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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捉日常生活中的善意和希望——读邹谨忆《爱神花园》
来源:西湖(微信公众号) | 龙其林  2025年01月08日09:40

二十多年前还在湖南师范大学中文基地班读书时,我曾读过邹谨忆的若干短篇小说。那些小说用A4纸打印,装在一页一页的透明文件夹里,不知被哪位室友放在书桌上。那些作品的题目和内容我现在记不太清楚了,印象中似乎写的多是青年女性们隐秘的情感故事和幽暗的心理世界,她们在冷漠的都市中流浪,在多变的情感生活中遭遇挫折,在痛苦中沉沦与挣扎,在神秘莫测中体验命运的诡谲。邹谨忆对于人物心理的细腻把握,对于人与人之间微妙关系的书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一位执着于书写人性幽暗深处、敏锐领悟人与人微妙处境的写作者,她对于语言文字驾轻就熟的运用显示出了与其年龄不太相符的沧桑感。二十多年后再次读到邹谨忆的作品,是《西湖》杂志上的短篇小说《爱神花园》,这部作品既延续了她之前在短篇小说中曾常讨论的核心母题——处在情感纠葛中的都市男女,人与人的陌生与疏离——但经过时光的沉淀,作家在小说中不再仅仅书写钢铁都市的异化现象,而是着力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可能性,努力捕捉不易为人发觉的善良与温情。

《爱神花园》是一部以老年人婚恋为题材的都市小说,这样的作品并不多见。很多作家讲述婚恋故事时,习惯性地以青年男女为主角,或者以中年家庭中的男女故事为重心,因为那样的人物形象更符合人们对于婚恋的一般性理解,当然衍生出的故事线索也更加丰富。邹谨忆却选择了老年人的婚恋作为讨论的话题,这显示出她在写作题材上的一次创新。结过三次婚的退休老头春申,一次在宜家餐厅遇到了正在买餐具的敏怡,对敏怡一见钟情。但邹谨忆不按套路出牌,没有将春申的身份设定为退休后待遇优渥的政府官员或事业有成的商人,而是有意在春申和敏怡之间设置了身份和财富的鸿沟:春申早年在单位工作时负责优秀历史建筑的修缮工作,第一任太太因病早逝,第二任太太出国后和春申分手,第三任太太闹离婚分走了房子。退休后的春申在外环外租了个单间,每月退休金除去房租只剩一两千,日子并不宽裕。这样的身份限定,似乎注定了春申和敏怡难以有交集。但命运的诡异之处恰恰就在于此,看似没有机会的地方经常蕴含着转机。春申遇到敏怡后对其死缠烂打,无论对方态度如何,总是主动购买日常生活用品送到对方家中,对冷嘲热讽也毫不理睬。尽管敏怡对春申的举动颇为反感,但耐不住对方的热情,也只好听之任之。春申与敏怡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慢慢了解了她的早年经历:敏怡二十岁远嫁香港,本以为可以过上富足生活,却成了人家的情妇。待男人死后,儿子出国杳无音讯,敏怡也被扫地出门,五十出头无奈返回上海,继承父母的遗产。敏怡在人民广场跳舞,认识一个跳舞搭子,却被其太太——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发现。搭子下跪认错,敏怡再遇挫折。这样的故事对于写作者而言构成了挑战,春申、敏怡之间似乎永远无法产生感情。但邹谨忆的做法却更极端,她干脆将敏怡置于遭遇撞车瘫痪的绝境——敏怡与董事长的丈夫跳舞被发现后不久,就被车撞成瘫痪。故事到了这里,作家可以做的空间就非常有限了。邹谨忆的写作却偏偏在看似不可能之处挺进——春申以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终于赢得看清现实处境之后的敏怡的认可:一次敏怡家电灯开关短路,春申维修未果,被敏怡数落一顿,一气之下离开。春申离开后,敏怡才意识到自己在快一年的时间中已经习惯了春申无微不至的关怀,而春申在探望百岁老姨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对敏怡的爱。敏怡和春申在命运齿轮的转动下,地位和情感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一切没有大开大合的戏剧冲突,都是在敏怡和春申的叙述视角下,通过心理状态的描写逐一完成的。在家长里短日常琐事的讲述中,邹谨忆完成了人物身份的建构、情感经历的追述和故事情节的演进。

邹谨忆的这篇《爱神花园》没有曲折的故事、离奇的情节,而是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平淡琐事和人物心理来推进叙事。邹谨忆描写上海市民的普通生活,找不到大起大落的情节,也没有华丽的词语,相反都是日常生活中大家耳熟能详的细节和情有可原的计算。面对春申的殷勤,敏怡并没有被小恩小惠冲昏头脑,她用上海人的精明和理性计算着得失。纯粹的感情一旦与功利的算计联系在一起,就立刻在日常生活中写出了小波澜:“敏怡总归拎得清,接受他是伐可能的,一来确实欢喜不起来;二来老年人的健康状况根本说不准,今朝看着好好的,明朝上厕所摔一跤,马上相当于死蟹一只,到时难道要她伺候吗?给座金山银山她都未必肯,何况他还穷得嗒嗒滴。大家活到这岁数,也不是什么童子鸡,人生早看得洒洒清,她想到的他难道想不到?后面她就懒讲,由得他去。”“厕所”“死蟹”“童子鸡”这些生活中的词汇,进入了感情世界后,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将一个前半生遭遇坎坷、精明能干的中年妇女刻画得栩栩如生。作品将上海话运用到作品中,不仅吻合春申和敏怡的上海市民身份,而且使作品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浓郁气息。对于曾在上海求学、生活多年的邹谨忆来说,上海方言在社会交往中所产生的重要作用是深有体会的。上海方言反映了上海市民对于格调和风范的讲究,尤其是在处理人际关系时的立场和心理,都通过上海方言渗透到了民众的日常生活细节中,从而赋予作品以浓郁的地域文化魅力。

邹谨忆的这篇小说描写的是一对上海中老年男女的恋爱故事,如话家常,絮絮叨叨,平淡世俗,却能直击人心,给人以感动和启迪。她的小说虽然描写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尤其是男女之间追求爱情过程中的内心波澜,但与一些讲述男欢女爱故事不同的是,邹谨忆的小说深入到了人的内心世界,她通过生活细节表达对于世俗生活的感悟,不过不是一味地沉浸于对欲望、物质的叙述,也不是展现对都市丛林冷漠状态、交换属性的批判,而是努力刻画都市小人物内心的善良和美好,从不完美的生活中发现人生的意义,在对瞬间感悟的捕捉中肯定生命的价值。读邹谨忆的作品,可以让人感受到卑微生活中被隐藏的温暖和希望,哪怕主人公遭受了来自社会、情感、舆论的多重打击,但他们依然不放弃对于爱情的追求、对于生活价值的发现、对于人性闪光点的锚定。在《爱神花园》中,作品前后分别通过敏怡、春申视角,讲述两人之间的相识、相知以及不知不觉中相依、相恋的故事。当春申离开后,敏怡才发现自己对于他的陪伴已经习以为常,对方不经意间走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蓦地敏怡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秃顶、鼻尖挂副老花镜、一身老人味、瘦得活狲精样的爷叔。没有他在边上讨嫌,她耳朵里简直静得发虚。是不是习惯的力量太过强大,大半年的朝夕相处,她简直有些依恋他了。承认这一点霞气困难,以至于她自己也吃了一吓。同肚皮饿不饿、尿袋换不换也不大相干,她就是想他回来、继续留在她身边。”很显然,邹谨忆在这里过滤了敏怡现实生活中需要春申协助的功利性因素,将其提纯为对于虽然日常、并不宽裕却体贴入微的爱情生活的接受、欣赏,是对尘世间卑微如春申般努力追寻爱情的人群的肯定和奖赏。哪怕这种爱情的获得,是基于一场意外,对于追寻者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正如小说所写:“春申心底涌起一股复杂而奇异的感受,从前他离得近,看不真切,如今藉着旁人的视角重新审视,原来对于敏怡是这样既熟悉又痛惜的心情,如果这还不是爱,什么才是爱呢?”对于春申而言,他找到了一个与自己同病相怜、可以共同生活的伴侣,至于是不是爱情,已经不那么重要。至少邹谨忆笔下的春申相信那就是爱,这就足够抚慰人心了。

邹谨忆的《爱神花园》通过平淡质朴的心理刻画、上海世俗生活的场景捕捉,以及对于人与人关系微妙变化的洞察,展现了一位“80后”女作家从昔日冷艳诡异、阴郁凄清的审美偏执中走出,向着捕捉现实生活中的善意、希望的道路上的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