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1期|刘汀:富贵如云(中篇小说 节选)
刘汀,作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夜宴》《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导读
有很多文学作品都会写到街坊邻居,而北京当下的街坊邻居则与众不同。他们可能有新北京人也有老北京人,其中充盈着京城百姓活色生香的市井气息。本篇以街坊邻居的视角,塑造了“富贵哥”这一全新的人物形象,气韵生动,惟妙惟肖,为“新北京文学”人物画廊增添了独一无二的“这一个”。
富贵如云
刘 汀
1
全球厄尔尼诺,夏季的表现是多雨,三两天一场,一场三两天,北京差点儿下成南京。已然入伏,雨多本是好事,凉爽、湿润。可我要搬家,最怕赶上雨天。奈何房租到期,房东涨价。疫情已过,涨一点儿也能接受,我想连签四年,挨到儿子上完小学。房东回得干脆利落:一年一签,长租免谈。谁都能想象出,明年此时,价还得涨。索性另寻了个便宜点儿的住处,搬出去,不受他辖制。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屋里乱糟糟。老婆一边打包一边感慨,还是想回自己家住。她说的自己家,是我们前些年买的小房子。小区叫海棠苑,在海淀和朝阳的交界处。一个小两居,勉强六十平,除了主卧还算宽敞,卫生间、厨房、次卧都挤挤挨挨,过道更窄,两人同行,有一个体重超过一百五,就没法转身,跟挤早高峰地铁似的。也有优点,小区门口就是个公园,小月河穿园而过;再走两步是个“大众点评”上搜得着的景,叫海棠花溪。一入花季,河两岸海棠灿烂,水清草绿,让人愉快。说真的,这个家除了小点儿,别的都还好,我也挺怀念那儿的。
其他都已分类装妥,只剩杂物间了。这些东西,平时用不到,又不舍得扔,此刻才下决心“断舍离”给收废品的。几乎清空的时候,老婆收拾出一个信封,拍掉尘土,打开,是一幅字。
有用吗?她问我。
接过来,一抖搂,四散的灰尘让我恍惚了一下,定睛看看,才想起它的来处。这是我花一千块钱买来的。
留着吧,我说。
字写得没什么可看,废纸而已,不值当装裱挂起来,之所以留着,是想起了把它卖给我的富贵哥。
富贵哥是我们海棠苑的邻居。奇怪,很多后来没再见的人,我记得名字,甚至能背出他们的电话号码,可就是回想不出具体样貌。唯独富贵哥,只要这三个字一跃出,他的模样便立刻浮现眼前:锃亮光头,潮红面色,光洁皮肤,脖子上戴大金链子,还围个脖套,身穿黑皮衣,脚蹬人字拖。
想起他,是因为心里老觉得欠他点儿什么。
2
富贵哥是我给他起的名。
五年前,我刚搬到海棠苑,买了一辆电动车。为了一家三口能同时出行,又网购了儿童座椅。我自己装,拧螺丝拧得本来腱鞘囊肿的右手疼得不行,那座椅却总不牢靠。正懊恼,一只手伸过来,说,挺大个老爷儿们,干活儿没个样儿,给我。我扭头,见是个光头,脸上不但没胡子,甚至眉毛都简省得快看不见了,血管明显,纹路像刚剥出来的茶叶蛋。我对这张脸有点儿印象,知道是住一个门洞的邻居,但具体情况却不甚清楚。
大哥三两下装好儿童座椅,拍拍粉红色坐垫,说:闺女?
儿子,我摇摇头说,买的时候没注意颜色。又说,谢谢谢谢,麻烦您了。心想,这时候要是掏根烟递过去,就好了。可惜我除了应酬时喝多了,很少抽烟,兜里也不备烟。以后应该装一盒在身上,又想。
儿子都是白眼狼,还是闺女好。他搭了一句,听起来颇有感慨的样子。
我俩都起身,蹲太久,腿有点儿麻,我一个趔趄。
别动。他扶我时大喝一声。我吓一跳,本来就麻的腿止不住哆嗦。
他武林高手般移形换位,飘到我身后,没等我做反应,后脖颈已被捏住。我心里大骇,搞不清他到底要干吗,本能地转身,那双手突然用劲儿,脖颈立刻一阵酸痛,脑袋酥如过电。
他好像在给我按摩。你知道,人的肩颈,被这么冷不丁一捏,像是给紧绷的钢丝绳卸了劲儿,立刻松快了。他的手有点凉,但又不是特别凉,像夏天放了一会儿的冰水。
他捏的不是我肩膀,是我颈椎正后方微微凸起的地儿。
富贵包。他说。
啥?我没听懂。
年纪轻轻,你这富贵包不小啊,得重视。他边揉边说。
我明白了,他说的是因为长期久坐和脂肪堆积,在颈部形成的一个凸起,俗称富贵包。我还真没注意到自己长了富贵包,长期伏案果然“折腰”。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捏着脖子揉搓,尴尬而别扭。我趁他松劲时迅速转身,哈哈笑说:没事没事,最近胖了。
他面容严肃:赶紧治,要不严重了能瘫痪。
嗯嗯。我嘴里哼哼着回答。
这会儿我才注意到,大热天,他还穿着高领T恤,外挂一条金链子,阳光下挺晃眼。大哥掏出手机,说,来吧,上下楼住着,咱加个微信,有啥事说话。你要看病,咱医院有人,协和、301、北大、人民,咱的朋友遍天下。
我掏出手机扫他,刚通过,他电话就响了。他指着屏幕说,你看你看,我正给一个朋友联系手术大夫呢,也是多少年的一个哥儿们,我给他找个院士做手术。院士,那可是给领导人看病的,看我面子,帮他切掉肚子里的瘤子……
犀牛吹上天,我差点笑出声,赶紧用咳嗽掩饰,趁机摆手,表示自己要接孩子,得马上走。大哥也摆手,那摆手不像一般人,像伟人在和群众挥手,动作缓慢,摆动幅度不大,摆到一定角度戛然而止。再看,又像是汽车雨刷器。
我跨上电动车,到附近公园转了一圈,才做贼一样回了家。
后来我渐渐发现,这老哥不管碰见谁,第一眼就先看人家后脖颈。但凡鼓起来一点,他必定双手捏上去,非给这富贵包来几分钟按摩不可。没有包的,他也伸手拍拍,说:挺直了腰板,小心以后长富贵包。
“富贵哥”就成了我给他微信的备注名。
当天晚上,我被拉进了一个群,名叫“长长久久”。我们住9栋9号门,看来是个邻居群。群里几十个人,有的备注房间号,有的备注网名,也分不清谁是谁。拉我进群的倒清楚,是富贵哥。进就进了,有事联络确实方便些。
十几分钟后,我正洗澡,放在旁边窗台上的手机嘟嘟嘟响起来,有人拨视频。我一脑袋泡沫,看不清是谁,伸手摁掉。对方又接着拨,我再摁掉。视频第三次拨过来,我怕单位有急事,关了水,披一条浴巾接通视频。这时看清了,镜头里是富贵哥。
没等我张嘴,富贵哥一通疾风骤雨般的输出:兄弟啊,你这办事不敞亮啊。我把你拉进咱们楼群了,你多少得吱一声,给大伙问个好,是不是?都是邻居,还是得懂点礼数,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以后有什么事,远亲不如近邻啊。我把你拉进去,你一句话不说,好几个人都问我你是搞推销的还是骗子。我给人家解释半天,后来没办法了,我发了50块钱红包,大伙才消停了。
我转身,一不小心碰到花洒开关,一股凉水直冲天灵盖,刚要起来的火气,立刻给浇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连忙道歉,说自己确实疏忽了,马上就群里发消息给大家问好。
富贵哥见我态度诚恳,语气缓和了些:赶紧啊,还有,我替你发了个红包,你得把钱转给我。
没问题没问题,我立刻马上现在就转。我说。
关了视频,我赶紧给他发了个红包。人家替我发了50块,总不能就还50,我转了66,多一包烟钱,数字也吉利。
富贵哥秒收,然后给我回了一个大拇指加两个字:上道。
我擦了擦身子,坐马桶上,又去群里看。他确实发了红包,没诳我。我赶忙留言感谢富贵哥,说自己是401新来的住户,请大家多多关照。邻居们比其他群热情,一串表情包轰炸,都是热烈欢迎、亲人你好、相亲相爱一家人。还有一个直接说哪天来暖房,吓我一跳,赶紧回:刚搬来,还没拾掇利索,等收拾好了请大伙来做客。退出的前一秒,我往上滑了下屏幕,刚好滑到富贵哥发的红包,好奇点了一下,竟然还没抢完。我抢了一毛钱。顺势看了一下别人,发现都是一毛钱。原来这老哥发了个五块钱的均包,一共五十个,每个一毛钱。
我立刻明白自己被忽悠了。吃一堑长一智吧,跟这样的人当邻居,得处处小心,谨遵非必要不接触原则。
晚上睡觉,我跟老婆说,楼上那个整个脑袋都没毛的大哥,你注意点儿,这人太鸡贼。
老婆说,你说话怎么那么损,人家那不是还有睫毛?
你见过他了?我问。
刚搬来那天就见了,人家还帮我搬了一次东西,为了感谢,我从你的华子里抽了一盒给他。我虽然不抽烟,但家里备着一条华子。来了抽烟的客人,掏出一盒来装装样子。
我听了,真是又想气又想笑,最后只说了句:反正少主动搭理他就行了。
你不搭理他,防不住他每天都搭理你。
先是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长长久久”群里的消息。七点,富贵哥雷打不动地发当日的限号情况和天气预报,并仔细叮嘱加减衣服、带雨伞之类;遇上个什么节日,还有特制的表情包和小视频伺候,每个里面,都少不了他那颗卤蛋脑袋。我心想,这哥们肯定没工作,有也是在居委会挂闲的那种。我立刻把“长长久久”群消息折叠,眼不见为静。
再是几乎每天下班回来,都见他靠着一辆黑色大众,在那儿跟几个人边聊天边抽烟。他说话张牙舞爪、口吐飞沫,这架势不用猜,必定是又在吹牛。男人吹牛都一个样,我喝多了,说起过去在大学时的豪言壮志,也这副熊色。我要么绕着走,要么把手机放耳朵边,假装打电话。他跟我打招呼,我就点点头,示意自己不方便多聊,赶紧钻门洞。小偷一样跑爬上四楼,进屋关了门,才长出一口气,几乎是过地雷阵的感觉。不免又觉得好笑,我又没拿他家东西,怕什么呢?可下回遇见,我还是落荒而逃。
3
总有逃不掉的时候。
搬到海棠苑第二年的夏天,北京最热的一日,才上午九点,地表温度就过了四十摄氏度。下午,淤积的热量,已经把地球烤成了一颗干炸丸子,我开一辆比亚迪电车回来。车是几个月前买的。我摇了八年号也没摇到,后来转为申领新能源车牌,不久拿到资格,六个月内有效,便拿出全部积蓄买了一辆车。小区里没车位,车就一直停单位楼下,最近单位物业装修,没法停了,只能开回来。
小区周围的路边都停满了,只有靠近门口还有个空,但那个空看起来跟我的车一边长,老司机应该能停进去,我一个新手,有点儿费劲。费劲也没招,只能一点点往里面挪,惹得后面被堵的车不断鸣笛。
过了十分钟,还是没停好,路上已堵了七八辆车,嘀嘀声的长度能听出司机们的不满。我想算了,先开走绕一圈再说。这时,有人啪啪啪拍车窗。我摇下车窗,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杵进来:干吗呢干吗呢,会不会开车啊,路是你们家的?堵多长时间了!
眼前金光一闪,竟然是富贵哥。富贵哥也认出了我,口气立马变了:哎哟兄弟,是你呀,别急。新手?来,你下来,我给你停进去。
我赶紧下车,他三两把轮就把车停进了窄窄的空当。
多谢老哥,你车技真好,一看就是老司机。我连声道谢。
富贵哥没搭理我,跑回去开自己的车。他的车开过来,停下,说:上车。
人家刚帮了忙,我不可能拒绝,就去拉后座的门。锁着。他扭头看我,眼神里像有把小刀子,意思大概是你怎么回事?坐前面来!我赶紧坐到副驾驶。富贵哥的车绕到附近的加油站加了油,十分钟后才进小区,停在9栋9门楼下。楼下有两处安装了地锁,像是车位,但又没画线,应该是自己装的。这十分钟,是我这半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十分钟,比高考时数学卷的最后一道大题还难。富贵哥手机倒扣在驾驶台,一直响,但他视而不见,全程一言不发。我几次想说点儿什么打破尴尬,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有几句话到了嘴边,又颤颤巍巍滚回肚子里,像是喝多了想吐没吐出来的半消化食物。
富贵哥似乎并不打算下车,我也只好干坐着。
我想起今天自己带烟了,赶紧掏出来,递给他一根。是的,我开始抽烟了。我自己都记不清从哪天开始,总想点上一根,让那团淡青色云雾到腹内游走一圈,然后喷吐出去,笼住眼前,把自己跟这个世界隔开那么一小会儿。这一年过得艰难,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可以把任何不顺都归咎于疫情。业绩不佳,家庭矛盾,股票大跌,一切都是非战之罪,一切都是疫情闹的。
点儿八的中南海,四块钱一盒。他瞅了一眼,接过去说:我平时只抽华子。
您将就,下次给您带华子。我给他打火,心想,刚搬来那天你就抽我一盒华子了。
他肺如风箱,一口气吸掉少半根烟,长长一口气吐干净,说:你这人啊,搞电脑的吧?
您眼亮,我是码农,写代码的。其实我真正的工作是一家网络金融机构的业务经理,往外借钱,我从利息里抽点佣金,也忽悠人们往里存钱,我也抽佣金。我不想告诉他真实情况。
“怪不得,情商太低,不懂人情世故。没事,不懂我教你。我今天帮你个忙,这大热天的,不得请我吃个便饭?就算我不帮忙,咱们邻居兄弟住这么久,聚聚也没毛病吧?”
剩下的半截烟,他一直叼着,却不吸。
我没想到他这么直接,话已然说到这儿了,我只能顺着坡下驴,忙说:是是是,该聚。做邻居一年多了,也没跟您好好聊聊。又想起来,有一次我家包饺子,饺子上桌,发现醋瓶见了底。我还好,我老婆山西人,吃饺子必须蘸醋,她出去买,门口碰见富贵哥,得知情况,把家里的半瓶醋拿给我们了。我们稀里糊涂,竟然忘了买一瓶新的还回去。
走,我带你去我哥们儿开的饭店,味道杠杠的。他见我上道了,立刻欢快起来。
我心里一紧,想,可别给我整到一五星级饭店或者高档海鲜店,一顿饭把我半个月生活费给造了。按照最近的收入情况,可能不止半个月,得一个月。
还好,他哥儿们的饭店就在小区旁边。我们那栋楼往北,有一溜菜店水果店粮油店,大多是居民把房子掏个洞做成的小门脸。一堆门脸,像多少年前的集体照,组成每个摊位都独门独院的市场,日常采买挺方便。再往北,入一条斜胡同,左手第一家是个家常菜饭馆。店名就叫“家常菜”。我们好像点过几次他家的外卖,木樨肉做得挺地道,芡勾得油亮,我儿子特喜欢吃里面的黄花菜。
既然是家常菜,我就放心了,两个人可劲儿吃,三百块钱顶天了。
我说自己最近吃中药,喝不了酒,只能以茶代酒。他说没事,我自己喝。我问他喝什么,他嘁一声:我们老北京只喝二锅头。我跟老板要了一瓶白牛二。热菜还没上,只一盘拍黄瓜、一盘花生米,富贵哥就喝了三杯。等木樨肉、熘肝尖、水煮肉片、炸带鱼上来,他反而喝得慢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端酒杯的时候,他兰花指跷起来,竟然有点遗老遗少的意思。我喝的是寡淡的茶,偶尔端起来跟他碰一下。过一会儿没端杯,他就自己端起酒杯,说:我替你敬我自己一个。还没等我端起茶杯,他已经喝干了。如此三五次,我也就不着急去跟他碰杯了。感觉他可能是一个人喝酒习惯了,有酒就行,不在乎跟谁喝,喝酒的节奏也是随心所欲。也就突然想起,这么久了,从没见过他家里人。富贵哥年纪得有五十几,父母不在了也算正常,没有老婆孩子就多少有点奇怪。不过这属于个人隐私,咱也不方便问。
富贵哥说,你车刚买的?
我说是,提车才几个月。
那你这房子呢,是租的还是买的?
买的,按揭,每个月得还八千多,三十年。
咋想的,买这老小区,你没看院里乱七八糟的。咱们这个院儿,看着跟一般小区差不多大,但其实是三个小区,而且有四个物业。
当时也没考虑那么细,就是觉得位置不错,离医院近,地铁也不远,旁边还有个幼儿园。
那倒是,这房价就靠这几处撑着呢。你没车位吧?
我摇头,说,问过中介和物业了,车位早就没了,出多少钱都没人卖。
富贵哥吐出几根带鱼刺说,他们家这带鱼炸得时好时坏,刺都没炸酥。妈的,扎嗓子眼我就去告他们,最少陪我五百块钱。
我心想,老板不是你朋友吗?嘴里说的却是:哥,你知道小区里谁租车位吗?
咱们楼下不是有俩车位吗,都是我的,我装了地锁。你一个月给500块,我租给你。203租了两年,搬走了,我正寻摸下家呢。
那个车位合法吗?我问他,问得有点心虚。我找物业了解过,小区里的正式车位是用白漆写了号码的,没写号码的都是非法车位,比如我们楼下的,其实堵了消防通道,万一有个火灾地震什么的,阻挡救援要负法律责任。但每栋楼下确实都有好几个这样的车位,也确实每天都停着车。
“在这小区里,我就是法。”
富贵哥气势上来,酒杯蹾在桌子上,震得水煮肉片上面那层红油荡起麻辣波纹。
可我看楼下的告示,说是物业最近要把小区的地锁都拆了呢。我又说。
他敢!红油继续波动,好像海底有火山持续喷发。
我心想,也行,我先停着,啥时候拆再说,总比停在路边强。
饭吃完了,他的脸更红了,皮肤薄得像熟鸡蛋清外面那层膜,血管在里面纵横交错,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在流动。
我俩往回走。进门洞,上到4楼,我跟他告别。
富贵哥说,要不,你先交三个月租金?
吃过他的亏,我早就防着这招,连忙说,这事还得回去跟媳妇商量。再说,刚才付完饭钱,我手机上也没钱了。我把微信的余额给他看,上面只有96.70元。
富贵哥说,嗨,兄弟,没想到你也是个“妻管严”啊。男人啊,可以生个孩子,但没必要娶媳妇,一个人多自在。只要你结了婚,哪怕娶的是个仙女,过久了也烦。得嘞,那咱回见,我那地锁没上锁,你明天回来直接停那儿。就俩车位,你一个我一个,停哪个都成。
我连忙道谢,说跟媳妇商量好,马上付租金。
富贵哥朝我伸手,我愣一下,瞧见他眼神落在了刚才没吃完打包的菜上。
我立刻递过去,说:味儿确实不赖,热热还能吃。
他点头,说,那带鱼得重新过下油,骨头炸酥了才好吃。
富贵哥慢悠悠上楼。我进门,老婆孩子都睡了。打开冰箱想找瓶水喝,一开门,剩饭剩菜味直冲脑门。没有矿泉水,我把儿子的酸奶掏出一个喝了。
酸奶这玩意儿,忒烦人,你老觉得已经喝干净了,可再吸溜一下,总能吸上那么一点儿来。我叼着酸奶吸管,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发愣。窗外树影摇晃,路灯昏沉,偶尔有人夜班后回家,脚步声缓慢滞重。睡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今晚不要再做梦了,尤其不要再做发洪水的梦了。这半年来,我已经被淹死十几次了。都说做梦发洪水,注定要发财。可我不但没发财,工作都岌岌可危了。
4
车停在楼下,的确方便不少。
富贵哥依然每天发布天气预报和限号消息,偶尔还有些搞笑视频。因为这个群消息屏蔽了,我基本上没看。不过他偶尔在群里@所有人时,还是会瞅瞅。我后来听楼下的邻居说,富贵哥本来不是群主,经常在群里㨃群主不作为,群主被搞烦了,便让位给他。
我拎着一兜苹果上6楼,敲开他家门,一是表示感谢,二是把车位的租金当面转给他。
门开了,富贵哥就穿一个裤衩,满身拔罐的紫红痕迹,像个光溜溜的七星瓢虫。看到我,富贵哥说等一下,回身关了门。我以为他是要穿上衣服,哪想门再次打开,他依然光着,脖子上倒围了个颈椎套。
他指了指脖子:颈椎不好,怕风,兄弟进来进来。我这几天闹毛病,差点儿嗝屁着凉了。
我刚要进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拎着包冲出来,把我撞个趔趄。这女人看着比富贵哥还要高壮。
我心里大骇,想自己是不是撞破人家的好事了。只是已然如此,再撤也来不及,索性装作看不懂吧。
我把水果递给他,说老家寄来的,自己家院子里栽的果树,没打农药,甜。其实当然不是,就是在水果摊买的。我打开手机,把车位租金微信转账给他,就准备告别。富贵哥却硬拉着我进屋。我也不敢太挣扎。被一个只穿了裤衩的中老年男人硬往屋里拽,这感觉挺恐怖的。后来,听到了对门屋里的脚步声,害怕有人出来,赶紧闪身进了他家。
常见的两居格局,空间挺大,客厅尤其大,摆着老式的暗红漆沙发椅、茶几。窗台附近是空气净化器、加湿器、一张简易行军床,还有些看起来像是理疗仪之类的东西。
一股香味儿从厨房源源不断涌出来,火上应该煮着什么东西。
富贵哥坐到沙发椅,红裤衩根本遮不住关键部位,我的眼睛只好一直盯着墙上的画。画上是盛开的牡丹,一派绚丽,题着八个大字:国色天香,荣华富贵。盯久了,就看见那幅字旁边,还挂着一个相框,因为有点逆光,之前没太看清。我眯起眼睛细瞅,照片上是个小姑娘,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扎马尾辫,大笑,笑得比旁边的牡丹还灿烂。
富贵哥咳了一声,这声咳又长又深,像是整个肺都压缩成一张纸,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脸上的绯红不见了,换成一种冷色调的白,好像那些毛细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牛奶。富贵哥一捏烟盒,瘪了,从茶几下掏出一个口袋,用卷烟纸卷了一根烟,四处找打火机。我摸摸兜,也没带,但是带着烟,犹豫了一下,没有拿出来。烟还是中南海,不是说过的华子。
他走进厨房,撅着屁股借煤气灶的火点着烟,裤衩夹进两瓣屁股中间,像一条红色的深渊。
他叼着烟坐回沙发椅,指了指自己旁边,示意我坐。我看附近还有个小马扎,赶紧抻开,坐他斜对面。
我腰不好,坐这个得劲儿。我说。心里想,你不是平时都抽华子么,这怎么自己卷旱烟了?
我老婆。
谁?
刚才那个女的,我老婆。我们闹离婚呢。
哦哦,是嫂子啊,刚才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失礼了。
我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炸酱面,给她炖鸡汤,她竟然跟我离婚,还想我净身出户。他妈的,当我是什么?这房子至少有我的一半,这些年我给她家当牛做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说得激动,烟卷戳到桌子上,火灭了。他其实一口都没抽。
我站起来,说还有点事,先走。
他伸手摁住我肩膀,说:别走了,在家吃炸酱面。那娘儿们不吃咱们吃,我今天让你尝尝什么叫正宗老北京炸酱面。
他走进厨房,把火关了,从旁边案板的铝盆底下扯出一团面,开始咣咣揉面。这景象真是没法形容,一个只穿三角裤衩、脖子上戴颈椎套、头上脸上没一个根毛的男人站在厨房里,揉面……我总觉得这场景在短视频里看见过。
我有点发抖,觉得富贵哥既可怜又可笑,想还是赶紧撤为妙。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我赶紧开门,是我老婆。
你干吗呢?家里来人,咋还不回来?
马上马上,我说。然后对厨房里的富贵哥喊道:老哥不好意思我家里来客人了,我得回去了,下次再尝你的炸酱面。
说完,我冲出门,拉着媳妇嗵嗵嗵下楼。我从来没像这一刻这么感激我媳妇,刚谈恋爱的那会儿第一次亲嘴都没有,她今天就是个踩着七彩祥云拯救我的英雄。
几个月后,我下楼,看见小区广场聚集着一群人,还停着几辆叉车。邻居说,居委会和物业的来拆地锁,所有不符合规定的地锁都要拆掉。有的车停在那儿,地锁在车下,没法拆,就用叉车把车挪走拆。我想起来,楼门上的确贴着告示,说这两天拆地锁,让大家把车停在别处。“如有损坏,责任自负”,告示的最后是八个大字,跟着八个感叹号。
富贵哥也在人群里,情绪激动地喊:我看谁敢拆,我一会儿就躺在车旁边,要拆,你就从我身上轧过去。奶奶的,我都在这儿住十几年了,这俩车位就是我的。当年分给我们家房子时带的,我两套房,俩车位,你凭什么拆?
我心想,没想到穿上衣服的富贵哥还挺硬气。业主和物业互相嚷嚷,各说各的理,几乎打起来的架势。富贵哥喊了一阵,说,你们继续,别惯他们丫的,狗娘养的,实在不行跟他们打。我抽根烟。
他从人群往后退,刚好退到最外围的我旁边。
富贵哥嘘了一声,说:赶紧走,一会儿真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拉着我到了一个拐角。
哥,咱们的车咋办?要不先挪走,我怕他们来硬的。
他拍拍我肩膀,说:你就停着,我还不信了,他们要敢拆我的地锁,我就跟他们死磕。有我呢,怕啥?
我心里虽然忐忑,但一想,我给了他租金,他保证我的车位,这是他的责任;二想,从他的表现来看,的确是个有点混不吝的狠人,物业最怕这种人了。就说,那行,全靠老哥了。
下午,还没下班,我老婆打电话过来:咱们车让人家给撞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是在楼下停着么,怎么撞的啊?
我也不知道,我老婆说,我刚回来,看见车后门那儿掉了好几块漆,还有一处凹陷。
等我回去看看吧,没事,有保险呢。我说。
没想这天单位事儿多,我们组一个同事,把钱借给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了,那孩子偷了表哥的身份证借钱,还不上,表哥买房贷款,发现征信出问题,带着人来找我们闹。好不容易把这事解决了,领导又趁机开了个会,开会的内容不是吸取教训,反而是继续鼓励大家这么干。大家也无力反驳,最近正传言要裁员,都怕丢了饭碗。网络金融火了两年,那时候,随便一个业务员手上都有几千万的流水,有人存,有人借,一来一去利润很高。但这几年互联网金融频频爆雷,一般的套路老百姓已经免疫,业务越来越难做。为了维持,很多公司开始向下渗透,目标人群从白领转移到了刚入校的大学生甚至高中生,再往下就得上山下乡了。
我回到楼下,用手机电筒照着查看,搞明白怎么回事了。那痕迹,定然是用叉车挪车时磕碰的,往车底下一看,果然,地锁没了,地砖碎了两块。再看旁边的富贵哥的车,地锁虽然也没了,但完好无损。上楼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他肯定提前把车开走了。
我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榆木脑袋,怎么又信了他!
5
小区对面是个公园,公园里有块空地,之前是土场,我们搬来的第二年,改造成了塑胶广场。天气晴好的上午,有壮硕的老人在那里练四五米长的钢链鞭,噼噼啪啪。抽着抽着,空气就被抽烫手了。下午,多是孩子们的自行车专场,叽叽喳喳,风驰电掣,像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鱼。傍晚时,自然就成了老头老太太们跳广场舞的地方。
附近树林里,还有个小沙坑,从早到晚都被孩子们占领。晚饭后,我和老婆带着即将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去沙坑玩,远远看到广场上一群人在跳舞。隐约传来的舞曲,不是凤凰传奇,也不是筷子兄弟,节奏不快,甚至有点抒情。老婆跟儿子堆起沙堡,那沙堡建成,儿子一掌击得粉碎,哈哈笑个不停。老婆皱眉说,辛辛苦苦堆起来,你一巴掌就毁了!再堆啊,儿子说。他们就又堆了一个,完成后,这次他一脚踢碎。我明白了,他在这个游戏里所有的快乐,都集中在沙堡坍塌的那一刻。
我溜达到舞场附近,终于看清他们跳的是一种交谊舞。男的搂着女的,或者男的搂着男的、女的搂着女的,慢三步绵软,蹦擦擦,蹦擦擦,悠悠荡荡,竟蛮有风情。在众多成双成对的舞者中,独有一个单人,全身花衬衫花裤子,头上光光,大金链子随着身体晃来晃去,不是富贵哥是谁?
我立刻好奇起来,坐到旁边水泥砌成的椅子上,点一根烟,看他们跳舞,主要是看富贵哥。他跳得极为投入,好像整个舞场只他一人,不,是两个人。另一个是他幻想出来的舞伴。他做出搂着舞伴的动作,手臂弯着,脚步轻盈,光头和链子在傍晚的灯光中偶尔闪亮一下,却反射不出任何有形之物。他和其他人还有个不同,就是他的手臂抬得比别人低,也就刚到胸口。可能是有肩周炎,胳膊抬不起来,我犯肩周炎的时候就这样。
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富贵哥,他像挂了彩灯的云朵,无比轻盈的云朵,在人缝中穿插、飘动、旋转。我想,他心里一定有处他人无法抵达之所,那里繁花与枯叶并存、白雪和污泥同在。这一刻,我忽然对他充满艳羡,他比我更自由,虽然他搂着的不过是个虚拟的人,而我,连跳舞的冲动都没有了,像块水泥凝成的石头——屁股底下坐的这种。
天更黑了一层,显得路灯更亮了一些,但整个广场的光线却变得更暗了。那些人仍在昏暗中舞蹈,彼此搂得更亲密,音乐声似乎淡下去,彻底成了背景。富贵哥已把想象的人搂到肩膀上,随越发缓慢的节拍挪动着。在晃动的光线中,我似乎看见,他的一只手还在轻拍那个人的背,像在拍一个疲累了熟睡的孩子。虽然他拍的实际是虚空,我却感到了某种安慰,似乎他的手也落在了我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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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