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1期|马淑琴:魏国元和他的兄弟(节选)
马淑琴,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第三届理事,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协第五、六届理事,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北京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曾任北京市门头沟区文联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区作协主席等职。出版诗集《炊烟扶摇》《山月》《马淑琴诗选》《母亲是一条河》等六本,散文集一本,在报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等百余万字,诗歌数百首。作品数次获奖,并收入优秀诗文集。
导读
这是一群“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的勇者在山河破碎时献出的热血与骨气,斯人已逝,精神永存!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且看心怀敬畏的写作者如何躬身进入这段并不久远的历史,从岁月的尘埃中掘出勇者们曾经的惊心动魄与血色辉煌。
魏国元和他的兄弟
马淑琴
引子
岁月的风霜掠过漫漫六十四个春秋,时空沿着来路退到一张脆薄陈旧的纸页上。这是1960年5月4日的《人民日报》,第8版左下角,一则圈在黑框里的“讣告”吸引着读者对于一个生命的关注:
北京水利水电学院院长、党委副书记魏国元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960年5月2日5时正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五十四岁。现停柩于嘉兴寺殡仪馆,兹订于5月5日上午10时举行公祭12时移灵,八宝山革命公墓安葬,其生前友好如有送挽联花圈者请送嘉兴殡仪馆。
下注魏国元同志治丧委员会名单,两位主任委员分别是李葆华和刘澜波,委员有于忠、王森、彭城、冯仲云、李伯宁、张季农、钱正英等26人。李葆华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李大钊之子,时任中共中央委员、国家水利电力部党组书记、副部长;刘澜波时任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国家水利电力部党组副书记、副部长。
五十四岁,刚逾英年。这光阴里存储了多少刀光剑影,经历了多少鏖战风云,从平西到京西的那些连绵不断的大山应该知道,永定河与清水河在青白口村边流过,汇成的那股孕育了京城的劲流应该知道。
64年过去了。我和他的女儿云平姐到西郊一个特殊的社区,去拜谒他的英灵。
夏日阳光把长安街西延线照得明丽并舒畅,路北一座肃穆的院落,门楣一排金色大字:“八宝山革命公墓”。院内整洁清新,一条南北通道缓缓延伸至前方半坡,松柏的浓阴覆盖道路两边的墓地,郁郁葱葱。循着地址,找到了路西二墓区夜字组。没想到,此排第一家竟是闻一多先生。戴眼镜、叼烟斗的闻一多头像镶嵌在墓碑上方,颇为生动。下方是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写的碑文。虔心拜过这位英雄的文学家,耳边响起他最后一次演讲的铿锵。
向西不远就是魏国元墓。最为醒目的是墓穴之上那枚中国共产党党徽,以及半圆的碑顶之下,那颗红红的五角星。墓碑上方嵌半身照,穿深蓝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魏国元文静而深沉,像家乡的永定河水,深沉之下藏着波澜壮阔。碑中间书:魏国元同志之墓。落款:北京水利水电学院,一九六○年五月五日。碑下墓前,另有一块魏国元夫人周振玲的碑。此刻,我和周围的大树一同朝拜,像是拜会一位生者,以深深的崇敬之情,瞻仰、凝望和诉说,向着这位杰出的革命先辈,也是令人骄傲的乡人鞠躬致敬。
不用陈述碑阴镌刻的碑文了。这里的64个春秋是多么静默和漫长,已超越墓主人生前的54载时光。我们要做的,是防止和医治遗忘,是从岁月的尘埃中掘出并捧起他曾经的惊心动魄与血色辉煌。
“一元春药铺”和“烟袋锅胡同3号”
魏国元于1930年参加了区长训练班,成为宛平六区的区长。任职后积极工作,因乡绅排挤,被调至七区。又因建农会时被列为土豪劣绅的舅舅等人抵制,任职受阻。随后到北平“醒群通信社”当记者。通讯社解散,经同乡介绍,在大兴国民党部谋到一份小职,因政治倾向与国民党不合,辞职后回到故乡,用自家房产与崔显芳和贾汇川(均为地下党员)办起青白口高小,在学生中传播进步书籍和革命思想。由于贾汇川的联络和汇报,上级党团组织到青白口发展党团员,成立了中共宛平临时县委,魏国元任共青团宛平县委宣传部部长。为隐蔽,成为党团组织活动中心的青白口高小转移到田庄。贾汇川调冀东,中共河北保属特委派来马建民(著名作家杨沫的丈夫)继续开展工作。在田庄高小,成立了宛平西部山村第一个党支部,张又新任书记。
魏国元在北平结识了“少共”团员庞勉,相互配合地下交通工作,二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1933年春,中共宛平县委正式成立,中共河北省委联络员沈予在青白口主持了中共宛平县委成立会议。赵铭鑑继续担任县委书记,并兼任村党支部书记,魏国元被任命为团县委副书记。夏天,魏国元和弟弟魏国臣等团员转为中共党员,此后,魏国元任中共宛平县委宣传委员。青白口、田庄、沿河城、黄土贵等地又发展了一批共产党员,党的组织不断壮大,这年冬天,魏国元担任中共宛平县委副书记。
为了方便开展党的工作,魏国元把自家国杰、国臣两个弟弟和一个亲戚合伙经营的,已成为团县委联络站的“双合堂”杂货铺看了又看,打起了主意。
一个阳光明丽的日子,青白口南街鞭炮齐鸣。魏国元家杂货铺“双合堂”的牌匾不见了,被一块闪着新鲜光泽的“一元春”的药铺牌匾所取代。除了魏家四兄弟和合作的亲戚付仁杰,还有外村的崔显芳、师永林、高连勇等都在忙碌中庆贺“一元春”药铺的开张,并各自进入角色。魏国元是掌柜的,崔显芳是坐堂医生,高连勇是学徒和伙计,负责抓药和打杂儿。沿河城的师永林时常往来,帮助管账,魏国杰和先前合伙的傅仁杰依然里外忙活着。
药铺后边是一座四合院,东房三间属魏国元家,其他归属魏姓本族。“一元春”药铺的房子连着院里的东房。临街房子的货架上仍旧摆些日用品,里边大东屋则新添了布满小格子的中药柜,各种中药既是“一元春”的内容,也是更深层次的隐喻。来人看病都被请到较为隐蔽的里边东屋,进行病患之间的“交流”。从这时起,“一元春”药铺就成了中共宛平县委的秘密活动和联络中心。
时而布鞋长衫,时而西装革履,“一元春”药铺的掌柜魏国元,有时骑马,有时乘车,三天两头进城,购药谈生意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城乡往返机会多了,北平与平西山区地下党组织的联系更加快捷和紧密。
魏国元在与北京姑娘庞勉的接触中,感情不断升温,越发觉得应该有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但青白口老家的原配夫人虽是没文化的农家妇女,又是从开始就抵制的包办婚姻,但时间长了,就像一棵嫁接的树,已经长到一起,并且结出果实,如再分开就是两个伤口的鲜血淋漓。但战友似的相互理解和信任在痛苦的煎熬和折磨中淬火,魏国元与庞勉正式结合。新婚后的庞勉来到北大宿舍,经请示她的上级,1934年初和魏国元回到青白口。一个月后,庞勉又返回城里,向上级汇报了平西山村青白口的情况。带庞勉回乡之前,魏国元向母亲汇报了和庞勉结婚之事,母亲同意了这桩婚事,让儿子把新媳妇带回家,但提出不许和原配离婚。
魏国元与庞勉频繁往返于城乡,进城后到指定地点与马建民等地下党接头。
赵登禹路西,西四北五条西口对面有一条死胡同,原称燕代胡同,渐渐地被叫成了烟袋锅胡同。魏国元到此胡同接头,路过石老娘胡同(今西四北五条)西口的“老妈店”,结识了路边“缝穷”的曹婶子。曹婶子原是平西淤泥坑村人,一家人逃荒到了北平,在烟袋锅胡同3号给到外地做买卖的一家看房,并负责出租。魏国元来到了她家借住的小院儿,租下了这里的房子。魏国元认为,与上级党组织的沟通和人员往来,以及今后工作的拓展,都需要在北平城里有个合适的联络点和落脚点。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自打租下烟袋锅胡同3号的房子,魏国元和庞勉,魏国杰和魏国臣,师永林和高连勇等人,不断地到这里来,北平城里的同志也不断从这里被送出。魏国元看准时机,逐渐向曹家婶子一家渗透着他的主张和目的。他对曹家婶子说:“咱老家成立了‘穷人会’,就是为穷人撑腰的组织。到这里来的人都是‘穷人会’为穷人办事的。”曹家婶子一听,爽快地说:“我们家就是地地道道的穷人,穷人都是一家,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们全家都不会含糊。”从此,这烟袋锅胡同3号院,就成了地下党的联络点和活动站,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沿河城深山造枪
从东斋堂到沿河城共三十里地,弯弯曲曲的盘山路要经过四个村子,分别是:白虎头、牛占、林子台和王龙口。白虎头是第一个村子。八区的共产党员宋文明是白虎头村人,在黄村当教师。他的业余爱好是鼓捣枪,常从外边带回一些破旧枪支,然后到马栏村,叫他姐夫巧炉匠艾大国给修理。为出行方便,宋文明把家从白虎头村搬到了东斋堂村的贾兰波家。住到一处,宋文明逐渐了解了贾兰波家庭和他个人的情况,开始给贾兰波讲革命道理,灌输先进思想,还经常带着贾兰波去打枪练瞄准儿,有时还到西斋堂城墙外画目标,练打靶。一天晚上,宋文明带上贾兰波,到大寒岭突袭保卫团,抢夺枪支。行动失败了,斋堂城墙上贴出了国民党宛平县政府“捉拿共匪宋文明”的通缉令。宋文明不能去黄村教书了,只能隔三岔五在夜里悄悄潜回家。
青白口“一元春”药铺,魏国元的二弟魏国杰正帮伙计高连勇在柜上支应。药铺后边的四合院,西房和北房之间有条小胡同,沿着小胡同往后走,右边有个小后门。进小后门,是魏国元家居住的套院儿。院里的北房和西房各三间,还有两间小西屋都是魏国元家的。此时,赵铭鑑、魏国元、魏国臣、崔显芳、张又新,还有沿河城党支部书记师永林,正在小西屋商量事儿,称得上是一次中共宛平县委会议。魏国元先给大伙儿讲了在北平城里见到马建民,看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宣布对日战争宣言》的主要内容,重点传达了他抄录的一段话:“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特正式宣布对日战争,领导全中国工农红军和广大被压迫民众,以民族革命战争,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反对一切帝国主义瓜分中国,以求中华民族彻底的解放和独立。”详细地讲了他和弟弟魏国臣、师永林三人到沿河城约见八区宋文明的情况,提出在沿河城秘密建立枪支修造所,为武装斗争积蓄力量。所有人都知道,这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但为了抗日,必须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
一天夜里,宋文明潜回家,把贾兰波叫出屋,交代了一项任务。没过多久,沿河城街上,新开了一家首饰铺。走进沿河城德胜门,过了老槐树和古戏台,就见街南一溜高地基、青砖灰瓦的房子,墙上挂出一个“宝立成首饰铺”的牌匾。因房子地基高,村民称这家首饰铺为“索家银楼”,掌柜的就是年轻的贾兰波。原来,房子的主人是村长索振宝,村长又是贾兰波妻子的姑父。首饰铺开张了,几个村妇正兴致勃勃地围在柜台前,选着自己中意的首饰,小老板殷勤地支应着。这里真正的职能却是为魏国元等筹划建立的枪支修造所做联络站,并帮助党的活动筹集物资和经费。
从首饰铺往里走,有家铺子叫“正名堂”。此时,沿河城的村长村副们都聚集在此,听一个人在讲话:“日本人飞机大炮的打咱们,咱空着手能抵抗吗?如今咱们要想不受小日本儿的欺负,手里必须有枪!枪杆子硬了,腰杆子才能硬!”“国元说得对!叫大家来,就是商量造枪的事。”沿河城党支部书记、副村长师永林接过魏国元的话茬儿。村长村副都很认同魏国元的主张,积极支持,并为造枪创造条件。决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可出骡子驮脚,师兆德、师义路、索振河、索振芳等还为造枪入了股,在正名堂设立财务账。
会后,魏国元住在了师永林家。天一亮,两人吃过早饭,顺着河边小路往幽州方向走去,然后西拐,进了狮子沟。大山之中,山峰与沟壑同时降临,构成一浪接一浪,大潮如海的气势。狮子沟是沿河城西北一条较长的山沟,沟口有两块大石头,酷似一对狮子。长长的山沟里虽散落着老虎港、碾台、上达水、檀木沟和泥皮村五个小村儿,仍显得空荡和荒寂。顺着山沟往里走,能通到斋堂。师永林带着魏国元,来到沟岔里的一处山洞前。山里人管山洞叫“石塘”,因石塘常有野鸽子栖息,故称“鸽子石塘”。两人刚攀上石塘边一条荆棘覆盖的陡峭小路,一群受了惊的野鸽子呼啦一下从石塘里飞出来。钻进这处鸽子石塘,魏国元像是发现新大陆,惊喜地说:“底下一点看不见,这里边还真不小啊。”师永林笑着说:“怎么样?咱们在这地方造枪,甭说日本鬼子,就连真鬼都找不到。”
魏国元和师永林怀揣一份共同的认定,兴致勃勃地从狮子沟出来,到河边渡口去找索振勇。索振勇是一个帅气干练的小伙子,水性如鱼,他的家在对岸的佛岩村。从河边能看到对岸东北方向的山梁上,一块巨大的山石,酷似一尊坐佛,凝望着永定河大峡谷。所以,山后的小村就叫“佛岩(nie)”。永定河水很大,从峡谷里流过来,翻滚的浪头撞击着河东的山岩和卵石,发出清脆的响声。渡口有个大笸箩,这是索振勇驾的“船”。“国元哥,走,家去吧。”索振勇顺势把笸箩推进河里,他拉住拴在笸箩边的一根绳子,先让魏国元和师永林进了笸箩,然后轻轻一跳,稳稳地落在水中晃动的笸箩里,操起两把木锨似的桨,熟练地划起来。笸箩是柳条儿编的,本是装粮食的器具,却被河边的人们开掘出船的功能。开始在水里转圈儿的笸箩在水手的驾驭下,一步一斜地向着河对岸靠近。“这手绝活儿,离了振勇还真不行。”师永林夸着大舅子。“谁熟了都行。这笸箩也结实,固安县的朋友送来的。开始咱们去买,后来人家每年都给送。编得密密实实,水一泡,一点不漏。”
过河,翻山,到了索振勇家。师永林先开口:“狮子沟有个鸽子石塘,我俩去看过了,在那里造枪吧。”还没等魏国元开口,就被索振勇否决了:“那儿不行,是在通斋堂的路上,行人很容易就能上鸽子石塘。斋堂有谭天元的保卫团,不费劲就过来了,肯定不行。”索振勇的话很在理,魏国元没反驳,说:“你看哪儿合适?”索振勇心里早有谱了,他选中的就是他们这个大山背后,只有几户人家,在大河东岸,不靠他的笸箩就过不了河,进不了村的地方。魏国元和师永林都同意了索振勇的选择。“那就准备吧,王学华、师广学也都在选地方,我已经找好了造枪的工人,筹备妥当,立即开干。”“这么快?哪儿找的人?”“日本人炸了张作霖的北大营,兵工厂解散了,不少工人流落到北平,我联系好了,马上就能来。”“造枪用什么工具?我立马儿准备,人来了别耽误事儿。”魏国元告诉索振勇:“造枪的大机器弄不来,咱得结合土办法,你先找个钻枪筒模子的石匠,还要找做枪把的木材。”“好,我马上就办!”
索振勇从村里找了石匠师义昌,很快就做好了大石头轮子。又找了铁匠,做了铁轴,用这些做枪筒。听说核桃木做枪把很结实,山里到处都是核桃树,索振勇立刻买了一棵很粗的老核桃树,木匠说,这棵树能破一二百个枪把呢。索振勇又找了两把大锤,还买了煤。他从沿河城找来养骡子的村民,把煤驮到村里。
第三天, 魏国元让师永林带来16个工人,在河边和索振勇接上头,到索振勇家住了下来。16个工人都很年轻能干,还自带了许多小型工具,索振勇很欣慰。只一天时间,就做出了一条枪。这些工人干细活儿,索振勇雇来的村人干粗活儿,其中有打铁的、做饭的、烧火的、抡大锤的。一天,魏国元又带来两个人,是专门做小手枪的。他告诉索振勇,王学华在王龙沟,宋文明在向阳口“盖不严”大庙,师广庚、师广学在北台,都找好了造枪的地方,都开工了。让索振勇一定注意安全和保密。
魏国元走后,每天晚上,佛岩村附近的山沟里就会传来隐隐的枪声。索振勇对佛岩附近的石塘了如指掌。根据魏国元的指示,为了安全,他让工人们白天在家里干活儿,晚上都到石塘里住,把工具和行李都存放在石塘里。工人们的造枪程序都有分工,他让工人们各自做好枪筒、枪托、枪把,晚上把零件拿到石塘里,组装后试打三枪,没问题,就把做好的枪藏在石塘里。这些日子,索振勇家里总不断有客人来,有人来送子弹,有人来取手枪,都是住一两天就走。小手枪做完就有人来取,两位师傅给索振勇留下三把后,被魏国元调到了北台和王龙沟。
沿河城东边有个村子叫向阳口,永定河横在村前,村后卧着大山,村北后山有寺庙,称大悲岩。此庙最大特点是正殿建在山洞间,远眺寺庙,只看到三块瓦,俗称“盖不严”。山洞外有庙宇僧房二十多间。到大悲岩的山路狭窄、崎岖险峻,人空身上都很难。
寺庙里的老道名叫赵宗道,另一位更老的老道是赵宗道的舅舅。一天,庙里新来一位老道,道袍加身,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为造枪和筹集经费,宋文明扮成老道,以出家修行为名住进了大悲岩。山村月夜,时常有人过河到大悲岩,也有时是从大悲岩下来,渡到对岸。一天,魏国元把一封信托人送到大悲岩交给宋文明。
悄无声息,被高山密林掩护着,平西大山深处的几个造枪点默默地制造着武器。王龙沟是沿河城西的一条山沟,被两边的大山夹着挤着,左躲右闪,以一条蛇的形态弯弯曲曲向西伸展。六七里地之后,两边的山后退,拉开距离,山之间有了房子。房子按照山的走势形成从低到高的层级。最高处,一棵高大的国槐,苍翠的枝叶融进蓝天,庇护着脚下的小村,成为小村之魂。村里人王姓居多,居住在蛇形的山沟里,村子就叫王龙沟。
大槐树下的一个院子就是王学华的家。王学华是村里好汉,村里闹饥荒难以度日,他带领青壮年上山砍柴烧炭,拓出一条活路。为了穷人更长久的活路,王学华的脑子里掠过进村路上那两个人嘴似的山洞,很快又抹掉了。他出门上山,翻过山顶,沿着一条常人无法行走的小路来到山后的悬崖边,用手里的镰刀拨开半人深的草木,看到一个隐秘的洞口。从此,这个山洞就成了王龙沟的造枪点。这里主要造步枪,枪支组装后,带到王学华家旁边的大树下,朝着南山射击,这里成了绝好的试枪点。
魏国元和崔显芳、赵铭鑑、师永林、宋文明等县委领导和骨干,除了组织造枪,还组建了一支由宋文明、王学华、贾兰波、师广学、师广庚,还有一些河南人、吉鸿昌的老部下组成的游击小队,活跃在林子台沟、石羊沟、盖不严、向阳口、安子水、龙门沟等地。一天,县委书记赵铭鑑和魏国元的小弟魏国臣来到王龙沟,看了造枪情况,并看望游击小队。
这时,三个造枪点已造枪一百多支。这些枪支,计划一部分武装游击小队,一部分卖掉,为造枪筹集资金,还有一部分储存,为扩大抗日武装做准备。
不顾生死自投罗网
这一天,青白口邻村付家台小学正开校会,宛平县长万宜到学校视察。学校安排学生代表崔乐春上台致欢迎词。万宜坐在台上听得很入耳,突然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崔乐春。”“崔显芳是你什么人?”“是我叔父。”崔乐春和县长一问一答。县长突然变了脸,提高嗓门对全场说:“崔显芳是政治犯,现在已成瓮中之鳖,马上将被捕!”
会一散,崔乐春赶紧跑回家,喘着气把县长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你叔代表百姓抗捐抗税,还在报上揭发他们,万县长恨死了你叔,去年就抓了一回,没找到证据就放了,这回不知道又是什么罪名。”说完,赶紧到兄弟家报信儿。崔乐春刚返回学校就听到消息:叔叔崔显芳已被押送宛平监狱。
得知崔显芳被捕,魏国元心里一沉,意识到,以前当局认为他是刺头儿,如今大不一样,如果和党组织,和兵工厂联系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立即派人到宛平县城打探案情和消息,然后设法营救。
王龙沟北有个村子叫龙门沟,村里猎户韩老丑在山里打猎,看到了游击队员用的枪,觉得好,非要买一支。大家经过商议,也为筹集资金,70大洋卖给了韩老丑一支枪。后为筹备武装暴动,师永林找到韩老丑,提出要赎回这支枪,韩老丑死活不同意。这时有人给韩出主意,说造枪就是私造军火,犯法,你去告他们,一定去八区区长谭天元那里告,不但你的枪能保住,还能得到奖励。韩老丑真的告到了宛平八区区长处。谭天元立即给宛平县长万宜打电话汇报,万宜即刻命令警察搜剿沿河城。
魏国元很快听说了韩老丑告状之事,感觉非同小可,立即通知几个造枪点撤退隐蔽。傍晚,通向向阳口大悲岩的河面上有个人在凫水,这人水性很好,不大工夫就游到了对岸,然后直奔大悲岩寺庙。来人见到宋文明,从随身带的一截竹筒里倒出油纸裹着的一封信,交给了宋文明。宋文明打开信,只见信上写着:“文明兄,广博家里办喜事,务必将伙房家什送过去,等着用。”宋文明立即行动。
魏国元和索振勇从师永林家出来,急匆匆赶回到佛岩小村,连夜布置撤退隐蔽。他们向造枪工人通报了情况,暂时给了些路费,请工人们先空身撤退。送走工人,魏国元和索振勇商定好藏枪事宜,就离开了佛岩。索振勇把工人的行李、造枪的机器和造好的枪支妥善藏在村后大山的石塘里。他和两个贴心伙伴儿专门选了几处山岩上的石塘,细心地藏匿着造好的步枪。每到一处,都是在一个人的腰上系好绳子,把人吊到石塘里,再把捆好的枪用绳子吊下去,石塘里的人再把枪藏好。就这样,3个人干了两天,藏了3处山岩峭壁上的石塘。枪藏好了,索振勇向大山拱手三拜,他拜谢大山,感觉这些巧夺天工的石塘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坚信没有人能找得到。
宋文明收到魏国元的信,立即把大悲岩寺庙枪械修造所的设备转移了,转移到龙门口北台师广博家后边的山洞里。匆忙中,把魏国元写来的信丢在了大悲岩寺庙。
宛平县县长万宜亲自到斋堂部署围剿沿河城事宜。一队警察从大村方向朝大悲岩寺庙而来。一个羊倌守在寺庙门外,看到警察身影,便扬起手臂,把一杆羊鞭甩得山响。警察到了跟前,他还在使劲甩鞭子。“你小子是给人报信吧?”一个警察上前要打羊倌。羊倌的手轻轻一抖,鞭梢儿准确地抽在那个警察脸上,一只眼睛立刻肿起来。几个警察冲上去把羊倌绑了。警察进寺庙,一顿乱砸,把老道做饭的锅都砸碎了,还掠走了关云长的大刀,并抄走了魏国元给宋文明的信。
一大早,师永林跑到青白口,敲开魏国元的门,报告了沿河城的情况。魏国元让药铺伙计高连勇和怀孕的庞勉留下,其他人到北沟(田庄)隐蔽。临走时,魏国元将一卷纸包在一个蓝花包袱皮里,交给二弟:“国杰,把这包东西带出村,务必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万不得已时就烧掉。”魏国元走后,魏国杰又把哥哥平时看的书也一块儿包在包袱里,带出村,藏在半坡地坎子的石缝里。没想到,藏的时候,被家里两个帮活的人看到,误认为是值钱的东西,给偷走了。接着,两人又偷地主刘增珍家的东西被发现,失主告到了七区警察所,警察抓走了偷东西的赵正旺和孔祥宝,搜查了赵正旺的住处,临走时还在门上贴了封条。担任中共地下宛平县委书记的赵铭鑑在七区警察所任文书,参与了抓捕和搜查。他看到魏国元家的蓝花包袱还在赵正旺家里,心里一惊,立即通知庞勉和高连勇,让他们想办法赶紧取走。庞勉和高连勇立即赶到赵正旺家,高连勇叫庞勉守在窗口,他一脚踹开窗户,跳了进去,很快找到了包袱,递给庞勉,两人迅速离开。庞勉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重新包好,藏到了魏家的菜窖里,又把魏国元儿子上学的课本和一本《中山文集》包到了原来的包袱里,送到了“一元春”药铺。庞勉前脚刚到,警察就追来了,他们带走了高连勇。庞勉赶紧前前后后把“一元春”药铺仔细检查了一遍,又烧掉了一些书和照片。这时,同是警察的地下党员刘德垠跑进院儿,告诉庞勉:“嫂子,他们说赵铭鑑通风报信,被吊在区公所拷打呢。”刘德垠刚走,庞勉赶紧把菜窖里的文件取出来,对婆婆说:“妈,您在门口看着,别让人进来。”她让婆婆放哨,把文件放到灶膛里烧了,随着余烟的熄灭,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这一天,七区警察所的陆所长到斋堂给八区区长谭天元贺喜,住在斋堂没回来。第二天晚上,陆所长刚回来,就差人传唤庞勉,让她立即到警察所。怀孕6个月的庞勉轻拍了一下肚子,“你没看我正怀孕吗,大黑天的,出了问题你负责吗?所长有事让他来找我。”因魏国元在地区的威望,警察对魏家人还比较客气,转身儿走了。
这时,庞勉想逃离村子,她走出家门,老远就看到村口布满了岗哨,只好转身回家。她想,反正文件也烧了,躲着不是办法,干脆明早就去警察所。
第二天早晨,庞勉和婆婆张大娥一起来到地处村里大庙的七区警察所。婆婆张大娥是村里的强势女人,儿媳庞勉是北平城里长大的姑娘,娘儿俩气宇轩昂地站在警察所的厅堂上。陆所长知道张大娥不是省油的灯,说:“我们找您儿媳妇问点事儿,一会儿就回去了,没您老的事,您在这儿听着也不方便,让他们把您送回去吧。”老太太刚想说话,庞勉忙说:“妈,您回去吧,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张大娥用眼神剜了陆所长一眼,撂下一句:“那好,我回家等着,我儿媳妇要有点事儿,我跟你们没完!”出门走了。
陆所长开始审问庞勉:“高连勇和赵铭鑑都是因为你们家的东西被押的,你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就把他俩放了。”庞勉说:“你们的人把我们家的书都拿来了,怎么还找我要?”“那书不是,还有共产党的文件,必须交出来!不交就搜查!”陆所长亮出底牌。“你胡说什么?你有本事就搜吧,你要搜出共产党的文件,我甘愿领罪,要是搜不出来,后果你要负责!”庞勉的嘴像小钢炮儿,一点也不示弱。“搜不搜是我的权力,权力在我手里,就看我怎么使了。”陆所长在庞勉面前,尽情彰显着他这个警察所长的权力,没想到庞勉却说:“你在山沟里是个小所长,在北平城里也就是条看街的狗,我见得多了。”“你想反哪?把她给我押起来!”庞勉这一骂,陆所长恼羞成怒,两个警察上来,把庞勉押走了。
这些日子,先是崔显芳被捕,后高连勇被抓,赵铭鑑被押送到斋堂公安局,八区副区长李复华编了一个七区共产党员名单,当赵铭鑑被灌辣椒水,打得口鼻冒血,半昏迷的时候,拉着他的手按了手印,然后送进宛平县府大牢。
三弟国相跑到北沟,向大哥讲了家里的情况。除了偷东西的两个人,崔显芳、赵铭鑑、高连勇、庞勉,陆续被捕,魏国元再也不想隐蔽了。他走出北沟,回家看望了母亲,然后直奔宛平城。魏国元要以曾任国民党宛平六、七区区长的经历,以“一元春”药铺老板的身份,以在宛平七区的名望,找县长要人,据理力争。但他自己很清楚,肯定是自投罗网。但他必须这样做,他坚定地认为,只有自己顶在风口浪尖上,才能争取将党的工作损失降到最低,也才能保护其他同志。魏国元大步流星地跨进宛平县政府大门,走进县府接待室,求见县长。等了一会儿,县长没露面,接待室门开了,几个军警闯进来,不由分说,将他绑了。
1950年,任辽西军区卫生部党委书记兼副部长的魏国杰和夫人王希辉、儿子魏亚建、魏国相烈士后代魏亚民(左1)、警卫参谋(右1)合影
狱中生活
在宛平县府大牢关押二十多天,几次审讯,涉及勾结共党、私造军火,魏国元都以充足的理由予以否认。他早已反复掂量,文件烧了,落到他们手里的信看不出实质内容,认为敌人并没抓住把柄,没得到确凿证据,觉得心里的底子很结实,只要他和大家都咬紧牙关,就一定能顶过去。
知道妻子庞勉也押在这里,一个女人,正怀孕,将面临更大的磨难和考验。魏国元忧心忡忡地在监室里踱步,这时,一个女监看守从门前走过,看了他一眼。好面熟呵,女看守友善地向他点点头。想起来了,原来是他在温泉上中学时帮助过的一个女同学。女看守找机会过来跟他说话,他让女看守给庞勉捎话:本就无罪,什么都不要承认。庞勉也将一封信缝在衣服里交给女看守,请她转交魏国元。
审问庞勉时,问她是不是共青团,庞勉回答:“什么青年团老年团的,我不懂。”又问她:“你一个城里的姑娘,为什么要嫁给山沟里的魏国元?”庞勉说:“我愿意嫁谁就嫁谁,我妈都不管,你们管得着吗?”审问的人生气了,狠狠打了庞勉两个耳光。
北平地安门东大街127号是一所中学,门口挂着河北省立北平中学的牌子。接近傍晚,学校放学了,学生们结伙儿走出校门。一个男孩儿走在地安门大街上,忽听一个报童高声叫卖:“卖报啦,看报啦!看北平小《实报》!惯匪魏光汉勾结共匪、私造军火、危害民国,落入法网!”报童不断重复叫卖,男孩儿赶紧追过去,买了份报纸,加快脚步回家。这个男孩儿是庞勉的弟弟庞宇澄。
赵铭鑑既是魏国元的同志,又是他的小老弟。魏国元想到李复华编造的七区共产党员名单,又想到赵铭鑑在半昏迷状态被李复华拉着手按下的手印,有些担心,生怕敌人继续采用卑劣手段制造事端。他想了想,写了一张字条:“宁死堂上,不死堂下。”魏国元把字条交给了女看守。女看守帮助给男监送饭时,把字条给了赵铭鑑,并捎了话。放风时,魏国元看到了赵铭鑑向他投来坚定的眼神,很是欣慰。
7月7日,一辆囚车开进宛平县府大牢的院子,男牢的房门打开,看守将戴着镣铐的魏国元带出门,押上车。囚车从宛平城开到北平城里的铁狮子胡同1号,此院正门的朱漆大门前有两只生动的狮子,但已不是铁的。这乃非等闲之地,清康熙年间,曾是康熙第九子胤禟的府邸,民国期间,袁世凯在此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之后,段祺瑞政府也在此办公,如今门口挂着北平卫戍司令部的牌子。魏国元坐的囚车从侧门开进院子。赵铭鑑和高连勇也被相继押送至此。
进了北平卫戍区司令部的牢房,不管审问变换什么花样儿,魏国元都咬紧牙关,对关键问题一概否认,不给敌人留一点口实。各种刑罚也跟着变换花样,打手、打屁股、灌辣椒水、压杠子、坐老虎凳,蛇一样的鞭子把全身抽得鲜血淋漓,沉重的脚镣把脚踝磨出了血,挪一步,钻心地疼,还把他受伤的腿脚绑在冰坨子里,站在冰天雪地,以致脚和小腿皮肤变黑,时常溃烂……对于这些非人的折磨,魏国元都挺住了,这时,他也曾想到过死,因为他很清楚,对于他,这的确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从监室到审问厅,再到刑室,每一处都是战场。他想到年少时读的书里,那些令他崇敬的民族英雄,想到中国共产党早期创始人李大钊就义时的英雄气概。他暗下决心,即使被折磨致死,或被枪毙,也绝不能承认“罪状”,因为关系到党的组织和党的工作,关系到党内同志的生命安危。
第一次受刑被拖回监室,同室的另一名狱友赶紧过来照顾他。“大哥,你受苦了,别动。”这位兄弟看着魏国元身上的伤,心疼不已,赶紧倒了半碗水,扶他喝下。魏国元很感动,与之成了狱中好友,得知这兄弟叫李之琏,比魏国元小7岁,河北蠡县人,1932年加入中共领导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与魏国元同年(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北平从事党的地下活动,1934年11月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在狱中坚贞不屈,并帮助狱友成功越狱。一天,李之琏悄声问魏国元,狱中战友组织绝食斗争,是否参加。魏国元询问了绝食的斗争目标,设法通知赵铭鑑、高连勇都参加。后来,在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魏国元写道:“绝食斗争虽然失败了,但精神可嘉。我对党是忠诚的,除了思想上早已奠定的立场之外,我感动党对我的信任和光荣的赋予。”
魏国元到卫戍区司令部监狱没几天,庞勉也被押送至此。怀孕的庞勉戴着镣铐,上下车走不动。一个男看守嫌她走得慢,朝她的腰踹了一脚。到了卫戍区司令部,庞勉不能动了。审讯时,看守用一块木板把她抬到堂上。审判员让庞勉跪下,庞勉说:“腰被你们的人踹坏了,起不来,更跪不了。”审问魏国元私造军火的事,庞勉一口咬定不知道。让她把文件交出来,庞勉说:“哪里有文件,都是孩子上学读的书,被他们偷走了,怎么上学?去要的时候,看门封了,一生气就把窗户踹开拿回来了。”敌人又问谁是共产党和青年团,庞勉说我都不知道,你们想枪毙就枪毙吧。庞勉的回答又招致一顿耳光,口鼻冒血,晕了过去,一只眼睛被打失明。
魏国元担心庞勉的处境,放风时庞勉见到了戴着镣铐的魏国元,流出了心疼的泪水。魏国元请看守朋友给庞勉传话,没犯过的罪不能承认,也不能做无谓牺牲,让她向关押部门提出保外就医生小孩的申请。
这段时间,魏国杰、魏国相、魏国臣等人来探监,都先到烟袋锅胡同曹婶子家落脚,然后再到监狱。有一次,魏国臣给大哥送一份家乡党组织的情报,正愁怎么送进去。一会儿,曹婶子从商店买回一个大咸菜疙瘩,用小刀把咸菜中间拉开一个口儿,再把咸菜晾干,把情报塞进去,咸菜外表没了水分,切过的口子也看不出来。婶子的大儿子曹桂山以送饭为名,顺利地将情报送进了监狱。随着一个个咸菜疙瘩的送入,狱中的魏国元和党组织保持着联系。
鼎力营救
魏国元等人被捕后,党组织和家里都竭尽全力开展营救。秋天,北平卫戍区司令由原来的王树常换成了宋哲元,新官上任要处理积压案件,中共宛平县委的同志们呼吁和组织宛平七区36个村庄,联合上保魏国元等被捕人员,魏国元家里加紧行动,变卖所有值钱的家产。卖了二十多亩好地,卖了药铺、大车店和小学校的房子,把国相养的6头牛,连同马、骡子和百十来只羊都卖了。当家人魏国杰数着手里的钱,总共800块,面露难色。母亲张大娥眼里含着泪说:“虽说咱这家也就败了,但也要想办法,砸锅卖铁也要把你大哥他们几个救出来。”“妈,您别着急,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沿河城,找永林他们一块儿想办法。”
第二天天一亮,魏国杰把妻子小九儿做的小米饭团子装在布袋里,系在腰上,就动身去了沿河城。从青白口到沿河城要走60里山路。先到了碣石村,喝了点村口那眼井的水,又到了杨树地,这里是原配大嫂的娘家,在长城炮台脚下,历史上也是兵家营地。晌午到了苏子岭,他坐在山根底下,就着溪水吃了腰上系着的午饭,起身继续走。过了东岭村,终于到了沿河城,这时,天黑了,他先来到前街东头的师永林家。魏国元等人被捕后,八区保卫团到沿河城搜捕师永林等人。师永林带着老爹和儿子,带着枪隐蔽到碾盘沟的山洞里。
由于韩老丑的告状,谭天元知道了王龙沟的王学华也是造枪之人,多次派人抓捕,都扑了空。为防夜袭,王学华夜间活动,白天回家休息。一天,天快亮了,王学华潜回家中,刚躺下,房子就被谭天元派去的警察和保卫团包围了。一个叫王黑蛋的警察把窗户纸捅破,用手枪瞄准王学华,然后叫了一声王学华的名字,王学华闻声坐起,被一梭子子弹打中要害,立即身亡。这帮匪徒怕王学华不死,进屋将他的身体翻了两个过儿,又朝他的脑袋补了三枪。在土炕上睡觉的8岁的儿子被匪徒们折断了两手,成残疾呆傻之人,10岁的女儿被吓病而亡,10个月的小儿子被吓得哭不出声儿,媳妇也被抓到了沿河城大庙关押四十多天,折磨得不成人样儿。后王学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魏家人从碾盘沟找回师永林,也叫来索振勇,魏国杰向他们说了凑钱营救魏国元等人的事。师永林和索振勇都是魏国元过命的好哥们儿,可家里没有现成的钱。师永林对魏国杰说:“别着急,今晚住这儿,明早回家,我们马上想辙卖地,尽快把钱送到家去。”“地是咱的命根子,咱山里的地更是从山石缝里抠出来的,甭卖了。”魏国杰说。“大哥他们几个人的命比什么都值钱,地算不了什么。”师永林和索振勇的话带着炽热的温度,魏国杰含着眼泪,不知说什么好。次日凌晨,魏国杰前脚走,师永林和索振勇就找主儿卖地,师永林卖了300大洋,索振勇卖了200大洋,一点儿没耽搁,师永林把这500大洋立即送到了魏国杰手里。魏家人赶紧用这1300元钱上下打点,并求助乡人当律师的杨德芳和魏国元的朋友王维原。
多次审问和用刑,魏国元等人都丝毫没有透露共产党组织的任何情况。在北平卫戍区监狱关押了四个多月,案子仍无任何证据,又转到河北省高等法院。
接近年底,魏国元妻子庞勉被假释出狱,在娘家生了一个男孩儿。生完孩子,就和魏国元的三个弟弟一起为丈夫的案子四处奔波。她去探监,把带来的食品送到魏国元手里,看到丈夫的手因为受刑,肿胀成黑紫色,头上的伤口渗着血。庞勉用手轻轻抚摸着,强忍着眼泪。回到家,她就开始找工作,挣点钱给丈夫买药和食品,每到周二周五探监时送进去。自己母亲已去世,庞勉用一个小篓子背上孩子东奔西走。北平的冬天刮着白毛风,呼啸着穿过地安门的门洞,庞勉背着孩子在风中,走两步退一步,被风推搡着。孩子病了,身上烫得像火炭。庞勉没钱给孩子看病,孩子死在娘怀里。
魏国元、赵铭鑑等人被捕后,中共宛平县委的同志们在张又新、高永生同志的领导下,继续坚持地下斗争。最初,高永生、师永林、崔一春、张庭深、康纪元、张又新、魏国臣、彭城等人商议,准备通过劫差,救出魏国元等同志,但因错过了机会没能实现。太子墓村的进步青年彭城(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北京市政府副秘书长)和魏国臣是同学和好朋友。张又新找到彭城,希望他能通过北平城里的关系实施营救。
彭城左思右想,寻找渠道。他想到父亲的好朋友,下苇甸村的商人张久达到北平做买卖,丢了5头骡子,硬是找人托关系找回来了。彭城6岁时父亲就死了,他管张久达叫叔,关系不错,于是找到张久达。张久达带着彭城和哥哥彭复照,用骡子驮着一些山货,来到北平东城毛家湾,找到一个姓于的朋友。这位朋友很给面子,马上就给一个叫刘云奇的律师打了电话,将彭城哥俩介绍到东城刘云奇的律师事务所。
见到刘云奇律师,彭城说:“魏国元是好人,他是国民党啊,是被人陷害的,他在我们地方上很有影响,很有才能和活动能力。我们请您帮忙,如果您把魏国元的事办好了,今后我们有诉讼方面的事情还会不断来麻烦您。”听了彭城的介绍,刘云奇律师拿起电话,当即给法院打过去,然后说:“魏国元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你们不要再花钱托人了,他的问题已经到了反省院,问题不大,近日我去见见他,为他说说话,争取能早点出去。但这件事我只能活动到叫他早点出去。”
二弟魏国杰听说大嫂已经释放,先到地安门大嫂家看望,又到铁狮子胡同探望大哥,告诉大哥组织和家里对他的营救情况,魏国元非常感动,信心更加坚定。
1935年春,经律师杨德芳和王维原出庭辩护,赵铭鑑和高连勇被河北省高等法院保释出狱,检察官按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六条对魏国元提起公诉。没查出其他罪证,私造军火和勾结共党的两件罪名不成立,审判长宣判:魏国元犯危害民国罪,判有期徒刑二年半,刑期由被捕之日算起,转河北省第二监狱关押。
随着魏国元和赵铭鑑等案件的尘埃落定,关在县府大牢,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崔显芳也被释放,但出狱12天,就在家中去世。消息传到河北省第二监狱,魏国元把那颗倔强的头颅紧紧顶在牢房的铁窗上,流着眼泪,目视前方,他在心的最深处默默地送别他的亲密战友,回忆着相识相知和一起走过的战斗岁月,那颗心感到无比疼痛。
河北省第二监狱将魏国元送到大名县服刑。服刑即苦役。河北邯郸大名县至北平的公路正抢修,服刑的犯人成为主要劳力。魏国元和另一个犯人抬着一大筐土,从路基之下抬到路基之上,一筐接一筐,没有喘息的机会。身体虚弱的魏国元肩膀压肿了,双腿打战,汗如雨下,他还是想多担些重量,让同伴打前杠,他抬后杠,尽量把筐往后拉。走着走着,同伴儿腿一软,摔倒在地,筐里的土撒出一半儿,魏国元赶紧上前搀扶。监警见状走过来,举起鞭子,朝两人身上轮番抽去。中午开饭了,每人两个菜团子,魏国元和其他犯人一样狼吞虎咽。刚过一周,魏国元像是被扒掉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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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