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睡醒了——短篇小说《锁不住的火焰》
要是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反复出现,没有被遗忘粉碎埋葬,那它一定有存在的理由。这个场景是一粒种子,会自己成长生发,最终衍变为一篇小说。这是屡试不爽的经验。我总是想起八岁那年的一件事:我站在摞放在简陋木桌上的椅子上,手握一只小刀贴着墙壁伸直胳膊,拼命朝一块磁铁摩擦。我要让小刀擦粘上磁性,能够让铁屑们麇集。我被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力深深吸引,我想拥有并指使它。
我当然不是单枪匹马,我还太小,没有资格走进那所在我心目中热闹又雄伟的宫殿般的大队学校。我要再待一年才有资格成为这所学校的三年级学生,当时我还在本村念二年级。这处土墙围裹的大院和那种神奇的磁力都在吸引我,我想一探究竟。我的一个堂叔带着我去见识这些魔幻世界,他比我大至少六岁,我跟他说话得仰起脸来。堂叔是五年级学生,闭着眼在这处校园里也能畅行无阻。那间土屋应该是老师的办公室,里头挂有一只黑色纸壳的简易广播。在这只纸壳广播的屁股上撅有一块圆形磁铁,那是我们的行动目标,这屋子就是阿里巴巴藏宝的山洞。土屋有铁锁把守,不像堂叔描述的那样弯腰端起门的下缘就能打开,“像蹚平地一样就能进门”。最后只能掫着我的身子从门头上的空隙钻进屋子。
当我落地站在昏暗的屋肚里时,我的呼吸一刹那被绷断。我担心屋子里有人,更担心马上就被闯来的人发现。这不是偷盗,但我觉得和小偷也差不了多少。我会被瓮中捉鳖,会被绳捆索绑游街……万千幻想在翱翔,每一种想象都能让人死无葬身之地。我麻着胆子听从门外堂叔的指挥挪动,然后一步一步升高——但我觉得是正坠向无底深渊!如九级地震在折腾地球,山峦崩毁,河流站立,地底下的石头全跑上地面练习跳高。我的心跳上喉咙,跳上后脑勺,总想从嘴或耳朵跳出体外。我咬紧牙关,但我咬不住,牙齿顾自擂响鼓点。我浑身觳觫得站不牢稳,小刀哆嗦着笨拙地乱蹭。我不知道是否召唤来了磁力,但我撑不下去了。我一个人困死在屋子里,那种恐怖的感觉像飓风摇撼着我。但我仍然一丝不苟爬下椅子站到桌面上,椅子马上跳开四脚朝天,大叫大嚷。我爬下桌子胆战心惊走向缝隙里筛来光亮的屋门,我的心在胸膛里乱撞。我踩着门板后的横牚攀上门头,抓住了透出温热的堂叔的手,就像溺水者攥住了船帮。我得救了。
种子窠在黑暗里悄悄萌动,探出根须,胀破坚硬的外壳爆出芽蕾。要让我和堂叔滋生些龃龉,这样才有充分的理由走向那间储藏磁力的屋子。而屋子也不能平平常常,要让它发生点什么,比如突然刮起飓风掀翻屋顶瓦片乱飞让一大一小两个人仓皇奔逃——不行,要是有暴风骤雨的先兆就不可能再去攫取磁力了!那就让它——对,烧起来!让屋子烧起大火,因为调皮的伙伴们星期天要尽兴玩耍,要燃起熊熊火焰。尽管孩子们手下的火焰都是在田野里,不可能在校园里,但可以合理调弄……芽尖正在穿过厚厚的土层,它听见了阳光撞响地面清风舞蹈细草……想让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窜进校园里为非作歹并非难事,理由手到擒来,那圈土墙形同虚设,连教室的木门在大多情形下也是形同虚设。于是大火就茁壮地烧了起来,被囚在屋子里的我愈加惊惧,只有这种惊惧,才能与当时站在高高的椅子上的惊惧烈度相当。被囚在屋子里被啸叫的火焰包绕,没有一种险境比这种险境更激动人心。
我只想写一颗心灵在最初阶段对万千事物的敏锐感知,因为那就是故事本身,平凡中蕴满神奇。那也是世界的真相,最有价值也最应该被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