻”?

如火如荼

牛利利

四处是蜜蜂,吵得世界都漂了起来。老姚站栎树下,高举竹竿。竿头悬纱笼,无数蜂往里钻,远望如正在破碎的黑色旗帜。远处有一顶旧帐篷。河滩平整的地方都摆上了蜂箱。老姚收完蜂,走到车跟前,摘下面罩:“领导,有空来村上耍?”说着,手伸进车窗,夹烟的手晃晃。齐岩犹豫下,接过烟,说:“去你家入户,摸摸情况。”老姚“嘿嘿”笑了,说:“摸什么?月月摸,天天摸,农民的尻蛋子都摸破了。”他也笑,下了车。

热风扑面,带着黄蒿的臭味。齐岩帮老姚拉开防蜂服的拉链,说:“你才五十出头,头全白了。”“活着不容易。”老姚弹飞烟头,说。“你是太贪心。”齐岩拿话点他。老姚擦擦汗,冷冷说:“一大家子全靠我一人。明强林校毕业,嫌打工苦,一天到晚胡逛。大儿和你同岁,几年不着家。明霞嫁到外地,去年离婚,抱着两个娃回来了。爸妈都八十了,要我养活。嘿,我不老,谁老?”齐岩备好了话,到嘴边,又讲不出。老姚走到路边,提起不锈钢摇蜜机,扛肩上。他让老姚把摇蜜机放他车上。老姚摆摆手,径直上了坡。他跟在后边,听见河水声渐渐远去。

一辆桑塔纳停下。车窗摇下来,冯春来探出脑袋:“小齐又入户?你工作开展得扎实呀。没开车?”“停河滩了,走两步。”他笑着说,又问冯春来去干什么。“给村民体检嘛。”冯春来又对老姚喊话,“老姚,你妈高血压的药不能随便停,高压快两百了!”老姚“嗯”了声,脚步不停。

齐岩和老姚上了桥,走过方神庙。庙门口龙旗猎猎作响。靠墙停着辆架子车,地上扔着空啤酒瓶。车上躺着老光棍水雄。“老水叔,闲着呢。”他打招呼。“闲不闲,关你屁事!”水雄翻起身,逼视两人。“有人惹你了?”他压住火,问。水雄手叉腰,油光的脑袋一扬,说:“就是惹我了。玉米前年一斤一块四,去年跌成一块二。玉米价格降了,你们干部的工资为什么不降?”老姚单手提着摇蜜机,一手拉住齐岩,走开了。水雄跟在后头,高声浪骂:“偷我东西的,迟早吐黑血死,别怪今日没提醒!”

到了姚家,齐岩擦着额头的汗,气咻咻地说:“水雄嘴上不积德。”“他没后,积德没处用。”老姚说着,把摇蜜机放台阶上,把防蜂服叠整齐,又跑进厨房,取出搪瓷脸盆。齐岩洗了把脸,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老姚母亲拄着拐杖,走出西房门,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问:“不摇蜜了?”“明天摇。”老姚把盆里的水浇在靠墙根的梨树下。老太太又说:“厨房有馍,你去吃。”老姚挥挥手,说:“别管我,你回房睡去。”老太太愣了愣,自言自语:“哎,老了,听不清,不知你说的啥。”西房传出电视声、小孩吵闹声和苍老的咳喘声。

房间乱极了。里墙摆着张木桌,红漆斑驳,上边堆着瓶瓶罐罐。白色大塑料桶共六个,排两列,里头是蜂蜜。几只蜂正绕着桶飞。靠墙高摞着十几袋一百斤装的大袋白糖。火塘灭着,墙熏得漆黑。老姚取了小凳子,放火塘前,又倒了茶,递给齐岩。老姚端着搪瓷缸,先喝了一气。齐岩拧头看向院落。院子扫得干净,水泥地面反着光,像一汪水。老姚说:“我惹了水雄。”“那他跟我抬杠?”齐岩接着说,“自打我当了这个村的包村干部,够照顾他了吧?去年我从县上给他要了卫生厕所的指标,他是一分钱没花。前年,他种了猪苓,卖不出去,跑来向我倒苦水。我跑到文峰的药材市场,帮他联系了收药材的老板。”“你还年轻。”老姚嘲弄地说。

门外传来“笃笃”声,老姚母亲拄着拐走进房门。她动作缓慢,在明暗交界处,如皮影一般。枯瘦的、满是瘢痕的手伸到齐岩鼻子前。“小伙子,拿上。这是好烟。我知道你是领导。”她讨好地说。他忙推辞。“说什么?我耳背,听不清。”她说着,转出房门。

老姚取出一瓶酒。齐岩忙摆手。老姚拆开酒盒,作势要打开。他说:“我要开车的。”“找人送你回去。”“今天上班,我一身酒气回去,领导怎么看?”他有责怪的意思。老姚放下酒瓶。他此行的目的是收拾老姚,可不知如何起头。最近村民对老姚反映不少:有说老姚砍了旁人的杜仲树的,儿子霸道横行的,还有说他偷挖河沙的。前天,乡上黄书记领着人大的领导去参观羊肚菌养殖合作社。一行领导刚出大棚,一个村民正骑摩托路过,见有领导在,便告了老姚一状。事后,黄书记喊他去办公室,黑着脸,说:小齐,你是包村干部,要多下村走访入户,了解老百姓急难愁盼的实际问题;如今村民跑我跟前告状,是不是意味着你的失职?这几天你去跟姓姚的好好谈谈,硬碰硬;你一定让他收敛,别惦记着当村霸,不然没好果子吃。他说,好的,书记。他不想和老姚硬碰硬,希望最好能像高手过招那样,点到为止。

老姚的外孙女从西房跑出。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扎着马尾,站在院子里,望着齐岩,笑了。齐岩向小女孩招手。姚明霞抱着小儿子出来,喊:“梅梅,别跑,外边有狗。”女儿回头看了妈妈一眼,咯咯笑着,跑出了大门。姚明霞向齐岩打了招呼,出门寻女儿去了。老姚坐火塘前,慢悠悠地说:“有大人物去乡上。”“你怎么啥都知道。”齐岩有点意外。老姚说:“今早我去给我妈买药,路过乡政府,见黄书记带头扫路。嘿,堂堂书记,衣上全是土。如今,乡上领导是不值钱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去迎接?”“我躲都来不及,嫌烦。”“活着就是个烦。”老姚给齐岩添茶。姚明强走了进来。姚明强瘦高个儿,穿着缀满闪光片的T恤,脚踩凉鞋,见了齐岩,也不打招呼。姚明强提起地上的酒瓶。“干啥去?”老姚喝问。“找老鹰去耍。”姚明强攥着酒瓶脖子,跑出大门。

“那个老鹰也是怪人,”齐岩决定从姚明强入手,切入主题,“一院老宅不住,躲林子里,鬼一样。他在林子里的住处我去过。一间彩钢房,不通电,靠太阳能板给手机、台灯充电。明强年龄小,贪玩,辨不了是非。你让他少和老鹰混。”老姚仍笑,眼神却冷硬,皱着眉,半天才说:“他爱跟谁混就跟谁混,当老子的也管不了。”

两人都沉默着。天忽然阴了,起了风。老姚抽出根烟,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又放鼻子下闻,说:“我清楚你为啥来。有条死狗去找黄书记,你就来了。”“有人说你砍了旁人的杜仲树,还说……”“放他娘的屁!”老姚火了,从灰烬中抽出火筷子,敲着地面,高声说,“他说是他的杜仲,你们就信?人人都有一张嘴,偏他有理?今年杜仲价高,一斤四块。有钱大家一起赚,各凭本事。我勤劳,卖得多,有人眼红。笑人无、恨人有的东西!就连老光棍水雄都眼红,说我卖的是他家的杜仲,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黄书记不了解。小齐,你当包村干部多少年,也信这些?”

两人对视着。老姚拄着火筷子,眼露凶光。不过一个回合,齐岩便觉落了下风。他肚里有火蹿起,太阳穴上的血管跳跃着。他想,硬碰硬又如何?得让老姚收敛,这是主要目的。“你先不急着生气。一件件一桩桩,我们还得接着说。”他说。“来来来,一件件说,看够给我判几年?去他妈的!反正我压力大,不如坐牢,起码还管三顿饭。”老姚扔下火筷子,双臂张开,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他“哈”了一声,扭过头,看向院子。老姚母亲站在檐下,弓着腰,望向上房。西房里静悄悄的,电视声、小孩吵闹声都不见了。墙根跑过一只花鼠。花鼠爬上墙头,坐在一株摇晃的瓦楞草下。

他正要同老姚死磕,电话响了。他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出门。院子里,老姚母亲说:“厨房里有馍,你是客人,吃上一口。”他大声说:“姨,我吃过午饭了。”

出了院门,齐岩回过去电话。电话里霍燕燕告诉他,她妈明天到县城,她妈来一趟不容易,他最好能作陪。他口上应承,说,正在忙,完了细说。他心情不好,怕霍燕燕听出来,误以为不乐意接待她妈。事实上,他的确不喜欢她妈妈。

齐岩走进村民广场旁的凉亭里。黑色的鸟落在枯死的树上,凄凉地叫着。凉风吹来,他感到烦闷。水雄拉着空架子车正路过。水雄酒醒了,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快步走过。很快,白雨落下,雨幕横绝四周。

雨中出现一个人影,是皮老师。皮老师五十多了,当过几年村小的民办教师,后来一直务农。皮老师走进凉亭,拍拍裤腿上的泥点子,说:“你真是好兴致,一人在这看雨。”“皮老师忙啥去了?”他问。皮老师取过背篓,让他瞧:“上山挖药去了。收获不大,挖了几根黄芪、两块天麻。”皮老师的脚伸到台阶上,蹭掉鞋底的泥,点上烟,仰头看雨云,感叹:“不晓得兰州下雨没?”他知道皮老师又要讲他兄弟。“上个月,兄弟给我买了剃须刀,快递到的县城。西门子的剃须刀,有三个头,两千多块钱呢。我是老农民,用那么贵的东西干什么哟!”皮老师笑起来。他回想起刚当包村干部,第一次下村,在皮老师家吃饭。皮老师吸溜着面条,讲自己兄弟多么优秀:获过国家奖励,被主管科教文卫的副省长接见,论文发表到了国外去……听了几年,他耳朵生了茧,一度见了皮老师就绕着走。今天,他不觉得烦。他想,一个人爱自己的兄弟,为兄弟骄傲,这是应当被尊重的。“皮老师,下次我去兰州提前跟你说,带你去见兄弟。”“兄弟满世界跑,有一年过年他还在比利时讲学。见面不容易。”皮老师掐灭烟头,叹气,又讲起他为了兄弟上大学,到此地当上门女婿的旧事来。

齐岩再次走进老姚家。“呀,小齐,你跑哪儿去了?我正要去寻你。”老姚站在檐下,做出副惊讶的表情。“路上走了走。”他说着,走进上房。火塘里生了火,碗口粗的木头烧得正旺。他向火而坐,不一会儿就感到衣服上飘起水汽。老姚走进来,将木棍架在火上烤一会儿,又到门口,对着天光,端详起来。“昨天砍了根木头,计划做擀面杖。你看下,这棍子怎样?”说着,转身把木棍递给他。“压手,长度也适合。”他说。老姚重新倒茶,坐下,说:“等擀面杖做出来,送给你。”“我吃食堂,又不做饭。”“等你结婚了用。今年该结了吧,嗯?”老姚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想,老姚是个硬茬子,之前像是要杀人放火,可这会儿又和风细雨。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人不好打交道。”老姚扯起邻里长短,言外之意是他也有委屈,不过为人老实,不告刁状。房内越来越暗,塘中的火焰腾跃。人与物的影子都在晃,如风掠过疯长的荒草。齐岩一阵恍惚。凉风卷进明亮的雨丝。

齐岩不说话,掏出手机。工作群里发了视频:黄书记穿着雨衣,站横幅前,指挥干部们清理渠里的垃圾,原本尖细的喊声在风雨中更显孱弱;乡农机中心的赵文斌主任提着两大袋垃圾,奔向垃圾车;副乡长章月涛叼着烟,拿着铁锨,偷瞄书记,不铲牛粪,一个劲儿铲着牛粪旁的积水。看到这儿,齐岩忍不住笑了。老姚又换了话题:“听人说,最近乡上要提拔干部。”“不说这。”他摆摆手。老姚又说:“现在干什么都靠关系……”

齐岩几次想把话题拉回,又被老姚扯远。老姚取出袋核桃,埋进灰里,煨上几分钟,用火筷子夹出,一一砸开、剥好。老姚将核桃仁放在碗中,又浇上蜜。老姚递过来筷子,说:“好东西,滋阴补阳。”他吃了两口,说:“自我包村以来,同你打交道最多。村民都说我俩关系好,你别让我为难。”“人抬人高,土抬墙高。这道理我懂。”老姚说。

齐岩看了看时间,起身,说:“今天迟了,我要回去加班,完了和你细说。”“留下吃饭吧。”“不了,回食堂吃。”他站在门口说。“我挖了株小红豆杉,得空给你送去。”老姚贴过来说。“那是国家保护植物!”他身子一侧,躲开老姚,生气地说,“最近警车来回跑,你以为森林公安吃闲饭的?”老姚讪讪地笑了,说:“领导今天很严肃。哦,我还有事要麻烦。”“别叫领导,就说啥事?”“你知道我一大家子人,老的、小的都靠我。我手头紧张。今年中蜂养殖补贴涨了,有一万块钱。你把我报上。”老姚说。他想了想,说:“文件要求,规模要在百箱以上。”“啥都按文件来,地球还转不转了?这还不是动动笔尖的事。”老姚说着,给他撑开伞,又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这会儿推辞不算数。”

齐岩走到河边,裤腿全湿了。他坐在车上,打开空调和雨刮器。他木然看着前方。雨中崖壁苍然,蒿草青翠。他想:今天去老姚家入户,问题没解决,又添了新麻烦;以老姚的为人,拿不上补贴肯定闹事。他觉得烦躁,回忆起刚到乡上,老书记找他入职谈话的场景:

老书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草书。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最后一字像“茶”。小齐懂书法?老书记笑吟吟地问。他赶忙摇头,又低下头,包里掏出笔记本。老书记讲起来:乡镇工作压力大,你别想象得太美好;往上全是管我们的领导,因此说,上面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他点点头。老书记继续讲:我们开展工作又要直面群众,群众很单纯,群众工作很复杂……谈话结束,老书记起身,望向那幅书法,笑了笑,说:字是我写的,涂鸦而已,不成章法;有时我想,把“如火如荼”换成“一团乱麻”,或许更贴切。

手机又响了,是书记黄杨。“你人在哪儿?我们都快忙死了,一天不见你人!”黄杨气呼呼地。“书记,我在村上,刚去入户了。”齐岩赶紧解释。黄书记“嗯”了声,态度好转:“小齐,你现在哪儿都别去,就待村上。省上的领导换路线了,去你们村。我这阵在路上,再有半小时到村上。”他一句“好的”还没出口,黄杨就挂了电话。

齐岩掉转车头,又进了村。村口立着一块巨大的玄武岩,上写着:“银水湾村欢迎您!”

黄昏时分,天空放了晴。考斯特停在村口。路旁是欢迎的队伍。打头的是县乡村振兴局的张局长、乡上的书记黄杨、乡长杨健强,后边依次是乡村振兴局丁副局长、副乡长章月涛、乡农机中心主任赵文斌,最后是村上的支书、副主任、文书。村民们吃罢晚饭,都来围观。他们自觉拉开距离,在金黄的光中,抻着脖子,望向车门。齐岩和村民站在一起。车门开了,率先下车的是县委书记苟胜雄。他双手端着保温杯,挪了两步,让开车门。苟书记笑着对下车的人说:“下午雨大,领导们一光临,天就晴了!”

省上的何副部长最后下车,同干部们一一握手。县委书记苟胜雄在旁介绍。“乡镇一把手很年轻嘛。”何副部长指着黄杨,转身对苟书记说。苟书记点头称是。“部长,我是‘80后’,也不小了。”黄杨笑着说。何副部长已同后边一人握手。握手结束,何副部长挥手致意,村民们误以为是让路的意思,赶忙四散开。

苟书记回头给黄杨使眼色。黄杨上前,同苟书记说了两句,又向齐岩招手。黄杨脸上挂着笑,压低嗓门,对齐岩说:“躲后头干啥?这么重要的场合,我看你就不在状态。部长问起村情,你就上前汇报。你给我打起精神!”

村子依山而建,一路缓坡向上。村口只有两院人家,几年前都搬迁进城。有一家大门上贴着几年前的春联,日晒雨淋,红色褪尽,近于白纸黑字。屋顶有小树,枝叶间传出“咯咯”声。是几只鸡立在枝头,打量众人。何副部长问起这两家的情况,齐岩忙上前回答。“几年前,我们单位帮扶过这个村。这次,我来市上考察,顺道看望乡亲们。”何副部长语气忽然严厉,“陪同的同志有点多,不应该,以后不准了!”苟书记说:“部里的帮扶十分重要、意义深远。乡亲们常说,部里的帮扶不是输血,关键之处是增强了内生动力。”“这不是老百姓的话,是县委办公室的话。老百姓不说这个,只说你这个人是好人,这个领导是好官。”何副部长淡淡说。

又行了百米左右,人家多起来。一行人到皮老师家门前,见月季比院墙还高,枝叶繁盛,各枝花色不同。大家都感慨称赞。何副部长问:“这么高大,是转基因品种吧?”后边的有人附和说:“极有可能。我在农业部的博物馆里见过只鲤鱼,转的大马哈鱼的基因,脑袋比书包还大!”苟书记看了眼黄杨,黄杨又回头寻齐岩。齐岩上前说:“何部长,这是嫁接的月季。嫁接的砧木是倒勾牛,是种灌木,学名七里香。现在村上发展苗木产业,成立了合作社,效益很不错。月季是我们的明星产品。”

皮老师听见人声,走出院门,问:“你们是兰州来的领导?”何副部长笑说:“是啊,老乡。”“我兄弟也在兰州。他是科学家,获过国家奖励,论文发表到外国,副省长都接见过。”皮老师本想给大家发烟,见来人众多,又将烟盒装回口袋。皮老师搓搓手,忽然文绉绉地说:“敢问领导仙乡何处?”何副部长愣了愣,回答:“老家河南信阳。”“人杰地灵!敢问领导年庚几何?”“五十有六。”“年富力强!”皮老师竖了个大拇指。何副部长哈哈笑起来,大家也都笑。

老姚叼着烟,站在栎树下,向齐岩招手。齐岩摇摇头。老姚伸脚蹍灭烟头,走了。何副部长和皮老师拉起家常,问起子女就业、身体情况,又穿插着问起住房安全、粮食直补、医保等政策的落实。后边女领导“啊”地叫了一声:“蜜蜂!”张局长让女领导别动,走过去,作势要拍打。皮老师说:“别招惹,它自己就飞了,不蜇人的。”“老哥,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别的农户家。”何副部长说。“理解,领导日理万机。”皮老师笑嘻嘻地说。

水雄家没有院子,只有两间房。电视声音很大,不时传出枪炮声和“八格牙路”。一行人到了门前。黄杨小声责备齐岩:“你没给通知吗?”“通知了。”齐岩说着,喊了声,“老水叔,来客人了!”水雄趿着布鞋,出门迎接。两个年轻人跑到人群前,提着米、面、油。何副部长提过一桶油,递到水雄手里。水雄接过油,满脸堆笑,说:“呀,感谢,十分感谢!来来来,进屋喝茶。”一群人拥进水雄家。齐岩没挤进去,干脆立门口。县乡村振兴局的丁副局长走过来,同齐岩握手,问:“小齐,怎么皱眉头?”“丁局,压力大呀。”他挠头说。“啥压力?”“欧债危机,德国压力大!”他开玩笑说。

姚明强走来,远远抛出一根烟。齐岩接住。姚明强手插裤兜,腰间别着弹弓,脑袋一扬,用命令的口气说:“我爸叫你过去,有事跟你讲。”“你家的事比天大呀,也不挑个时间,没见我在忙?”他火了。闲聊的领导们望过来。姚明强满脸通红,冷笑一声,走开。

天暗了,笑语声被暮色稀释。山影寂寥。太阳能路灯亮起,引来无数飞虫。水雄送领导们出门,重复着感谢的话。考斯特开到了水雄家门口。领导依次上车。黄杨把齐岩叫到一边:“我和小赵坐你的车。我的车底盘太低,怕路上有落石,蹭着油箱。我来开车,给领导领路。”一部分村民站在路边,挥手告别。车启动的同时,人群散开。热闹也散了,一切又被寂静包围。

车行山中,连转几个大弯,远光灯照亮崖壁,收割着路边的野草和灌木。远山凝成黑铁。车经过漫水路,开进瓦石沟。黄杨的焦虑才有所缓解。“嗯,领导对我们的工作应该是满意的。虽然有几个细节,我们做得不完美,但苟书记还算高兴。”黄杨慢吞吞的,有些不自信。“满意!那会儿在五保户家,苟书记给我们送了八个字:物质保障,政治关怀!”赵文斌探着身子,说。“真的?我咋没听到?哦,对了,我出去了一阵,接了个电话。”黄杨如释重负,接着说,“乡镇干部工作太辛苦了,家里也照顾得少。可是乡镇比起县上的各个局,得到的关注太少。我这会儿饿得胃疼。到城里我们吃火锅吧,我请客。”

齐岩趁黄杨心情好,说女朋友妈妈来县上,他打算请一天假。黄杨爽快地同意了,打开车载多媒体,切了几首歌,又关掉音乐,说:“小齐,你这歌单太老了,现在谁还听徐小凤、林子祥?我爸都不听。女朋友是‘90后’吧?”“九三的。”黄杨瞄了眼后视镜,笑着说:“你把歌单换成蔡什么坤,华什么宇。年轻女生喜欢。靠,开快了,省上领导被我们乡镇干部甩得老远。”

车猛地停住。黄杨“咦”了一声,问:“怎么有火?”“最近林场搞经济林改造,大概是工人生火取暖。”齐岩也朝着沟口望去。黄杨皱眉,拍了下方向盘,说:“把火灭了!”齐岩下车,走向火光。黄杨脑袋伸出车窗,喊:“你跑呀!别走,跑呀!”他跑了起来。

有工人往火里扔松果,惹得旁人骂:“难闻死了,别扔了。”工人们捧着饭盒,围火而坐。火光照着他们脏污的、疲倦的脸。工人们坐在木桩上,脚下放着铁锹、砍刀、镢头和两箱啤酒。“喂!”齐岩远远喊了声,气喘吁吁地走过去。他一脚踩进漂满枯叶的积水里,鞋袜全湿了。工人们扭过头,望向他。“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我们在改造经济林,把原来种的落叶松砍掉,换成橡树。橡树经济价值高。我们还种猪苓。我们没有乱砍乱伐。”中年男人穿着迷彩服,坐在木桩上,端着方便面,解释说。“把火灭了!”他又说了遍。“我们有林场的野外用火许可。”男人喝了口方便面汤,说。“你们别为难我,把火灭了。领导给我安排了。”“哎呀,年轻人,你怎么听不懂?我们生火是合规定的。”男人说着,将方便面里的酸菜包撕开,夹在馒头里。

这时,吉利开了回来,停下。黄杨和赵文斌闯进火光。黄杨问:“谁让生火的?”“我们有野外用火许可证的。我们在地上挖坑,坑边垒了石头,还有人专门照看,况且离水源也近。这些都是符合条件的。”男人放下饭盒,再次解释。黄杨说:“有领导过路。”“领导过路也符合要求呀。”男人说。“你们最好把火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吧,好吧。”中年男人嘟囔着,挥挥手,说,“把火灭了。”工人们起身,收拾了饭盒,拿起铁锹朝火里扬土。两道光柱掠过,考斯特转了弯,驶入山沟。“黄书记,领导车来了。我们的车停在这儿,不是给领导指路嘛。”赵文斌提醒说。“小齐,你在这儿盯着,我们先去引路。”黄杨又跑向吉利,被枯枝绊了下,险些摔倒。

齐岩拿起铁锨,往火里扬土。他还没扔进去几铁锨土,考斯特就停在沟口前。车门打开,苟书记端着保温杯走下来,立在路边,朝人群喊话:“这里谁负责?”男人扬声说:“我们是经济林改造的工人。”车上又下来了个女领导。女领导站在苟书记旁边,得意地说:“全车人都在听丁局长唱山歌,就我看到火情。”苟书记指着齐岩,说:“我记得你,你是乡上的干部。给你们黄杨打电话,现在就打!”他掏出手机,发现此地没有信号。正在这时,吉利又倒了回来。黄杨匆匆下车,走到苟书记跟前。

苟书记端着保温杯,批评说:“黄杨,你是乡镇一把手,是你们乡的森林防火的第一责任人。工作要落到实处!”“苟书记说得对,不过他们……”黄杨正想解释,又被打断。“保护绿水青山是每个人的责任,用什么保护?要用情、用心、用力保护!”苟书记吐出茶梗,又开始讲了起来。女领导掺和进来:“太危险了。一车人都在听丁局长唱山歌,就我看到了。你们县该给我发锦旗!”工人将两把铁锨插地上,双脚踩在铁锨头上,踩高跷一般,手扶着铁锹把,笑着看热闹,并不帮忙解释。苟书记继续说:“古人说,风起于青萍之末,量变引起质变。今天生火取暖,明天就会烧香点蜡,后天就敢放火烧荒。我送你们八个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考斯特车窗拉开,有人探出脑袋,说:“苟书记、杜处,部长在等。”“马上,宋主任。”苟书记瞪了黄杨一眼,才上了车。黄杨烦躁,用力拍了下身旁的栎树,低声说:“工作真难干!”

黄杨和赵文斌也走了。留下齐岩,让他灭火,等章月涛副乡长的车来,再坐车进城。火焰呼呼作响,木柴爆裂。工人们似笑非笑地看着齐岩。男人问:“领导训你们了,多大的领导?”齐岩苦笑:“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是最大的领导。”男人说。“中巴上职务比他高的有好几个。”他说。有工人问:“火还灭不灭?”“灭个屁!”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远处传出麂子短促的叫声。男人端起饭盒,就着方便面汤吃馒头。他又问:“现在天不冷,你们生火干什么?”男人“嘿”了声,说:“不冷?你知道半夜三点深山里啥样子?你要不信,今晚试一试。我们等火灭了,在火籽上铺灰,搭床板,就是火床了。我们山里干活,全靠着火床熬到天亮……”

齐岩同工人们闲聊一会儿,想起一天的工作,觉得气闷,去路上溜达。他要给章月涛打电话,想起此地没信号。风过山林,山脊升起满月。歌声飘来,是工人们围火放歌。他回到沟里。“喂,年轻人,能喝吗?”男人笑眼看他,递上瓶啤酒。他接过来,咬掉瓶盖。借着火光,男人打开一张泛黄的图,看了会儿,食指划过图纸,说:“这是林相图,蓝色的是河流,黑色的是道路,我们今晚在这个点上。明天我们就去黄色的区域,那是落叶松林,我们要去评估那儿的松线虫病。得病的树要立马烧掉……”

“有车过来。”有人说。“我要离开这儿。”他赶紧起身,向工人们挥手告别。他又饿又冷,望向远处。刀在手中,他随手砍着路边荒草。远处的车却一动不动,像在跟他开玩笑。他暴喝一声。车灯射向茫茫黑夜,仿佛无人回应的问句。

“一生能有多长?你只愿做个包村干部,同一帮农民打交道?”无人回应的问句。“是,农民见了你,得叫领导。可你是吗?开会时,同龄人坐台上,你在下头鼓掌。你在笑。现在的年轻人眼高手低,觉得区区副科长算什么?可你想,不当副科,能当正科吗?不当正科,有机会升副处、正处吗?做人要踏实。别觉得自己是‘80后’,还有机会。现如今提起干部年轻化,说的可是‘90后’。黄书记还小你几岁,人家都是乡镇一把手了。世上太多高大上的假话,什么平凡就是伟大啦。我不说假话。自我修道以来,没说过假话。说假话伤害修为。男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否则就是废物……”

霍燕燕的母亲已经讲了两个小时。齐岩想,她讲了那么多话,口不干舌不燥,情绪饱满,看来修道是修出了门道。反倒是他,坐不安稳,骨头缝里像长了草。只要他注意力不集中,霍母就不说话,法令纹抽动几下,手攥成拳。霍燕燕坐在母亲身边,也坐得笔直。霍母下巴微微上扬,说:“人要有精神。修道修的就是精神。我们老师讲,精神就像是火,火旺了,满世界都是光……”

齐岩想起瓦石沟的一团火,昨夜的情景又一次浮现:

山路绕来绕去,车灯时远时近,像在漂移。月下山林晃动,如海浪,像要伺机淹没道路。他走过岔路口,转弯,继续向前。车灯不见了。他慌张起来。一只狗獾从高处跳下,横穿过马路。有人喝问:干什么的!他被吓了一跳,忙转身,不见人影。走夜路的,他说。无人回话。林中发出树枝折断的“啪啪”声。他蹲下身,摸过一块石头。

你是齐岩?一人问。声音年轻。他问,你是哪位?笑声爆发出来,树影摇晃。两人走进月光。为首一人裹得严实,用手电晃他。他侧过头。那人说,是乡上的齐岩。年轻人笑说,领导火气大,夜里不睡觉,山上吹凉风呢。他听了出来,年轻人是姚明强,年长的是老鹰。他用手挡住光,说,明强,帮个忙,送我到县城,按出租车价格给你路费。姚明强说,你怎么没坐部长的车?我看苟书记都上车了,你比他们牛。他不说话。

黑暗中,姚明强沉默一会儿,又说:帮忙是相互的,今年养蜂补贴涨了,有一万元,你把我爸报上。他冷笑,转身就走。姚明强在后边叫骂:你走啊,大半夜的,让狗熊一巴掌拍死你!出了瓦石沟,手机有了信号,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但霍燕燕并未来电,他有些失望。他懒得回复电话,琢磨姚明强大半夜进山,不知干什么勾当。他看着山林苦笑:自从当了包村干部,如今是一条道走到了黑。一辆车迎面开来,停他面前。黄杨下车,老远伸出右手,说,哎呀,抱歉,我忘了山里没信号,辛苦了……

齐岩回过神来。霍母又不说话,手握成拳,压抑着不快。她鼻翼一张一合,调整好情绪,继续说:“我打听了,最近县乡换届,要调整一批干部。机会难得,你多操心。”“谢谢阿姨。”他赶忙说。“我宣布一个好消息。上礼拜我结束了百日筑基,正式进入结丹期了。我气感很明显,耳朵里刮大风,脑袋里煮开水。下个月起,我专心修行,不再过问俗事了。”霍母说着笑了,显得颇为自得,继续说,“在我们的修道的体系里,百日筑基算是科级,我的境界起码是副处了。”她说完,嘴唇碰碰酒杯,又放下,并不真喝。

霍母开始同女儿闲聊。齐岩听了会儿,更感无聊,觉得还不如听她讲修道结丹。他走出包厢,买了单,坐大厅休息。他习惯性地点开工作群。上百条未读信息,有图有真相,看来又是忙碌的一天:一大早,乡上开了森林防火警示会;干部们签订森林防火责任书,接着奔赴各村,召集村民,宣传防火政策。他回忆起来,责任书开春就签过了,且作了报道,今天再签,显然是在作秀,是黄杨做给苟书记看的。

齐岩强打精神,返回包厢 。门口,他听见笑声。推门进去,两人都安静。霍母恢复严肃,问:“单买了吗?”他点头。霍母又说:“我在看视频,很快结束。下午我们逛商场。”

齐岩坐下,看着泛黄墙纸上的花枝纹路。霍燕燕坐过来,小声问:“你在想什么?”“没什么。”他说。霍母手机里传出声音:“我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告诉你们,我来普度众生!听懂掌声。”掌声响起。他不免好奇,凑过去。霍母将手机平放,示意他看。视频里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白色唐装,站在台中央,闭眼享受着掌声。男人睁开眼,双手向下压。观众静下来。男人举起话筒,说:“我送大家六个字,每个字都值一个亿。我把六个亿送给在座有缘人!”他想起县委书记苟胜雄给乡上送了八个字:“物质保障,政治关怀。”后又改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男人又说:“有了这六个字,男人获得财富、权利和女人,女人获得幸福、健康、美貌,员工当老板,老板发大财。听懂掌声!”掌声又一次响起。“这六个字就是……”男人扫视一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接着说,“大师我有解药!听懂掌声!”他差点笑出声,赶忙坐回去,继续看墙上花纹。霍燕燕手撑脑袋,又问:“你在想什么?”“没什么。”他说。她起身,出了包厢,给他发微信:“你出来。”

走廊里,霍燕燕拉长脸,问:“你是不是不高兴?”“我为什么不高兴?”“你就是不高兴,我妈一来你就不高兴!”她说。齐岩有些烦,说:“总得有个理由吧。”她说:“你一直拉着脸。”“我半夜还在山沟里头,四点才睡觉,六点起床,七点去车站接阿姨了。我很累。”“你在狡辩。你很忙,可以不来的。”她冷笑说。他火了:“你简直莫名其妙!”她笑了,又瞬间变得凶狠:“你看,你明明是不高兴了。现在被我说中,撕破伪装了。我妈大老远赶来,一片真心,都是为了你好。你什么表现!你不过是个包村干部、乡镇科员,拽什么拽。嗯?”

下午,三人去逛了县城唯一的商场。齐岩不愿起争执,掩饰着不快。霍母挑三拣四,一会儿嫌服务意识差,一会儿又说没喜欢的牌子。三人逛到七点,霍母终于看上了一双运动鞋。齐岩正付钱,收银员笑说,她也穿这款鞋。说着,伸出脚,晃了晃。霍母忽然翻脸,扔了鞋,气冲冲地走开。齐岩以为得罪了她,赶紧跟身后。出了商场大门,她骂骂咧咧地说:“哼,小地方人!”他反应了过来。她在一双鞋上,觉得和服务员成了同一层次的人,故而生气。

晚饭时,霍母感慨说:“真是平台决定视野,看来她们只能一辈子待在县城,当个服务员。就我这气质,一进兰州的商场,服务员都知我是贵客!”霍燕燕点头,说:“人往高处走,确实有道理。”霍母看了眼齐岩,又对霍燕燕说:“你有慧根。你看,世间万物都是向上的。种子发芽向上,火焰、气体都向高处走。道法自然,人的心气就该向上。”“水向下流。”他没忍住,插嘴说。霍母白了眼齐岩,看着火锅上的热气,说:“水变成蒸汽,还得向上!”说完得意一笑,又说,“只知水往低处走,那叫自甘下流。”

霍家母女回房休息,齐岩开车在县城瞎逛。九点刚过,行人已经稀少。连日的忙乱,让他有了抽离感,仿佛梦醒,事事与己无关。他旁观起自己:你不必同一个老女人辩论有关水的哲学问题,水向上或向下,又如何?你只需认清你在下处。你是包村干部,到哪儿都是受气包。你爱霍燕燕吗?刚开始,是有一些的,后来呢?你没得选,乡镇上工作,你能接触几个人……

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人聊天,却不知找谁。车到县医院前,他见冯春来蹲坐在路边,正抬头望天。冯春来是乡卫生院的院长。卫生院离乡政府不远,两人常一起闲聊。他取了包烟,下车,招招手。冯春来站起身,笑了。老姚母亲突发脑梗,冯春来开着救护车刚送到县医院。冯春来说,八十多的老太太,不怕死,就怕有后遗症。齐岩想起老姚父子的嘴脸,不愿多谈,把话题往别处引。“空肚子抽烟,犯恶心。”冯春来掐灭烟头,说。

两人去了夜市,坐在烤肉店外。赵文斌坐不远处,看见齐岩,点头,起身埋单走人。齐岩点了烤羊肉、烤羊筋、两样凉菜,又要了啤酒。冯春来忙摆手,说要开救护车回乡上,不碰酒。“别回了,住城里。”他说。“明天我要去宋坪,给村民体检。宋坪太远,开车得两个小时。我要早点到村,不然村民吃了早饭,没法抽血。”冯春来点上烟,抽两口又掐灭,继续说,“我最怕同村民打交道。昨天去你们村,五保户水雄差点把我气死。他说,我抽村民的血是为了去卖血赚钱!还有那个老姚……”

两人都是满腹牢骚。冯春来叹息说:“工作不好干!”“你们比我们强,起码清闲自在。乡上干部吃力不讨好,领导要管,群众要怨,谁都是我们的婆婆。”齐岩话多起来,又讲了何副部长来村上,瓦石沟林业工人生火,苟书记发飙的事。“我在山沟里守到半夜,没人想起我。”他委屈地说。冯春来苦笑,说:“到了基层,啥都是你的活儿。说好听点,叫多面手。我是院长,还兼着药剂师和救护车司机!”“怎么让院长开车?”“卫生院就七个人,他们都没B1的驾照。我不开,谁开!”

雨点落下,打在遮阳伞上,砰砰作响。“说下雨就下雨,这地界不像西北,倒像南方。要不是工作生活不顺,这真是个好地方。”齐岩望向大雨。雨幕后,灯火如萤。冯春来问他何时结婚。“女朋友她妈今天在城里。他妈的。”他烦躁地说。

冯春来用纸巾擦拭铁扦,然后才慢慢咬下肉块。齐岩看得着急。冯春来说:“别得罪丈母娘。我读过《周易》。一个家庭里,丈母娘属于老阴。老阴……”“老鹰人不人鬼不鬼,算什么东西!”他说。一想起昨夜见老鹰和姚明强,他就生气。冯春来不解地看着他,忽然大笑,捂住肚子:“笑死我了!我说的阴阳的阴,不是村民老鹰。你不愧是包村干部!”齐岩也笑,说:“听岔了。都怪你,讲什么阴阳。你是不是还要百日筑基,结丹练气?”冯春来揉揉肚子,缓了一会儿,说:“丈母娘是老阴,你是少阳。老阴生少阳。”

“不是老阴生少阳,是老阴想弄死少阳。”齐岩说。冯春来又大笑。他忽然难过,走进雨中。冯春来不明所以。他说:“我在混。”“谁不是在混?”冯春来安慰说。他摇头,说:“我学的是电气自动化,专业没用上,生活反倒像是自动化了。”他擦擦脸上的雨水,喝尽杯中酒,颓然坐回座位。

“你想要处境有变化,自己得有动作。”冯春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齐岩忙问计策。“我有个朋友,叫李思琪,做点生意。他认识苟书记的小舅子。如果调到县上,或者升个副科,你会好些。我可以牵线搭桥,求情下话、请客吃饭的事还得自己来……”冯春来小声说。他说:“理解。没本事,就别装清高。我就是个普通人。”

齐岩跟着冯春来上了救护车。坐在椅子上,拉开隔板,同冯春来聊天。他感到疲累,躺在担架床上。车出了县城,驶入茫茫黑夜。车外雨声沙沙。霍燕燕发来信息:“我妈拉肚子了。我妈只喝中药,你去买一盒藿香正气水。”“我回乡上了。”他回复说。他想,你妈都开始结丹了,怎么还拉肚子?她不是说万物向上走吗?霍燕燕没有再来信息。他犯起迷糊,身体缩在一起。手机响了。黄杨发来的微信:“明早,你去银水湾村宣传森林防火知识。我已联系县电视台采访。请务必做好组织工作,让村干部、村民代表积极表态发言。瓦石沟属银水湾村,昨天在省上领导面前丢了人。你是包村干部,下周一开会,你得念个检讨。”

救护车停在了山顶。冯春来砸了下方向盘:“妈的,什么破车!”说着,冯春来下车,打开手电,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看底盘,又起身猛踹两脚轮胎。“怎么了?”他问。冯春来敲了敲车窗,喊着说:“说不定是油泵卡死,以前出过这故障。”他下了车。车灯掠过荒野,雨丝划过,如纯黑的纸板上许多发光的笔画。他走到光里,摇晃转身,大声说:“喂,听着,我要离开这里!”

……

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