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火花》2024年第12期|刘永杰:青幽幽的石板
来源:《火花》2024年第12期 | 刘永杰  2025年01月14日08:25

刘永杰,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临汾市“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蒲县西戎文学奖获得者,多篇小说、散文、诗歌发表于各级各类刊物。

从临大路二十九公里处往右一拐,便进入吕梁山腹地。这个时候,是山里最浓烈的季节,浓郁得几乎让走进她的人忘乎所以。沿着两山之间的河川,一路前行。路依山形,曲曲折折铺展着,穿越千山万壑,直通到每一个游子牵肠挂肚的故乡。山随河川,蜿蜒起伏,跌宕绵延,横陈于无穷无尽的远方。

车平稳地行驶着,满山的苍翠像徐徐打开的绸锻,丝滑地掠过车窗,清凉的夏风卷裹着起起伏伏的蝉鸣声,更增添了几分夏日的生机。

母亲电话里也不说原因,就是让我这两天回家一趟,再问,母亲却挂机了。这可真怪了,我和母亲通话,永远都是我先挂断。我知道母亲就没有问完的时候,她总能捕捉到我的点点滴滴,家里的大事小情。问妻子的身体、工作、做饭、照料孙子的情况,问岳母的身体,问我儿女的状态,问孙媳妇的工作,问这里今天下雨了吗?好不容易问完了,接着还要说一下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我虽然好长时间没回去,但村里发生的事基本都知晓。

近乡情更怯,每次回家快进村时,心跳总是莫名加速。远远地就看见树口的那棵老神树,神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还有那一块块“有求必应”的红色绸布。一层薄薄的云雾缭绕在树的四周,无限地扩张。我还没从这氤氲的雾气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一脚踩住刹车。

谁能想到,刚进村,我就被一个疯子堵在街上。疯子口中念念有词,围着车转。我刚想加油摆脱她,她却敏捷地冲到车前,反复再三,我无奈摇下车玻璃。有认识的叔叔、婶婶、村里乡亲叫着我的小名,说没事的,一会儿她就走了。她可能认识你,不认识不会堵车的。我一时愕然,这是谁呢?实在想不起来。中伏时节,她穿着一身红花绿叶的棉衣棉裤,鲜艳夺目;膝盖处破损了一片,能看到露出的棉花已经发黑;赤脚也脏成黑色了,但脚指甲上还留有红色的痕迹,显眼地随着她的脚步旋转。

她竟然叫着我的小名,我惊呆了。她说,你是咱村的文化人,你会背“好了歌”吗?一瞬间我的脑子几乎短路了,木然地看着她。“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她竟然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好了歌”。

我看到她五花的脸庞上分明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眼神刹时蓄满了神采,顺着向北的一条巷道径直而去,肥大的棉衣裤飘摇得像裙摆。快走出我视线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竟用手撩了撩毡片一样的头发,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到母亲,才知这疯子是我小学同学的媳妇,同学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据说是在亲戚家办喜事时,他连续吃了三盘蒸饭,不好消化,又喝了三碗玉米面压的面条,浇上用猪下水为主料熬的臊子,活活给撑死了。同学一直找不下对象,后来在临近县娶了这个媳妇,又有精神病。这媳妇原来是不疯的,在民办教师转公办的时候,被公社书记的女儿给顶替了,多方哭诉,求告无果,便成精神病了。

因为与疯子蹊跷的偶遇,我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还没来得及问母亲让我回家的原因,母亲就带着几分神秘说:你的小腿疼有救了,一个先生看出了毛病,是你小时候惹下的事。有一次你在桥桥坡上往一块青石上尿过,那块青石有灵性,所以你落下这毛病。那先生还给了一个救赎的办法,在中伏里的一天,十二点钟跪在这块青石上四十九分钟,焚香,烧五色纸,石头周边洒点酒,就好啦!

母亲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哦,原来母亲是为了给我治腿病。我小腿疼痛已经三年了,各种仪器检查没看出任何毛病,所找医生均表示没事,只是疼痛得更紧了。于是便寻求专治疑难杂症的民间偏方。先是盲人按摩,无果;又喝“神医”开的药汤,直喝到见药就吐,也不见好;再遍寻针灸,几乎让平阳名医扎遍了,腿腰被扎得千疮百孔,结果依旧。

难受是自己的,时间长了便习以为常,只是苦了操心的家人。每到一地,妻子总能发现隐藏于大街小巷专治腰腿疼痛的诊所,我一次次地被“大师”多管齐下。母亲更牵肠挂肚,隔一两天就打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腿好些了吗?一开始还如实告诉母亲,后来自己也烦母亲一次次的追问,好像我犯了错误,总也不改似的。于是带着莫名的情绪回母亲两个字:好了。知子莫如母,隔着千山万水,凭着“好了”的声音,母亲都能把我透视得彻彻底底,不知是理解儿子的辛酸还是感叹世事无常。

听了母亲说我腿疼的原因,我搜肠刮肚,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犯了这样一个错误。几十年了,又是一泡尿的事,怎么能想起来呢?

街上早已经铺成了柏油马路,柏油路也翻修过好多次了。藏存在记忆里的青石板荡然无存,早已不知去向,哪里能找到曾经在街道铺过的青石板呢?更别说留有我劣迹的那块神奇的青石板了。其实从那位先生给母亲透露天机、并且授以破解之法那一刻开始,父亲便四处寻找残存着的青石板了。起初,父母以为很简单。当初从东楼到西楼一公里长的青石板,再怎么经历风雨剥蚀,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的。想起小时候问过爷爷,这些青石板什么时候铺的,爷爷说总得有几百年了吧。几百年的时光,几百年的积淀,哪里就能找不到一块呢!父亲连续七天皆空手而归,这才焦急起来。看着父母焦虑急躁,我深深地自责,怎么就随性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埋下如此祸根,到几十年后居然成了“旧账”。也恨这先生,你非得琢磨出这来,随便我家门口找哪扇磨盘不行吗?更何况我什么时候尿到哪一块石板上?是路中间大石板,还是路边小石块?我究竟尿没尿过,又是什么时候尿的,我咋能记得?

村子背山面河而筑,建于何年,不得而知,久远得如同传说。南窑按方位应该在村子南面,典型的北方窑洞,上下两层,下院的窑顶正好是上院的院子,上下两院通过下院东边一券洞砌台阶通达,却在村里的最北面。桥桥坡往东,庙院的南面,和庙院隔着一条青石街道有一四四方方的院落,算是在村里的中间,一直被人呼作南院。这座院落是三百多年前发大水、从小水沟里发下来的大水冲刷出的一个院子,究竟建于何时不得而知。在村子最西头,村口西楼的北边,有一三进院落,小时候在那儿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总觉得阴森可怕。这个院落,村里一直叫东院。还有在村子东边山上一片坟场,阴森森的,树木遮天蔽日。村人说那是阴家坟,可村里几百年或者更长时间,清一色的刘姓。有杂姓几户,落脚这里也就两三辈,来龙去脉清晰明了,何曾有过阴氏家族?古老就带着积淀,积淀就带着传承,传承就带着文化,文化就带着神秘。

青石板从西楼一直铺到东楼,宽丈二,长有千余米。两楼均为二层,一层为门洞,高丈五,宽丈余,可供南来北往商客穿行。二楼上供奉什么神灵不得而知,东楼迎旭日,西楼送晚霞。一条石板路连接东西,年深日久,青石板泡浆全出,油光锃亮,人行其上,倒影清晰可辨,但热闹的时候却非常有限。平时人们忙于耕作,很少有人东西穿梭、无聊闲逛。诺大的石板街上,仅有一两家商铺,还都是些陈旧的货物。虽然没有熙攘的人流和繁荣的物流,但石板路还是我童年永远的风景。

最有趣味的是冬天,一下雪就是好几天,道路断绝,平时叽叽喳喳的麻雀,都不见了踪影。天地一片纯白,凭一缕缕炊烟,还有斑驳的墙壁,才能分辨出那里是石板路的街道。一场雪,便一直可以待一个冬天。大人们就蜷缩在屋里,讲着一个又一个年深日久的故事,牵扯出一声声的叹息和惊喜。石板路便成了我们小孩子的天地。先是滚雪球,用手团一捧雪,把雪紧紧地压实,然后放在被雪覆盖的青石板路上,慢慢压着往前滚。初始不能太快,等滚到差不多,速度与激情就可以同时并进,这时便有更多的人参与其中。滚出的雪球躺着都比我的个子高,于是身后便出现了一百多米雪道,青石板路便成了我的清冽可鉴的滑道。哦,想起来,这次尿过,但尿到雪球上了,尿的痕迹清晰可见,只在雪球的一角,没渗透到石板上,是和雪球凝固在一起,在来年的春日里与雪一起蒸腾了。

春天来了,石板路便随着和风柔和起来。人走在上面,没有了坚硬的梆梆声,若是遇到春雨飘落,那石板路温柔得像刚吃进种子的黄土,酥软膨松。一脚踩上去,才知担心是多余的,青石板的质地,又把你稳稳地托住,刚毅和柔善叠加得恰如其分。

从东楼到西楼,整个青石板街都罩在蒙蒙浓雾里。我常常穿行其中,置身于莫可名状的感觉。记得有一次就这么傻傻地跑着,迎面就撞到一个人身上,一看是邻居家的大哥。我尚未开口,他便问:你也看见了?快跟我走!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出石板路,跑到南河边一个背凹处才停下来。街上浓雾弥漫,这里却薄云细雨。大哥示意我别吭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河滩边尚未泛青的一棵柳树下,躺着两个人。他偷偷地告诉我:那个是红礼妈,那个是小旺爸,你别吭气。我喊了一声,哎,你们干什么!声还未落,眨眼间,那两人已逃得无踪无影了。大哥带我到那棵树下,找了好长时间什么也没发现,只好怏怏地返回。还未回到街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浓雾,沿着河川四散开来。红礼妈上吊死了,在东洼那棵杜梨树上。

新打的柳木棺材,横放在桥桥坡上,下边衬着两个长条凳子,其中一个凳子的一条腿已经劈开,临时拿铁丝绑着。棺木刚刷过的漆,红得让人心惊,从柳木里渗出的水,与新上的漆融合,沿着棺材底的托板一滴一滴往下滴。那块清石板的凹槽里已经滴满了殷红色,沿着青石板流了好远。红礼跪在棺材前,无声地哭着。几位婶婶大娘教着让她哭出声来,她终也没学会,就那么一直哽咽着悲泣。父亲不在的时候她也不会哭喊。第三天一早出殡,村里每户最少也有一人去帮忙,无关乎家族邻里,无关乎有无礼往,无关乎族姓老少,但凡有村人去世者,大家都一起去送逝者一程,风俗习惯不知始于何时,至今依旧。

大人呵斥着,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参加,说魂魄不全。特别这种横死者,更是不能参加,怕恶鬼上身。我是听话的,但红礼妈的死,我觉得和我多少有些关系。于是趁着父母去帮忙,我偷偷地混在诺大的送行队伍里。往前冲冲,没看到我要找的人,又返到后边,也没看到我要找的人。这就怪了,他们呢,没来?我要找到他们。我又以极快的步子,一会儿跑到左,一会儿跑到右,一会儿跑到抬着棺材的队伍前,一会儿又跑到队伍的最后。精疲力尽的我,最后坐在青石板上,看着送葬的人群渐渐远去,从东洼里那棵杜梨树下消失。

至今我能想起的,还是在找人,怎么也想不起是否在青石板上撒尿。那天回去,我就发烧了,浑身出虚汗,听到院里大门响,就浑身打颤。吃药打针,折腾了几天,身上轻松了许多,但四肢无力,眼神游离。父母着实受了惊吓,又不敢当面埋怨我偷偷跑出去参与这种事,只是在背地里指责,又自责没管住我。

父亲寻找青石板又是空手而返,尘埃不仅沾满了全身,就连脸上的褶皱里也塞得满满当当,抹一下脸,都能搓成泥条。父亲擦着脸说,今天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疯子的炕上有一块从青石板路上弄回去的石头。那是小保铺炕石时找人搬回去的,现在做着炕石板。小保就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同学,疯子的丈夫。正常人刨人家炕都不行,何况疯子的炕。我知道父亲的无奈。

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年深日久,已破败得不成样子。南面的厦屋已经被拆除了好多年,是第一任贫协主席的孙子赵光宗拆的。赵光宗的爷爷是逃难来到这里,被这个院子的主人收留接济,才得以活命的。土改时,把南厦就分给了赵家。记不清什么时候,已经在外谋生了多少年的赵家唯一健在的后人,带着两个人回到村里,一夜之间把南厦拆除,拉走了所有的檩条和椽子,还有所有的窗户和门。厦檐边那装饰的小鹿、蝙蝠、寿星,包了好几层纸,外面又包上厚厚的软泡沫,厦屋栏柱下的雕花的石墩,也用厚厚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拉走了。东边和西边的两排窑洞,因为当时已经成了生产队的马号,也就是圈驴马牛的地方,已经被村人刨挖得不成样子。有人说是拆点旧砖石头垒厕所猪圈,其实是想着里面有没有埋些金银珠宝呢!正面的七孔窑洞,明五暗七,土改时已分得各有其主,至今还显完好。四合院正中的窑洞,据说是土改时留给主人家唯一的财产。主人一大家子,蜷缩在这里过了不到一年。六个儿女,再加一个侄儿挤在一起,实在狼狈不堪。再加上出出进进受别人的冷言冷语,主人忍痛转让,全家举迁到远离村子东边的一块平地上,盖了三间简陋的土房。

四合院中间这间窑洞,几经转手,现在是疯子的家。我从东边塌了后托的窑洞里进到院子,大门的位置我还记得,但门楼已不复存在。坍塌的门楼,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整个院子,除了大门进不去,哪儿都进出自如。疯子是住在院子唯一的人,动物那就多了。窑顶用来装饰的花垄上,有几只喜鹊在叽喳着;麻雀呼呼啦啦飞走一群,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飞来一群,总也闲不下来;老鼠穿梭在各个窑洞和院子里的角角落落,眼睛溜溜地转,始终警觉地看着我。疯子的门未上锁,我没贸然进入。窗外不知哪年糊上的塑料布,已经破烂不堪。透过脱落的塑料布,从窗户那小方格里,整个窗洞可一览无余。靠窑洞后一排放着三个硕大的瓮,中间那口瓮上放着一个大纸箱子,有暖水瓶三个印刷体字,下边隐隐约约有一行字,可能是厂家的名字,远远的看不真切。窑洞的右边有一条长凳子,凳子的一条腿已不知去向,一边有腿,一边拿些旧砖歪歪扭扭垫在凳面下。凳子下面有一双黑色的高筒棉鞋,一只直立着,一只躺着。窑洞的左边,靠着窗户是一方炕,连着炉灶,几乎占据了窑洞三分之一的面积。炕上堆积着破被破衣,还有厚厚的草垫子。灶台上有两个碗,白底蓝花,上面飞舞着几只苍蝇。靠灶台放着可供燃烧的玉米秆、树枝、木棒等,长着横七竖八的老蒿。此外,整个窑洞再无他物。

无论如何,明天总得返回去了。安慰了一番父母,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听母亲说,昨夜我睡得踏踏实实。母亲边做饭边说:今天你回吧,咱怎么也不能拆人家的铺炕石,那还不被人骂死!昨晚我们想了个办法,这个愿总得还。今天中午你就跪在咱院门口的石磨盘上,香、五色纸、酒,该点就点,该烧就烧,该倒就倒,心诚则灵。

跪在吸收了一上午太阳热量的磨盘上,顿觉一股股热流浸入肌肤,腿部的每个毛孔涌动着蒸腾的热气。原来疼痛的小腿越来越痒,那是一种酥爽的痒,太阳和磨盘联合制造的痒。中伏天的中午,没有一丝风,一缕香火直上碧空,传递着虔诚,我竟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香火阑珊,纸灰飞扬,酒香已蒸腾得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