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与文学、人性—— 一则读书笔记
海洋为诗人、文学家提供了无尽的创作灵感,时而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喜悦,时而又是“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梁启超诗句)的感慨,更有“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周恩来诗句)的豪放……可谓各有千秋。于是,中外诗人、文学家笔下的海洋如何呈现出丰富的文化与思想意蕴,就成为一个值得琢磨的话题。除了感叹大海的浩瀚、人生的渺小,那些经典之作如何深入揭示了海洋与人性和人心的奥秘?如何写出了海洋的险恶与风云变幻?都值得回味,值得研究。
01
海洋与自由意志
普希金的《致大海》一诗抒发了诗人的满腔热情——热爱大海,连同“你阴沉的声调,你的深渊的音响”乃至“那反复无常的激情”,“还因为那个隐秘的愿望而苦恼心伤”,语焉不详,也因此耐人寻味。“现在哪儿∕才是我要奔向的无忧无虑的路径?”这迷惘是否吐露出诗人因为反对专制而被监管的苦闷?诗中还写到了拿破仑的悲凉结局,以及另一位“为自由之神所悲泣着的歌者”的消失。至此,此诗的政治意味水落石出。而当诗人在告别大海时要把峭岩、海湾、光与影以及“絮语的波浪”都“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的豪情,也就宣示了以自由情怀反专制的浪漫主义激情。这首诗因此在众多讴歌大海的诗作中显得分外醒目。是啊,还有什么比大海更能象征自由!
只是,自由虽好,有没有自由的迷津?法国大革命中,曾经为革命呼风唤雨的罗兰夫人为什么会在恐怖的腥风血雨中终于发出了“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的哀叹?一百多年后,一位中国诗人徐志摩也在一首题为《海韵》的诗中寄寓了他作为自由主义者对于自由与任性的感慨:一位妙龄女郎在黄昏的海边徘徊、吟哦、舞蹈,全然不顾旁人的善意提醒:“听呀,那大海的震怒,∕女郎,回家吧,女郎!∕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女郎,回家吧,女郎!”当女郎突然发现归途已断、悔之已晚时,一切已无法挽回……这首诗如一段很有意境的视频,耐人寻味:青春的任性、率真的自由,的确美好,只是多少悲剧常常就在猝不及防中上演。
罗兰夫人的临终感慨与徐志摩在海边若有所思的惋惜可谓异曲同工,引发人们深思“自由的界限”“任性的误区”这样的伦理课题。
02
海洋与多变命运
海洋上风云变幻,如同人世间的诸事无常。许多作家都通过讲述自己在海上的人生经历,感悟命运的无情与诡异。其中,美国作家的成就尤为突出:赫尔曼·麦尔维尔的长篇小说《白鲸》、杰克·伦敦的长篇小说《海狼》、尤金·奥尼尔的戏剧《天边外》《安娜·克里斯蒂》《毛猿》和海明威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都在开掘海洋与人、揭示命运的玄机方面达到了引人遐想的深邃境界。
《白鲸》通过讲述一个疯狂捕鲸的故事,刻画出一位为了复仇失去理智的船长亚哈的奇特性格,他因为一条腿被白鲸咬掉而不顾一切去复仇,为此独断专行也无所顾忌、不敬神明也骁勇善战、近乎癫狂又如愿以偿,只是最后的结局是与白鲸同归于尽,值得吗?他的狂热与“那个大寿衣似的海洋……”互为映衬,烘托出人性与大海都深不可测的主题。人与自然(大海、白鲸)、命运的搏斗应该以理性为指引,可事实上,许多人与命运的搏斗充满了非理性的偏执与狂热,即使明知可能失败也在所不惜。而亚哈心中善与恶的混融一体也相当深刻地道出了人性的复杂,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人生道路上的上下求索与顾此失彼,人在思考问题时的两难困境、时常后悔,与船在阴郁、神秘的茫茫海洋中颠簸、迷失何其相似!因此,人追逐白鲸、穿行于风浪中的蛮勇与冒险,也就既令人提心吊胆又使人不能不心存敬意。谁不想在与命运的搏斗中成为胜利者?只是祸福无常。有的人实现了梦想,却也失去了太多太多;更多的人追逐了一辈子,最终只能望洋兴叹。《白鲸》因此而富有深刻的哲理意味,而且一言难尽。其中充满了征服的激情、冒险的刺激,还有宿命的浩叹……
再看《海狼》。杰克·伦敦以饱经磨难和打拼的切身经历讲述了一个在海船上人与人之间弱肉强食、此外只有以暴制暴的故事:作家“我”在海上遇险,被“魔鬼号”帆船救起后,受到蛮横、粗野的船主“海狼”欺压,因此而愤愤不平。那简直是一条“地狱船”!有趣的是,“海狼”居然也喜欢读书,但是拒绝相信“利他主义”,只认定“强权就是真理,懦弱就是错误”。“我”只好借了一把刀,使动不动就磨刀霍霍、以示厉害的厨子多玛被迫求和。水手约翰生等人则试图谋杀“海狼”,却没有成功。这些情节,都生动刻画出一只船上的“丛林法则”。“魔鬼号”也因此充满了可怕的紧张氛围。后来,他们救起一只遇险的小舢板,没想到被救的玛丽小姐与“我”相谈甚欢也使“海狼”愤怒莫名。就在他企图对玛丽非礼时,被“我”撞见。“我”拔刀威胁时,“海狼”突然头痛,失去了疯狂的能力。“我”与玛丽趁机逃到荒无人烟的岛上,不想“魔鬼号”也被冲上此岛。此时,水手们已经抛弃了“海狼”,他也已双目失明。可是他居然还想掐死“我”。“我”在制服了他以后,与玛丽逃向了新生活,而“海狼”也终于死去。
小说就这样在惊心动魄的叙述中还原了底层生活中的残酷无情、命运无常。这样的故事令人想起许许多多乱世中的“吃人”惨剧,就如同巴尔扎克笔下的伏脱冷信奉的“强盗理论”一样(《幻灭》),也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剖析的那样。好在,《海狼》的故事结局令人略感宽慰。《海狼》还使我忽然想到了中国作家姜戎的长篇小说《狼图腾》。那本书对于中华民族性格中狼性沦丧的反思、对于狼性的呼唤不无道理,也与鲁迅关于“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①的论述颇有悠然相通之处,只是也会引出新的问题:如果在现代社会里,以狼性作立身之本,就很可能坠入毁灭的深渊。
《海狼》暴露人性恶的一针见血与尤金·奥尼尔的名剧《毛猿》一脉相传。而“杰克·伦敦正是奥尼尔的最爱”②。
《毛猿》也以粗粝的风格还原了海船上那些工人的粗鲁、蛮横,充满骚乱,如同猿人一样。其中,扬克更为好斗。他从小就没有家。在地狱般的船上过着低劣的生活,因此格外仇恨资本家。轮船公司董事长的女儿米尔德里德异想天开来参观火舱,使他倍感屈辱。他欲寻衅滋事,上岸后乘公共汽车时打人,导致被捕。在监狱里,他再次感到与被关在动物园里一样。出狱后他要求加入产联,想炸掉钢铁托拉斯,却出乎意料被斥没有头脑,令他困惑莫名。这一笔,写出了扬克的走投无路。他只好到动物园,向猩猩倾诉愤怒,并竟然打开笼门,与猩猩拥抱,结果被猩猩扔进笼子,压死在里面。
这个故事不乏夸张的笔法,也令人想起卢梭关于科学和艺术的发展反而使得人们的灵魂越发腐败,因此应该“返于自然”的著名论述,想起从废名、沈从文到贾平凹、阿城、莫言、迟子建的文学思潮——返璞归真,只是,也难免产生对于原始品德、原始蛮力的质疑:人性的野蛮、兽性其实根深蒂固。关于原始社会的野蛮的相关研究足以为关于“人性恶”的研讨提供证明。另一方面,人性的野蛮其实一直就不曾被礼教、法律驯服过。20世纪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和日常生活中产生的暴力犯罪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而与《海狼》相比,《毛猿》更以夸张的笔法去突出人的兽性,点染底层失意者走投无路的悲哀,能够触发对于那个时代和那一类人的思考。
在《毛猿》之前,奥尼尔还创作了《天边外》和《安娜·克里斯蒂》等剧作。其中,《天边外》写“渴求和失望的交替”③:罗伯特渴望出海远航。然而阴差阳错的婚姻却使他一生务农,不善农事又使他一败涂地,以致他的妻子对他多有抱怨:“他不会办事,又老看闲书,叫我受不了,我渐渐恨起他来。”不过,他至死仍然向往出海:“大海是一个天边外的梦。”梦想永远在彼岸。耐人寻味的是,罗伯特的兄弟安朱出海,经历了一系列可怕的体验,想回来后告诉罗伯特,“把海想得那么美,要是他看见了,就会治一治他的空想”。作家由此写出了命运的强大、神秘、不确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生活真的永远在别处。此时此地的枯燥乏味与彼岸的美好梦想永远处于对峙中。可是,该有多少彼岸的梦想一旦变成现实,又会令人更加失望!虽然罗伯特至死还沉浸在幸福的梦想中,作家似乎也有意以这一笔写出梦想至少给人以慰藉的意味(至少,比起无数写“幻灭”主题的作品,这样的慰藉毕竟别有洞天),然而,无数梦想幻灭的故事仍然令人感慨万端——从司汤达的《红与黑》、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巴尔扎克的《幻灭》到曹雪芹的《红楼梦》、鲁迅的《在酒楼上》、茅盾的《子夜》、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蛙》……
接着,是《安娜·克里斯蒂》。海的凶恶使老水手克里斯饱尝艰辛,他决心让女儿远离大海。可他的女儿安娜在陆地上却不幸成为了妓女,也饱尝了卖淫的苦涩。她后来爱上了无所畏惧的水手麦特·博克,却遭到克里斯的反对,仅仅因为他不希望女儿嫁给水手。而麦特在知道了克里斯蒂的过往以后,也感到了命运的捉弄。一切都印证了老水手的感慨:“跟海作对是没有用的。活着的人是一定不会去跟他作对的。”“海这个老魔鬼”就这样成为诡异宿命的象征。这个故事和后来的《毛猿》形成了意味深长的对话关系:人需不需要梦想?希望与绝望是不是如影随形?梦想、命运与现实之间其实有各种始料未及的错位。作家在《论悲剧》一文中写道:“我——一个坚定的神秘主义者”,写出“某种潜在的势力(命运的、神的、我们生物界的过去的——随便你叫它什么——奥秘)和为了人本身而进行光荣的、招致灭亡的斗争的人的自古以来的悲剧”④。命运的变幻莫测使得奥尼尔在梦想与幻灭、此岸与彼岸之间踌躇、彷徨,无休无止,也使他写出了人生的不确定性。其中,显然也有“道可道非常道”的含混意味。
30年后,海明威发表了中篇小说《老人与海》。这是一位老渔民与大海也与鲨鱼搏斗的故事。小说显然彰显了海明威的“硬汉子”精神:“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击败。”这故事很容易使人想到《白鲸》。海明威应该是读过《白鲸》的。但他没有着力渲染人的偏执与狂热,也没有凸显对于善恶的思考,而是揭示了新的命运之思:无论如何,人不应该被打败。这样的悲剧凝聚了海明威一生进取、打拼的真切体验——这是在一片“上帝已死”的唉声叹气中不甘沉沦、奋力拼搏的呐喊,是加缪在哲学随笔《西西弗斯神话》中确认的人生真谛。也是鲁迅在《过客》中已经表达的生命哲学:人生,只管前行,而不管前面只有坟地。鲁迅的《过客》写于1925年,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写于1942年,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则写于1952年。在各种梦想争奇斗艳、各种天灾人祸也接连上演的年代里,来自中国的鲁迅、来自法国的加缪和来自美国的海明威都没有在形形色色的乌托邦梦想或各种绝望的叹息中沉沦,而是共同确认了重建人文信念的基点:无论如何,反抗绝望。在反抗中实现生命的价值。只是,海明威最终自杀,该算抗争还是失败?
除上述几位美国作家之外,还有两位英国诗人、作家的“海洋叙事”为人称道。那便是鲁迅非常欣赏的拜伦,以及与麦尔维尔、杰克·伦敦、尤金·奥尼尔一样当过水手的康拉德。
拜伦的长诗《海盗》是一篇粗犷而凄美的海盗故事:一位名叫康拉德的海盗,性格孤独剽悍,狂放不羁,冷酷无情,独往独来。诗中写道:“我们的心是自由的,我们的思想不受限∕……我们的旗帜就是王芴,谁碰到都得服从。∕我们过着粗犷的生涯,在风暴动荡里∕……是这个使我们去追寻那迎头的斗争,∕是这个把别人看作危险的变为欢情;∕凡是懦夫躲避的,我们反而热烈地寻找,∕……我们不怕死。”在这样的豪情中,凸显着“拜伦式英雄”的强悍个性。鲁迅欣赏的正是这种精神:“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自尊而怜人之为奴,制人而援人之独立。”⑤值得注意的是,此诗后被改编为芭蕾舞剧,百年来在法国、苏联、中国、美国、奥地利不断上演,深受欢迎,焕发出持久的魅力。而西方文化中长久以来就有欣赏海盗的传统,因为海盗冒险、凶悍、掠夺的特点曾经有助于西方强人拓展疆域、争取霸权。而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利用海盗谋取霸业的权谋也为人熟知。因此,甚至有学者研究海盗的历史,写出了《创造世界史的海盗》一书(作者为日本学者竹田勇)。在西方,海盗船、海盗旗(黑色骷髅旗)和有关海盗的电影、游戏(如好莱坞电影《加勒比海盗》《海盗船长》等)也一直是当代流行文化的组成部分,尽管中国历史上的倭寇和当代索马里海盗都臭名昭著,却不妨碍西方“海盗文化”的一直流行。这样的“海盗文化”与另一种高贵的“骑士文化”,都是西方文化精神复杂性的体现。其中跃动着当代人对强悍个性、霸气活法、浪漫人生的渴望吧,就如同有些中国作家喜欢讲述“义匪”的故事一样——如曲波的《桥隆飙》、莫言的《红高粱》、贾平凹的《白朗》《五魁》《美穴地》、叶广芩的《青木川》等。而拜伦的《海盗》更因为在刻画了一位海盗狂放、强悍个性的同时,还讲述了海盗与两个女人的生死恋情而赋予了凄美动人的韵致:一位是米多拉,他爱到极致的女人,他竟然在海岛的悬崖上面筑了高塔来安置他的爱人,可最后爱人还是为他而离世;另一位则是他的救命恩人古尔娜拉,为了他刺杀了恶霸,然后一起逃离。英雄美人、爱到极致、以命相许,同时并不专一,折射出拜伦的爱情个性:风流任性、无拘无束。然而,就像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指出的那样:“他所歌颂的自由是德意志邦主或柴罗基人酋长的自由,并不是普通凡人想来也可以享有的那种劣等自由。”⑥由此是可以使人联想到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中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都可以与西方的“海盗文化”相比照,都是现代人心怀浪漫、渴望强悍的表现。
康拉德的小说则另有鲜明的个性特色。《“水仙号”的黑水手》就浓墨重彩渲染了“疯狂的海”:那句“大海和大地对于它们的孩子是无信义”令人想起《老子》中的感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大海是无所不知的,早晚总会揭开帷幕,让每个人都能看透那隐在一切谬误里的智慧,那藏在种种疑问里的真相,以及那超越忧患恐怖的安全和平的领域”,也富有神秘感,而且为故事的推进埋下了伏笔。小说中的那些水手,“他们是急躁而又坚忍,喧嚣而又虔诚,不羁而又忠实……他们这般人知道辛苦,穷困,凶暴,荒淫——但是不知道畏惧……不愧为堂堂男子汉……他们是神秘的海的永恒的孩子啊”道出了人性的复杂,也寄寓了作家的赞美。他们在惊涛骇浪中齐心协力,到风平浪静时钩心斗角,上岸后则各奔前程,都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我们不是曾经聚合在不朽的大海上,从我们罪恶贯盈的生涯里挤出一点意义来么?”这一句可谓点睛之笔、五味俱全!小说中的黑人吉米·惠特上船以后是装病偷懒还是真的一病不起?此人的专横、挑剔,脾气古怪,使大家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大家“尽管恨他,还照样谨慎行事”,不能不照顾他。“我们猜疑吉米,我们彼此互相猜疑,甚至猜疑到我们自身。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种奴性生活太是离奇。”“我们恨不得铤而走险,结果却依然惟命是从。”这似乎不合逻辑,却又是生活中常常发生的事情:谁不曾与讨厌的人共事过?谁的情绪不是时高时低、变化多端?谁没有在顺境和逆境中经历过不同的生命体验?而惠特在到岸前的死去和大家拿了钱以后各奔前程的苍凉结局也因此散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作家就这样揭示了人性的深不可测、人与人关系的微妙至极。由此使人想到那句佛家真言“佛魔一念间”,想到人生在世的各种身不由己,还可以联想到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再看《吉姆爷》对人性微妙处的深刻揭示:吉姆从小受海洋文学的影响,渴望浪漫与冒险,不承想在海上遇险后,身为大副的他凭着“一股突然的冲动”本能地弃船而逃,也因此受到内心的持久谴责(看,又是“佛魔一念间”)。他后来去了一个原始部落,以和蔼宽仁、聪明勇敢赢得了人们的信赖,成为部落的首领,也好像完成了灵魂的救赎。然而,在海盗来抢劫的危机中,他试图劝说同仇敌忾的人们以善意劝退海盗,却没想到死里逃生的海盗会恩将仇报,袭击了部落的队伍。善意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吉姆这才痛悔过失,但为时已晚。他的请罪最终换来的是牺牲。在他的悲剧中,从弃船而逃的过失、忏悔到处置匪情时的失策,显然体现了作家对于命运和道德的思考:一闪念的自私会导致无尽的悔恨,可一闪念的善意也会导致万劫不复的毁灭。这是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揭示的另一种罪与罚:都是发自内心的忏悔,《罪与罚》中的拯救来自信仰的启迪,而《吉姆爷》中的毁灭则源于善良的一厢情愿,以及善不敌恶的那一念之差。这样的悲剧使人很自然想到了“农夫和蛇”的寓言,还有中国的古训:除恶务尽。由此产生的困惑是:还要不要宽恕之道?
那么,海洋的凶险,人与风浪、白鲸、鲨鱼,还有人与人的矛盾、斗争,人心叵测的博弈,种种的惊心动魄,只能令人喟叹吗?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当代诗人在面对牺牲、苦难时还抒发了慷慨情怀——
如车前子的《海魂》一诗就记录了三个曾用斧头砍死过虎头鲸的男人在风暴中遇难的悲剧。岛民们以桅杆作墓碑纪念他们,“他们的心呛出血来”。然而,一位从岛上走出来的大副回岛上度假,喝醉了酒,“他骑着大海呜呜地∕用螺号吹蓝海魂”。于是,悲凉中忽然升腾起满满的浪漫豪情。出海难免牺牲,同时梦想也从没有幻灭。
再看舒婷的诗《礁石与灯标》,也满是勉励与柔情:“假如我的胸口,不能∕为你抵挡所有打击,∕亲爱的,你要勇敢些。”“你是不是感到孤单?/也许你已经很累,很累?/但是听我说,亲爱的,/当发光的信念以你确定方位时,/你要快乐些!”这样充满豪情的鼓励,是诗人坚强、乐观人格的投射。这种豪情与柔情,超越了现代派的苦闷与绝望,也不同于鲁迅、加缪、海明威在绝望中抗争的悲壮。其中可以让人感到改革开放初期的青春热情,也是勇敢、豁达天性的流露吧!舒婷还有一篇散文,题目也是《海魂》:“站在海滩中丧生的无名墓地,你的胸中涨满了豪情,你渴望出海。”读来令人怦然心热。不怕牺牲,甚至“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这是红色年代的浪漫精神。也与“朦胧诗”中的浪漫豪情一脉相通⑦。尽管诗人也在《风暴过去之后——纪念“渤海二号”钻井船遇难的七十二名同志》一诗中反对昏聩的官僚以生命作“血淋淋的祭礼”。
命运多变。只是,人可以做到以不变应万变。所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古往今来,许多人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不仅如此。当代还有作家在小说中寄寓了对于命运的神秘思绪。如已故作家王润滋的《小说三题》,其中的《三个渔人》讲述了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人们捕鱼发财以后,船出事了,漂上小岛。人们的顿悟是:“这是报应。咱不该钓那么多鱼,挣那么多钱!”意外遇险,不是海上的常事吗?可人们的迷信猜测至少可以使自己能够约束一下欲望,这种非理性的猜想无疑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还有《海祭》中写阮老七发财以后,出海也遭遇了风暴。奇怪的是,船队里独独他的大船出事。“限数到了,这是天意!”人们忏悔。“你信神灵么?……我信!过去不信,现在信!……老人们说得对,这是报应!世间没有报应怎么行?那不好人管多会都要倒霉、坏人管多会都会得势?”尽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古老信念在生活中常常失灵,以至于不少人已经不再相信因果报应了,可是,总还是有许多解释不了的自然之谜、人事之谜、人心之谜使一部分人笃信因果报应、期盼“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样的笃信有没有积极的道德意义?不言自明。
再看矫健《短篇小说八题》中的《预兆》,其中记录了作家的观察与猜想:“渔民其实是最怕水的。”“海,仿佛成了某种象征。我想起医学上的有些病状,与水有着神秘的联系。比如人被狂犬咬了,会得恐水症,病人见到水就歇斯底里。某些精神病患者也有恐水现象。为什么怕水而不是怕火呢?我不由追想到远古时代,当一切生物还在海中进化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某种遗传机制存留下来。生命来自于海,也许海给生命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海是博大的、神秘的。人也与海一样博大,一样神秘。”这样的神秘之思显然不同于麦尔维尔、杰克·伦敦、尤金·奥尼尔对于命运的神秘之思。对于麦尔维尔、杰克·伦敦、尤金·奥尼尔他们,命运变化,诡异莫测,而在王润滋、矫健这里,则是古老信仰的一再灵验、屡试不爽,以及人对于自然、报应、宿命的笃信与神奇猜想。是啊,连鲁迅也说过“迷信可存”。因为有些“迷信”显然是“朴素之民,厥心纯白”的体现⑧。
王润滋、矫健都是山东作家。山东文学的神秘文化传统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如《水浒传》,还有《聊斋志异》,以及莫言的《生死疲劳》《檀香刑》等⑨。
海南80后作家林森在小说《关关雎鸠》中对疯狂生活中人们依旧保持了“问鬼神”“降童”的魔幻习俗的描写,以及小说《唯水年轻》中讲述的海南人恐惧出海、死后得随葬一盘石磨的习俗,还有人们向那些通灵的人们问卜的场景……都足以使人联想到山东作家上述作品中的神秘之思,还有陕西作家(如贾平凹的《瘪家沟》《龙卷风》、陈忠实的《白鹿原》)、山西作家(如李锐的《合坟》)、湖南作家(如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山南水北》)中那些神秘、魔幻的风俗描写。在如梦如烟、神奇莫测的那些信仰与习俗中,有多少民间世代相传、深入人心的传说和体验,有多少科学也解释不清的未知奥秘!
03
美国海军故事的悲凉意味
海军故事,无疑是海洋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美国的海军故事中,却充满了批判、讽刺、调侃的机锋与无可奈何的荒谬感。
例如诺曼·梅勒的长篇小说《裸者与死者》就淋漓尽致展示了战争与命运的诡异、长官的霸道与部下的可怜。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是在二战中的太平洋战场上,自以为是的师长卡明斯不时训斥、教训副官赫恩,使赫恩强烈不满。二人之间的争执,结果只能以长官的蛮不讲理、部下的屈辱画上句号。卡明斯命令赫恩去前线侦察排。可那里也有权力欲强烈的克劳夫特上士对赫恩的到来极为不满,他竟然有意不把真实情况告知赫恩,致使赫恩遭日军击毙。然后他又迫使士兵们改变路线,艰难前进。这样,就揭示了权力欲在某些士兵心中也根深蒂固的阴暗人性。这样的权力欲与长官的霸道如出一辙,是邪恶人性的体现。结果只是因为遭遇大蜂窝才不得不放弃计划。而卡明斯制订的周密作战计划,其实都是建立在虚假的情报之上。他根本不知日军早已弹尽粮绝,结果一场战役轻易取胜。连赶来支援的友军军舰也进行了没有必要的炮击。最后,电台宣传了“辉煌”的胜利,并归之于卡明斯的指挥有方。书名中的“裸者”寓意“无遮无掩”“毫无保障”,也可以理解为“人性已经暴露到赤裸裸的地步”。然而,那些死者的不幸正由体制和权力乃至谎言共同造成。《裸者与死者》具有尖锐的洞察力,也足以使人联想到现实中诸如此类上级压迫下级、人无端捉弄人的悲剧依然绵绵不绝,甚至种种法律也常常束手无策。
再看赫尔曼·沃克的长篇小说《凯恩号哗变》。此书根据真实史实写成:二战中,老舰“凯恩号”遭遇强台风。该如何应对?因此竟然爆发了美国海军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哗变事件——平时刻板、独断专行的舰长魁格与副舰长玛瑞克发生严重分歧以后,被强烈不满的部下解除了舰长的指挥权,才成功躲过了强台风的袭击。事后,魁格向军事法庭提起诉讼,控告玛瑞克犯有夺权哗变罪。哗变者到底是富有责任感和正义感、救军舰于危难之中的英雄?还是居心叵测、无视军纪的暴徒?魁格是不是刚愎自用的独裁者,同时也是懦弱胆小的怕死鬼?可军事法庭最后的判决则是:玛瑞克有罪。所有参与者必须受到惩罚。这样的判决无疑是荒唐的,却也是为了维护军纪必须的。体制的强大、正义的脆弱、反抗的徒劳、法律的不公,因此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
还有约瑟夫·海勒的长篇小说、“黑色幽默”的经典之作《第二十二条军规》。二战中,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一心只想往上爬,为此任意增加部下的飞行轰炸次数,而不管他们的死活,大家都恨之入骨;谢司科普夫少尉也为了往上爬发疯似的训练部下,直至以不甩手的可笑行军步伐夺得了阅兵比赛的锦标,并因此不断高升;伙食管理员迈洛大发战争财,成立跨国公司,甚至成为欧洲不少城市的市长,直到居然让敌军轰炸美军;飞行员尤索林“只看见人们拼命捞钱。我看不见上帝,看不见圣人,也看不见天使。我只看见人们利用每一种正当的冲动,每一出人类的悲剧,拼命捞钱”,心灰意冷又无处可逃。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只有疯子才可以获准免于飞行,但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可同一条军规又规定,凡能意识到飞行有危险而提出免飞申请的,属头脑清醒者,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同理,军舰还规定,飞满32架次的人可以不再执行任务,可当尤索林飞满32架次时,卡思卡特上校又把规定任务改为40次、50次……世界就这么充满了难以理喻的疯狂。荒唐的怪圈无处不在。因此,“第二十二条军规”一词现在已成为英语中的一个常用词。《美国新世界辞典》解释该词的意思是“法律、规则或实践上的一个悖论,不管你做什么,你都会成为其条款的牺牲品”。令人绝望的体制,由体制产生的权力欲,已经成为现代人难以挣脱的无形枷锁。而《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漫画般的夸张笔法,也正好表达了无可奈何、只能苦笑的调侃意味。
诺曼·梅勒、赫尔曼·沃克、约瑟夫·海勒都是犹太作家,也都富有尖锐的批判精神与无可奈何的荒诞意识。这荒诞意识是一直困扰着现代人的巨大难题。
与上述名作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宣扬军国主义精神的日本电影《啊!海军》。这是一部渲染1930年代日本青年狂热从军的作品。贫农少年平田一郎和好友本多满怀报国热情投身军旅,平田考上了江田岛海军学校,本多则进入陆军军校。平田经过四年学习和训练,终于成长为一名拥有“江田岛精神”(武士道精神)的海军军官,走向战争之路……这部为军国主义招魂的影片曾经名噪一时。当时,也成为舆论界批判日本军国主义、警惕日本军国主义死灰复燃的标本。而半个世纪过去,日本军国主义的阴魂依然在飘荡。一部电影的传播也因此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文化意味。
由此可见,不可轻视军事题材的文艺作品。
由此也想到了中国红色年代的海洋叙事——从凸显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电影《海魂》《林则徐》《海鹰》《甲午风云》《水手长的故事》《海霞》,话剧、电影《第二个春天》《南海长城》,一直到“文革”中的京剧、电影《磐石湾》,诗报告《西沙之战》,长篇小说《西沙儿女》,反映军垦生活的长篇小说《牛田洋》……都曾经激励过一代人的海之梦,也表达了饱经苦难的人们渴望富强的长期梦想。
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当代海洋叙事也呈现出别样的风貌:小说、电影《印有金锚的飘带》对抗美援越往事的回眸到钱钢的历史纪实《海葬》对甲午之败的深刻反思,加上近年来出现的韩松颇有影响的科幻力作《红色海洋》……都值得回味。
04
大海的启迪:宽恕还是复仇?
除了在海洋题材中表现自由的情怀、命运的诡异,还有没有其他的主题?
请看莎士比亚的名作《暴风雨》,就通过一个传奇故事烘托出“宽恕”的主题:公爵普罗斯彼罗向往隐居,将国事托付给了弟弟安东尼奥。不想有野心的安东尼奥在那不勒斯王阿隆佐的支持下趁机篡位。普罗斯彼罗被迫带着不到三岁的女儿米兰达出海漂泊,到荒岛上遇见丑怪凯列班,还有一群善良的精灵。普罗斯彼罗施魔法使凯列班和精灵们为己所用。12年过后,安东尼奥等人乘船也阴差阳错路过此岛,普罗斯彼罗让众精灵施法,海上顿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阿隆佐等人也到了岛上。没想到米兰达遇阿隆佐之子腓迪南,两人竟然一见钟情。爱超越仇恨的主题得以闪现,令人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另一边,安东尼奥等人却阴谋杀害阿隆佐,不想也因精灵施魔法而没能得逞。而阿隆佐也策划杀害普罗斯彼罗,普罗斯彼罗得知后令精灵化作猎犬,吓退了敌人。精灵进一步揭露了当年的篡位阴谋。阿隆佐与普罗斯彼罗见面后,普罗斯彼罗谴责了阿隆佐、安东尼奥的罪恶,使二人忏悔,并得到了普罗斯彼罗的宽恕。最后,他们一起离开了荒岛。普罗斯彼罗因此感慨——
“
我的结局将要变成不幸的绝望,
除非依托着万能的祈祷的力量,
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彻,
赦免了可怜的下民的一切过失。
你们有罪过希望别人不再追究,
愿你们也格外宽大,给我以自由!
”
宽恕、忏悔,大团圆的结局,不仅是许多作家的善良愿望,也的确是古往今来许多人间悲剧圆满化解的写照。值得注意的是剧中精灵、魔法的力量,给故事平添了显然不真实的魔幻色彩。此剧因此明显不同于《哈姆雷特》《李尔王》那样的悲剧。由此使人想到:儒家也讲“恕道”,所谓“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那些“化干戈为玉帛”的故事。中国也多有“大团圆”的喜剧,虽经一些评论家针砭,至今仍然广有市场。另一方面,无论中外,各种冲突、战争也常常爆发、绵绵不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有仇报仇、有冤伸冤”的价值观其实也深入人心。两种价值观,彼此矛盾却长期共存,一言难尽。
而当代作家王蒙也在短篇小说《海的梦》中表达了宽阔的情怀:翻译家缪可言在经历了长期的政治磨难以后,来海边度假,圆了多年的看海梦。在海边,他浮想联翩,感慨万千:“五十二岁了,他没有得到爱情,他没有见过海洋,更谈不上飞翔……然而他却几乎被风浪所吞噬。”“激情在哪里?青春在哪里?”向谁问罪?惆怅无限,反思何为?好在,他毕竟看到了海。“大浪激起了他的精神。”他因此感悟:“爱情、青春、自由的波涛,一代又一代地流动着,翻腾着,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淡漠,更永远不会中断。”乐观的自我安慰终于驱散了惆怅。这是经历过苦难后的洒脱感悟,因此不同于作者笔触凝重的《相见时难》,而多了“温柔敦厚”的意味。苦难过后,控诉者众。而《海的梦》式的寻寻觅觅、重新出发,也是作家开朗心胸的体现,与“向前看”的主旋律正好相合。
现代文学史上,巴金也写过一部中篇小说《海的梦》,在风雨飘摇的1932年。那时,“在海上人们常常做着奇异的梦。但这梦又屡屡被陆地上的残酷的现实摧毁了”。面对日军咄咄逼人的野心,举国愤怒。作品以一艘海船上一位矢志复仇的妇人与一位犹太青年的交谈,讲述了一场建立在同仇敌忾基础上的生死恋情。“我始终不曾失掉过信仰。”这是在海上,青年发自内心的怒吼——“海,你更猛烈地咆哮起来!把那一切都冲倒吧!”而妇人在回忆亡夫临终时的遗愿——“把我的尸首拿去喂海!……我会使海咆哮得更厉害,颠簸得更凶猛!倘使将来你不能够替我们复仇,赶走那些屠杀者,建立起我们的自由国家,实现我们的新宗教……我自己也会借着海的力量把这奴隶区域全部淹没”时,也表现了一个时代的最强音:救亡、抗恶的紧要关头,仇恨之火熊熊燃烧。那时,宽恕和忏悔的声音无济于事。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信念、不同的激情。
相隔了半个世纪的两篇《海的梦》,以不同的体验回答了一个古老的问题:仇恨是可以化解的吗?对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05
灯塔与希望
最后,来看看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长篇小说《到灯塔去》。小说的内容看似十分平常:海岛上,拉姆齐夫妇来此度假,他们的小儿子詹姆士想去看看不远处的灯塔,拉姆齐太太同意了,可拉姆齐先生却说些扫兴的话。他是哲学教授,可他的儿女并不喜欢他,因为他喜欢讽刺人。这一笔,点染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哲学、理性与人情味如何协调?哲学的僵化、理性的刻板注定得不到普通人的青睐。相比之下,拉姆齐太太却深受客人们爱戴,也热心助人,替人着想。可见人情的感染力。后来,终因风雨大作,他们没能去成灯塔。古怪的理性似乎占了上风。善良的愿望好像很快幻灭了。再往后,因为战争,去灯塔的梦想一直没能实现。而拉姆齐太太也去世了。花园中的花草都枯死了。到了战后,拉姆齐一家再来岛上度假。拉姆齐先生终于带孩子去了灯塔。这是为了弥补从前的尖刻与遗憾?只是时过境迁,长大了的詹姆士已经不再有当年的好奇心。途中,拉姆齐先生让詹姆士掌舵。詹姆士却显得害怕、紧张。是从前的阴影作祟?没想到父亲这次却表扬了他。父亲变得通情达理了,只是略微有些晚。一切都在阴差阳错中发生了难以逆转的变化。这样的世事何其多!
小说通篇聚焦于平凡生活中的微妙心理活动:理性与感情的错位、那些稍纵即逝的情绪波动、那些一旦错过就难以重温的旧梦……似乎非常琐碎,时过境迁,却耐人寻味,“不思量,自难忘”。灯塔,是平凡梦想与希望、爱的象征,也是共情的象征。人与人之间的共情,有时竟然需要付出始料未及、遗憾久远的代价。
因此,我想到了顾城的《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大海旁边
像金桔那么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
这是童年的梦想:去看海,也去寻灯。灯的意象意味着光明、希望。就如同佛家经典《传灯录》《五灯会元》《华严经》也认为的那样:“一切智明为世界灯。”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不是也在他的《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一书中引述了英国诗人柯勒律治“把心灵喻为灯”的绝美表述么?⑩
在一代一代诗人、作家、学者的不断书写中,“灯”的意象放射出永恒的光芒。
剩下的问题是:后来的作家还能够为文学史的海洋叙事增添怎样的新思考、新智慧?
注释
①鲁迅:《南腔北调集·论“赴难”和“逃难”》,载《鲁迅全集》第5卷,花城出版社,2021,第29页。
②詹姆斯·罗宾森:《尤金·奥尼尔和东方思想:一分为二的心象》,郑柏铭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第93页。
③汪义群:《执着地反映严肃的人生》,载尤金·奥尼尔《天边外》,荒芜、汪义群等译,漓江出版社,1984,第6页。
④刘保端等译:《美国作家论文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第248页。
⑤鲁迅:《摩罗诗力说》,载《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第75页。
⑥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1982,第297页。
⑦笔者曾有《这一代人的牺牲意识——“当代思想史”片断》一文,发表于《文艺评论》1993年第3期。
⑧鲁迅:《破恶声论》,载《集外集拾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第24页。
⑨樊星:《莫言与山东神秘文化——兼论当代山东作家与神秘文化》,《百家评论》2015年第4期。
⑩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张照进、童庆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