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虚构与重塑历史——叶兆言《璩家花园》六人谈
开栏的话
特邀主持:韩松刚
江苏省作协创研室副主任、青年批评家,著有《词的黑暗》《谎言的默许》《当代江南小说论》等。
2025年,时间又向前走了一小步。匆忙的时代,文学仍然是值得信任的让生活、生命、生存变得持久的事物,而阅读依然可以是让自我驻足、感受、沉思一切事物的愉悦经历。
新的一年,从阅读开始。承蒙江苏文学微信公众号邀约,开设并主持“新作大家谈”栏目。栏目原则上计划每月一期,每期遴选一部新近出版的作品,邀请几位青年批评家共同参与点评。选择的对象以江苏作家为主,但不限于江苏作家,选择的作品以文学作品为主,但也不限于文学作品,唯一恒定的标准,就是这是一本值得阅读的新书。
时间涣散,慌忙与空无持存,但以线上或线下的方式聚集在一起,谈一谈我们对一本书、一个人、一个世界的想法,就意味着生活还不会崩解,意味着我们还没有失去沉思生活的勇气和能力。
栏目的成果,还将在《江苏作家》杂志同步刊登,希望在时间的脚步中,我们尽可能留下自我思考的痕迹,而这就是我们和这个时代最深刻的联系。
栏目第一期推出叶兆言长篇小说《璩家花园》(译林出版社2024年),邀请杨庆祥、徐刚、沈杏培、臧晴、李蒙蒙、妥东六位青年学者和评论家进行点评,以飨读者。
杨庆祥
当代诗人,批评家。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诗集《世界等于零》《我选择哭泣和爱你》《这些年,在人间》,随笔集《80后,怎么办》《一种模仿的精神生活》,诗文合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韩等多种文字。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璩家花园》特别有叶兆言的作家形象,我感觉叶兆言就应该是写这本书的叶兆言,这是最能代表他自己的一部作品。从《南京传》到《仪凤之门》到《璩家花园》,叙事视角不断向后撤,从一个很大的外在景观转向内在生命经验。
这本书是一部非常隐忍的中国当代史。中国的50后作家最喜欢用家族史写当代史,但是叶兆言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是隐忍的。这个“隐忍”具体化一点来说就是:“隐”是隐藏大历史,所有大历史小说里都涉及,但是他都给藏起来了;另外就是“忍”,人物都在忍受不正义的生活,他们必须忍受,这种忍受中有他们自己的姿态。
《璩家花园》中有一个静水深流式的叙述声音,一个非常执拗的低音部,这恰恰是叶兆言独特的叙述声音。在中国当代小说叙事中,比如路遥,不管是《平凡的世界》还是《人生》,一直有一个特别高亢的声音,《璩家花园》里没有。
此外,叶兆言在小说中采用一种间离和中断的叙述方式,塑造了蜉蝣一般的人物群像。我们需要重视的就是小说的伪编年的结构,它与人物命运之间构成了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对位关系。蜉蝣一般的人物无法拥有完整时间叙事进度的人生,正如小说的章节一样,他们的人生经常被大历史的时间中断、打乱、重组,他们一次次以为“时间开始了”,却发现时间如同黑洞,没有超越也没有救赎。
徐刚
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及理论批评研究,出版有《中国当代文学的城市叙述1949—1966》《小说如何切入现实》《虚构的仪式》《影像的踪迹》《后革命时代的焦虑》等著作多部。
《璩家花园》不仅是叶兆言留给女儿的书,也是写给我们这一辈人的书。小说以细说家常的姿态,讲述了中国式大家族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亲戚,五花八门的职业,他们有各不相同的性格,也有各自的命运。小说让人读到一种岁月如流水一般无尽流淌的感觉。小说里的天井无疑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人物。过去我们常写女性,尤其擅长刻画“地母式”的传统女性,但《璩家花园》里的天井,堪称与“地母式”女性媲美的奉献型男性形象,也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式老实人”角色。他有着不幸的过往,一出生就没有母亲,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寄养,又被各种人欺负,但他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这个“老实人”显然是全书中最幸福的人。一生只爱一个人,是幸福的,一生只写一座城,也是幸福的。通过天井这个人物,通过南京的书写,作者在小说中寄予了一种清晰的自我投射。除此,小说中的费教授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物,他与璩家花园的关系较为疏离,仿佛是个多余人。但小说恰恰借助这个人物,让故事回到了作者所熟悉的民国知识分子写作的脉络之中。借助费教授,小说并不仅仅突显了时代变迁的悲剧感,以及历史转换中的“遗民心态”,这里的人物设置显然有着更深的历史隐喻意义。比如费教授那本视若珍宝,却被小毛贼当做垃圾轻易处理的日记,便被寄予了独特的历史内涵。而小说穿插的目连戏桥段《山河图》也并不多余。作者借用这种戏中戏的方式,构建了一种微妙的小说互文结构。这便犹如在平淡如水的小说里面扎入了一根刺,这看似难以消化的多余之“刺”,也终将构成小说不可或缺的坚硬脊梁。
沈杏培
1980年生,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江苏省首届青年社科英才、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江苏省青蓝工程优秀骨干教师、江苏省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对象、江苏首批青年批评拔尖人才。出版《私想文学》《印痕与记忆:新时期小说论稿》《理性与抒情》等。成果获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奖、第九届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成果奖青年成果奖、江苏省社科成果优秀奖二等奖、紫金山文学奖等。
叶兆言《璩家花园》无论从其文字体量、记叙时空、叙事承载而言都是具有历史深度和广度的堪称具有“史诗”特征的小说。相较于“史诗”传统的高文大典之肃穆,《璩家花园》的三代人的故事和所建构的故事时空在叙事者的娓娓诉说中呈现出有别于一般家族小说的烟火气与市井情。这并不意味着《璩家花园》是以历史作为架空式的时空背景虚构出来的具有抚慰当下时代症候的“温暖现实主义”作品,相反的,《璩家花园》别具传统文学含而不露、哀而不伤的人文关怀,它以平民视角建构起现代与传统叙事手法相交融的微观史学,重塑当代南京的历史肉身。
《璩家花园》有意在复活传统中国文类的中传记与说部的特征。在叙述者的口吻上,小说基本处在说书人的状态当中,这在作品的前半段体现的尤为突出。比如第一章当对业已出场的人物关系补充结束后,“我们先聊到这儿”,笔锋既而又转向天井的偷窥。当天井的偷窥处在即将被抓个正着的时候,叙事又直接转向天井和读者都不知道而目前的阅读期待中也不甚重要的母亲往事,又是引出一处陈年悬念,一章结束颇有醒木一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之感。而在下回与上上回之间,又存在时间与故事的延续、人物与世事的对照,因而展现出类《史记》的参差互照的叙述匠心,如天井意外坠河的往事在前七章中存有三次重复叙事,分别见于解释天井的呆傻、引入奎保的粗暴、强化老魏的无赖,一个事件的三种补白式叙述,使得这个事件完整同时又为人物和情节推进服务。类似的重复叙事还有木板击中天井、民有与费教授的财产纷争等。至于小说的后半部分,则完全依照目录中的时间来叙述,改革开放、婚丧嫁娶均以线性时间为序,一改之前叙事的穿插闪回之势,形成一幅编年体的世情图。此外,作者的叙事态度是温和的儒者姿态,絮絮低语间道尽世事荒诞和无奈,对于死亡、对于情欲、对于权力,作者的态度似乎都是包容温吞的,“能怎么办”、“没什么大不了”。
《璩家花园》在复活或者说借助传统文类以展示南京平民真实生活时,又具备着现代性叙事的特色。首先,以费教授的日记为中心谈开。一方面费老的记述声音与作者的声音形成平行的互注互补,在这份日记文本中完成了至少两个主要人物的塑造:敏感且自恋的费老、风流艳丽的慕莲;一方面费教授的日记又成为了具有悬疑特色的叙事动力。小说除去日记以文本插入的形式出现外还以民有的视角进行续写,民有、费教授、慕莲三方之间各有情感纠葛,而以民有视角引入的文本是否还是可靠叙事,本身就是对于读者的阅读挑战。更具悬念的是,日记最后以“羊皮卷”的形式演绎了一出典型的《堂吉诃德》时代的“元小说”戏码,在南京城墙下、秦淮河畔,“羊皮书”会由谁拣取,由谁翻译,故事又会怎样展开,而民有又是如何讲述费老的日记?这些均是颇具眩惑感的元叙事。其次,小说的整体是温和的叙事口吻,但对于图解重大命题仍具备温婉的能力,具体以反讽的手段表露。如民有和择佳调情时,毛泽东像章这一具有政治话语象征的物件“不合时宜”的出现;如叙写文革批斗乱象时,以孩子的恶作剧形态惩罚上公厕抽烟看报纸来拖延时间的大人,荒诞与严肃之间,乱与无序不言自明。另外,小说对当下热门的悬念犯罪题材进行了主题悬置。阿五离奇失踪又回家的“乌龙案件”中,无名女尸究竟为何人?阿五离家前的话语是谶语还是疯言?这些悬疑小说常用的导线,在《璩家花园》终化为小桌上的皮肚煮面。
臧晴
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苏州大学“仲英青年学者”,苏州大学优秀青年学者。著有《当代女性文学个人话语研究》(2020),《风格的图谱》(2023),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和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各一项。
在叶兆言漫长的写作生涯中,《璩家花园》的位置似乎有些特殊的意味:从近处看,《璩家花园》是叶兆言在《南京传》后对虚构的重返,写作者的初衷是以小说的形式“想看看南京这棵‘秣陵的小树苗’在新的时代旋律里,将生长出怎样的风景”;如果将目光拉得远一些,一直深耕南京、民国的写作者叶兆言又有意以“历史百科”的方式改变了“真”与“假”的关系,“这本书其实有点怪,我此前关于民国的小说,全是虚构的,我要加点真的东西在里面;《璩家花园》里真的东西太多了,好多好多细节,我不怕别人说我假,我怕别人说我真,说真就没有话聊了。”再考虑到叶兆言的写作生涯起于以痴迷历史而闻名的先锋浪潮,似乎可以串联起一个写作者终其一生对历史与文学的辩证思考史。是什么让一个小说家放弃虚构又重返虚构?文学书写如何实现在历史这一巨型景观与个人这一微观生命情感之间的平衡?《璩家花园》或许是切入这些大哉问的一个支点。
在小说中,叶兆言不仅采用了非常多的纪实细节,还部分延续了他所青睐的说书体,并且不断从小人物的故事来反证公共记忆中的历史事件。然而,《璩家花园》并不能被简单理解为是一部“家国喻史”式的作品,因为这样的书写往往过分夸大了历史的整一性以及对人的决定性作用,将历史理解为一个空间中的微缩景观,或是将个人视为历史的见证者。璩家花园这一空间首先是历史的遗址、时代的见证,这与王安忆《考工记》有相通之处。所不同的是,《璩家花园》有意以“1970”“1954”“1971”等被打乱、重组的时间来牵引叙事,这些时代中的空白、重复与纠缠,与早已四分五裂到面目全非的空间一起,构成了对历史、人生本身的深长隐喻:历史中的空白尚能以历史的偶然性来解释,那么个体人生中的空白处,包括个体隐秘幽微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性暗处、乃至无从解释的命运种种,又该如何从历史中获得解释?凡此种种,远不是历史这一只无形的大手所能解释的。所以,小说里那些没有来由的爱与恨,无处可循的浮沉命运,阴差阳错的际遇,以及找不到答案的人生密码……构成了叙述中最引人入胜且至关重要的部分,远超其所折射的共和国历史本身。《璩家花园》提示着我们,我们对个人“隐秘而伟大”之处的理解往往只侧重于“伟大”而忽略了“隐秘”,事实上,写作者要面对的也许不仅是历史在海平面下所隐藏的部分,更需要直面个体人生这一座同样庞大的冰山。
李蒙蒙
山东冠县人,文学硕士,现供职于江苏省作协创研室,江苏省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秘书长,江苏省作协会员。研究领域为中国当代文学、儿童文学。
在长篇小说《刻骨铭心》中,叶兆言虚构了一位名叫“努尔扎克”的作家,而叶兆言也堪称一直在“努力写作的巴尔扎克”。谈及小说“时空体”形式,巴赫金说巴尔扎克拥有把房屋描绘成“物质化的历史”的能力,以及他“在时代和历史影响的层面上描绘街道、城市、乡村风景”的能力,叶兆言的写作同样如此。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先锋小说”转型后,叶兆言在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历史背景坐标轴之上,不断书写着时代、人性与命运的无常。《璩家花园》可视为集大成者。
读这部小说,能深切感受到时间之流拂过生活深处而涌动出的真实性。诚然,作者作了拼贴变形、杂糅捏合的处理,但依旧能感受到在表面人、事、物之下的真切情感,叙述者仿佛在为自己经历过的种种记忆、感受、时间留下的痕迹作一种抽象的梳理,在字里行间与氤氲之感的褶皱处,在无法言说与莫可名状的情感深处,为阅读者提供了再次完成作品的空间,就像文本中多次出现的“我们可以看见”“我们可以听见”,都是带有某种期许的指向。在不同角度的解读中、在同龄读者的回忆里、后辈读者的想象中,它们与时间一起达成了对小说的形塑,即倾诉与抵达。
《璩家花园》在叙事建构上达到一种新高度——黏合、立体、圆融、松弛,语言上不仅通俗、大众、直白,有时不免又重复、絮叨、恣肆,却始终吸引着阅读者深入故事内核。小说由错落的时间节点拎起12个记忆内核黏合的包含前后几年人事变迁的弹性故事团,共同构筑了时间之塔上小人物及街区巷落的命运史,有被历史裹挟的仓皇无力、随波逐流,有春风拂面时短暂的快慰与暗流涌动。
作者无意呈现评判之姿,只是用笔触记录着、呈现着。叶兆言谈及小说结构时说:“我希望在今天这个时代,一本小说不用按顺序读,随便翻开一章,就可以直接读下去。”事实也是如此,我读了两遍,第一遍是按叙述的先后顺序,第二遍是按时间的先后顺序,在大致的阅读感受上,并未受时间排序的干扰与影响,这进而证明了作家不仅对于怎样写成竹于胸,还对于笔下的时代进程、人事变迁都了如指掌,因而当同一人、事的不同侧面、不同细节在不同章节反复出现、交叉呈现时,没有出现令人沮丧的互为矛盾,反而使得人物与历史更加圆融立体、真实可信。
阿兰·罗布-格里耶说:“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小说家的写作,意义也正在于此,那些逝去的时间、空间、人、事,在他的笔下死而复生,每个字都是凿向他心中那座雕塑的刻刀。
妥东
文学博士,1992年生于宁夏,评论文章散见于《民族文学研究》《当代作家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上海文化》等刊,现供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
《璩家花园》的平民视角及其史诗性,的确如其所写,也如其所是。尤其以类编年的方式写极端年代普通百姓的世俗经验,使小说得以脱离同题材小说“整齐划一”的腔调,有了自主的声音。
《璩家花园》开篇以“我们”的视角引入关于时代、关于集体的命运回声,叙述人在讲故事的层面全面接管了小说。虽然这种叙述方式容易让小说内部的“背景音”,因缺少具体且实在的内容而显得过于空洞与“齐整”,但小说随后也将言说的视角放还给那些闯入生活的经验个体,并直指个体零度意义上的本能反应与感性体验,这就使其增加了直观且未曾被过滤的丰富性与实在性。
此外,由于小说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不稳定部分,因而叙述者不再是从历史中“调取档案”,而是躬身入局,亲历亲为。以天井为例,少年天井的生活虽全无目标、远景,但也正是这种脱离明确的意义“设置”的生命状态,使他对日常生活的摄取变得直接了、单纯了,他变成了一个行动者,一个游荡在小说叙事空间里的灵活之身。他的行动既剔除了特定的意义、目标,也简化了特殊年代细民日常的意义范畴,生活的本色反而得以澄清,素淡。
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种还原同时映衬的是那个年代经过过滤机制而得以呈现的文化,对大时代背景下细民日常经验的屏蔽与覆盖。对于璩天井而言,璩家曾经那般显豁的文化遗产,彼时早已被主流文化打入另册。所以,即便他在闲逛、游走的探索中机缘巧合地爬进了璩家祖宗阁那条幽暗的通道,他也无法理解他与那座废弃的宅院曾经的煊赫辉煌有着怎样的意义关联。叶兆言写出了特殊年代的文化呈现叠加在个体身上时,所产生的具身效果。由此,当那些对于性、对于文化经验的天然的空白、那些被隔离、屏蔽的存在,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偷窥——被偿付、填补时,《璩家花园》最为显豁的意义便形成了:它写出了隐匿于特殊年代的细民情感结构中复杂且沉重的成长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