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火花》2024年第12期|荀莉:柳坪洼
分享到:
来源:《火花》2024年第12期 | 荀莉  2025年01月10日08:02

荀莉,笔名千里雪,山西省作协会员,临汾市作协签约作家,首届西戎文学奖、临汾市“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出版诗集《一株自由行走的兰》。习惯在岁月长河的缝隙中打捞文字,捡拾生命的光。

山很高,山的对面还是山。山与山之间,关子爷河九曲十八弯,将柳坪洼与一个叫什么垣的村庄分置在两座山头。于是,两个村庄处成了不远不近的兄弟。千百年来,一高一低,祖祖辈辈隔河相望。这座山上放牛人的吆喝声,会惊动那座山上劳作的牲畜;那座山上的缕缕炊烟,会提醒这座山上的人,该收起农活回家吃饭了。

我的记忆,就从这两座山开始生长。

那时我还很小,灵魂一干二净,意识一无所知。我不懂山与河之间的故事,不懂天与地之间隔了多远的距离,不懂人与人之间究竟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我只知道,我妈在这座叫什么垣的山上教学,对面山上的柳坪洼,住着我的姥姥、姥爷,住着我的秀姨。

那是一个土地开始活泛、麦苗已经返青的日子,我又一次跟随秀姨逃离我妈,奔走在去往柳坪洼的山路上。秀姨虽说比我大一辈,掰指头细细一算,也仅仅比我大十岁。可以这样说,在我是孩童的时候,她其实也是个孩子,但这一点丝毫不妨碍我在她背上长大的事实。

生活在关子爷河两边的人都说,妈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似乎在每个人生命的很长一段岁月中,妈就是圆心,妈就是太阳,活着的日月只有绕着妈转才更真实,更具有非凡的意义。我是个例外。在我真实的内心深处,我真正的家不是有我妈的那个家,而是柳坪洼,是有姥姥、姥爷,有秀姨的那个家。因为我只是在我妈的子宫里借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成了柳坪洼的“狗皮膏药”。

刚出那个叫什么垣的村口,伫立着一棵老槐树。老槐树的根很粗很大,地底下都装不下了,就想着不如钻出地面看看天。举在天上的树冠密密层层,遮了风,挡着雨,也替一村的人保守着各自的秘密。老槐树上,住着一窝花喜鹊。我抬头看时,一对花喜鹊也跳来跳去看我,还叽叽喳喳对我说着什么。于是,我就蹦着高高对它们喊:“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秀姨说:“你妈就是花喜鹊。”

转过几道弯,一层接一层的田地顺着山势铺陈开来,那些挑粪的、赶牛的、扛犁的、拉耙的、挎筐的农人,各自在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土里忙着春种。

我说:“秀姨你闻,土真香啊,牛粪真香啊。”秀姨就咯咯咯笑:“傻妞妞,哪有闻见牛粪香的,那地里的麦子才香呢,胭脂头油粉才香呢。”我说:“就香,就香,不信你使劲闻。”说着,我又像狗儿一样挺起鼻子仔仔细细地闻,真香。

再往山下走,田地停止了脚步,留有平车车辙印的土路也好像预见到了什么危险,再也不敢往前走半步。大山这时候才叫山,渐渐显露出它最本真的模样。黄青相间的狗牙根草和芭茅没过脚面,一丛挨着一丛,一片连着一片。只容得两脚并拢的小路从草和石头中间穿过,弯曲成一条弯曲的蛇。山上本来没有路,这个人踩一下,那头牲畜踩一下,脚印堆砌,也便成了路。

不远处,几头黄牛正歇息反刍,见到我们,抬起鼻冲着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哞”,把正在散步的一朵云都吓跑了。我一看,心情忽然不爽,也跟它回了一声不太友好的“哞”。牛比人大度,没理我。再远处,羊群像一朵朵行走的白花,惹得我望呀望呀望不够。我说:秀姨,我真想跑过去,数数到底有几朵。秀姨便笑我疯女子。

在这样的画面上行走,我总是偏离正路,一会儿追逐桃花,一会儿追逐石头,一会儿追逐蝴蝶。秀姨就不停地朝我喊,嫌我不安分。我说全世界的草呀花呀云啊鸟啊都不安分,凭什么让我安分。我只顾像兔子一样,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或者像一只蝴蝶,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我的面前,总有一块石头勾引着无尽的兴致。那石头的周围,总是恰好生长一两株桃花,有的白如雪,有的粉似女孩的脸;亦或是一两朵紫色的地丁,它们的花不惧初春的寒,一露头就急匆匆地开。遇上一块大大的平石,我四脚朝天躺下去,眼前,便是大得无边的天。天上除了白色的云,除了几只路过的鸟,什么都没有。即使这样,我还是看得入了迷。看得时间长了,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坐在这块石头上看柳坪洼,不远不近,视角刚刚好。村庄像一个倒挂的葫芦,一户户人家依山势从葫芦尾一直叠加到葫芦头,一条小路自上而下,就像一根葫芦蒂,把村庄倒着提了起来。

也不知是谁家的公鸡起了个头,紧接着,咯咯咯——咯咯咯——一声紧接一声,全村的公鸡齐心合力,将柳坪洼崭新的一天叫醒。

兴许是因了昨夜一场偷偷降临的雨,我推开门,外面全然不是昨天的模样。一切都是新的,就连空气都不是昨天的味道,它夹杂了新翻泥土的味道、山桃花的味道、麦苗的味道和大山的味道。院子中央的那棵梨树更显青绿,稍一用力便能挤出鲜甜的汁液。推开大门,只见老杏树顶了一身火星般的花骨朵,一朵比一朵娇羞。树下的土墙上,几株自然生长的酸枣树上还挂着几颗风干的红酸枣,纤细的枝干上早已悄然发出嫩嫩的芽。

这时,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又一阵,催促人们该下地了。

姥爷呼哧呼哧赶着鹿们,准备去往井山上。那里有一块斜坡坡地,每年他都种好多菜和瓜,一家人能从初春吃到冬末。他灰布裳子的衣兜里装了红红绿绿的菜籽,到了山上,鹿吃它们的草,他种他的菜。

姥爷总把时间掰成两半用,他说季节不等人,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他还说,人能骗了人,骗不了地。那些分布在山头河洼大大小小的地块,几时哪块该下种了,几时哪块该浇水了,几时哪块地里的菜能采摘了,都被他梳理得妥妥当当。还有那些零星散落在院畔、河边、地头的核桃树花椒树梨树桃树苹果树枣树桑葚树,哪棵树该修剪了,哪棵树该嫁接了,哪棵树上的花花开得有些稀疏,哪棵树上的果子快被鸟雀糟蹋光了,他都清清楚楚。秀姨说,你姥爷的心上能装下成群的鹿,能装下数不清的地,能装下满世界的树,就是装不下人,你是例外。

姥姥打开鸡舍,鸡们你推我搡,扑扇着翅膀跳到院中,把鸡毛落在半空。鸡毛一不小心摆脱了鸡,被自由冲昏了头,时起时伏飘在空中,兴奋得不知该去往何处。秀姨拿出几个稻黍棒子,剥了粒儿撒在院中,鸡们开始你争我抢。它们边啄食边咕咕咕咯咯咯商量着什么,吃完了还不走,在院子里大摇大摆。秀姨便用扫帚赶,骂鸡糟践了她刚刚扫的院。

姥姥盘腿坐在炕上,开始剪衣裳。她拿出一块青绿色的料子,端详一番,又拿软尺在我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秀姨说做得稍大些,要不明年长个了就不能穿了。姥姥比划完,拿起布一折,再折,用胰子划出白道道,顺着白道道一剪又一剪,一块完整的布在她的手中变得七零八碎。

下午时分,我的背带裤终于做好了。秀姨钉扣子的工夫,我急得像锅边的蚂蚁,围着她一圈圈转。秀姨让我上了炕,给我换上裤子,还让我转一圈,再转一圈。啧啧,真合适,真好看。我急猴一样,想要穿上去上院给妗子看。姥姥说脱下来脱下来,还没绣花呢。我又很不情愿地脱下来。

姥姥趴在炕上,在裤排排和两个裤筒脚脚上,用铅笔哧溜溜画,不一会儿,一只啃着萝卜的兔子显现了,一朵朵石榴花显现了。秀姨拿出针线笸箩,穿了针,引了线,在姥姥的说教下,那兔子不一会儿就丰满了起来。到太阳落在墙脚上,石榴花也丰满了。我穿着开满花的背带裤,上院下院不停跑,死活等不上姥爷放鹿回来。

鸟雀是柳坪洼的精灵。它们把自己的家安在人家的房檐下、墙洞中,或者树杈上、草丛间,用大自然的馈赠和人们的血汗填饱着肚皮,也把最动听的歌唱给四季和闲不下的农人。

吃过饭,燕子出门觅食了,野雀子也不知又忙着给哪户人家报喜去了,姥姥和秀姨折腾着抹袼褙。她们翻箱倒柜,拿出破衣烂衫,哧啦哧啦撕成布片,那细小的线屑就在光影里飞。我抓也抓不到,拍也拍不着。姥姥用大勺舀了些许面,倒入适量水,就着炉膛里的微火不停搅拌,一会儿就打好了一勺黏稠的糨糊。秀姨将面板翻过来放炕上,刷上一层糨糊,粘上一块布,又刷一层糨糊,又粘一层布。姥姥忙着不停地抻布,不停地扯线头,嘱咐着一定要把糨糊刷均匀,把布头摊平整。抹袼褙这项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又极具技术含量的技艺被柳坪洼的婆娘们一代代传承下来,到了秀姨手里就不太精湛了,她的毛手毛脚总也打发不了姥姥的眼。姥姥抹的袼褙经太阳暴晒之后,不会起泡不会分层。炕垫底下,压着大大小小的鞋样、鞋底子样、鞋垫子样,姥姥只一眼,便能轻易分出哪个鞋样是太姥太姥爷的,哪个是姥爷舅舅的。

姥姥一辈子不知道抹过多少袼褙,那些袼褙经了姥姥的手,最后都变成了一双双结结实实的布鞋。年轻的时候给姥爷做,后来给舅舅姨姨做。现在,秀姨总嫌弃布鞋太土,要穿城里买的皮鞋,她又给我和成群的弟弟妹妹做。姥姥的那双手,这辈子不知道要伺候多少双脚。

自从秀姨用一块三尺见方的“百家被”把我裹到姥姥的炕上,我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了姥姥家,贴在了柳坪洼的土地上,贴在了秀姨的背上。与这里的人们黏黏糊糊,与这里的花草树木黏黏糊糊,与这里的狗儿猫儿黏黏糊糊,拉也拉不断,扯也扯不清。

我的身上流淌着我爸的血液,长了一张我妈小时候的脸,话里话外,散发的尽是柳坪洼的味道。我走着我妈走过的路,认着我妈认过的人,路过我妈路过的树,甚至说着我妈说过的话。柳坪洼似乎从未把我当作一个外人,它敞开怀抱,任我傻,任我疯。因此,我熟知这里一切的一切。我熟知一条路与另一条路的关系,不管直的还是弯的,长的还是短的;我熟知一棵树的前后左右立着的另几棵树叫什么名字,不管是柳树还是杨树;我熟知每家每户房屋和茅厕的朝向,它们各自依着山势或是就着坡坡;我甚至熟知人家炕头的温度,在冬天会有多暖,夏天又有多凉;熟知他们的鸡窝垒在哪个角落,谁家的大红公鸡会看门,谁家的芦花鸡不下蛋;熟知人家猪食锅里散发出的味道,那是麦麸掺拌谷壳的香味,是野菜搅和了稻黍糁子的香味。

我每天吃过早饭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在炉圪台前帮姥姥熬猪食。柳坪洼再穷的人家都有两口锅,一口给人做饭,一口给猪熬食。猪和人一样,先得考虑温饱问题。我听着柴禾在炉膛里欢叫,我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气泡在猪食锅里鼓起又消失,我闻着那些野菜、麦麸、稻黍糁子和谷壳相互交融的气味一股股升腾,像是独自享受一场美食盛宴。

只凭这一点就能说明,柳坪洼的猪其实比人更幸福,它们天生有着饭来张口的命,心安理得接受着人们的喂养。

柳坪洼的春天,是柳树最先感知的。

那些守在墙角、路旁、村口的柳树跟姥姥一样,很是耐劳。每年深秋时节,其它树木一遇寒就早早褪去绿意准备过冬,唯有柳树不解秋风意,硬是挺着枝干把绿叶摇曳至初冬。每年初春时节,寒冬的尾巴还未拖走,柳树又早早苏醒,把自己打扮得多姿妖娆,等待燕子归来。

燕子回来了,柳坪洼春天的味道也越来越浓。

一夜间,全村的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海棠花约好了似的,竟一齐开了。白的、粉的、红的、紫的,熙熙攘攘,在人家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闹来闹去。花椒树抽出了绿色的新芽,椿树顶出了褐色的叶片,柳树早已开始吐絮,杨树底下落了一层毛毛虫一样的花。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蝶,一只蜂,或者一只鸟,在花间飞舞。

一早,我们吃了香喷喷的花椒芽卷卷,姥姥和秀姨开始晒春。

她们把腌在瓮里的酸菜捞出来,挤干水分,摊在红稻黍拍拍上,放在院里晒。一时,平日里空着的石桌、墙头、窗台不闲了,空气中飘散的全是浓郁的酸菜味道。

她们把压在箱里柜里的被子衣物翻腾出来,院里的铁丝挂满了,树枝上挂满了,就连柴垛上、石磨上也摊满了。秀姨说,看你姥姥多富有,活了一辈子就攒了一堆堆破皮烂片,还宝贝似的藏着掖着。

秀姨拿出一件白色线坎肩,说这件妞妞可以穿,便套在我身上。我伸展两只胳膊转了个圈圈,那件坎肩也跟着我转了个圈圈。姥姥端详了半天,说这件衣裳还是当年你姥爷给你妈织的,你妈穿它的时候比你大些。日子真是不经过,好像就一眨眼的工夫,妞妞都能架起妈的衣裳了。

姥姥说,别看你姥爷那臭脾气,手巧得很。年轻时在矿上做工,休息的时候别人打牌,他织毛衣,还纳鞋底子。那时候,家里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还有田里地里的活,我哪有多少工夫做针线活呀,全是你姥爷做。

姥姥不经意把姥爷的点滴过往翻腾出来,一件件一幕幕晒在我的眼前。我把从前的姥爷和现在的姥爷重叠在一起,放在心里,一遍遍摩挲,一遍遍看。我想像不出,一个大男人在不见天日的煤矿上,在一群粗野男人的注目下,是怎样一针针织出一件件衣裳的。

中午吃饭时,姥爷像是很累很累,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线坎肩,没有言语。

到了晚上,他才笑眯眯地问:“你从哪儿把这衣裳翻腾出来了?这可是古董。”我又问:“古董是甚?”姥爷说:“古董是死了的过去。”我说:“过去怎么会死,人才会死,姥爷你也给我织件毛衣吧,姥姥说你织的毛衣全天下人都比不过。”他说:“织不了啦,过去死了,过去的人就跟着死了,织不了啦。”

从此,我非常害怕“过去”这两个字。我知道它会不知不觉带走今天的一切,让鲜活的一切都渐渐走向死亡。

我这张贴在柳坪洼的狗皮膏药是甚时候被我爸硬生生撕下来的,我不记得了,也许七八岁,也许十来岁,这不重要。

那时候,麦子经过割、碾、扬、晒等几番炼狱之后,都被装进了瓮,装入了箱。一场说来就来的冲雨,让平日习惯了岁月静好的关子爷河发了怒。它咆哮着,怒吼着,奔涌着,像是在发泄积攒多日的郁闷。大河发怒的日子,是柳坪洼人最安生的日子。他们不下田不上山,就站在院畔沟畔看河里的洪水,看被洪水冲走的死猪死羊。此时,河越激烈,人就越兴奋;人越是兴奋,河就越激烈。人们端着碗看,背着娃看,直看到洪水渐渐变小,大河也变得心平气和,才悻悻离去。离去的时候,还不忘一步三回头,似乎还期待着河水也能回一次头。他们哪里知道,关子爷河的水也是一根筋,只要给个坡坡,就想往下流,不问来路,不管去向。

雷雨过后,柳坪洼房前屋后,尤其是打麦场的周围都长出了嫩绿嫩绿的麦芽。那些被人们不小心遗落的新麦,喂饱了全村的鸟雀、老鼠、鸡后,还是有多余。多余的麦粒最后都钻进了土里,遇了暖暖的阳光和充足的雨水,一不小心就忘了季节,着急忙慌地拼了命生根发芽。

我爸就是这时候出现在姥姥面前的。他坐在炕沿上,坐得一本正经,面前摆了一碗白糖水。我躲在门后头,像老鼠一样探头探脑。姥姥说:“多日不见,生分了,也知道羞了。”我爸说:“她该回去跟她妈念书了。”没等姥姥开口,我就喊:“我不去,我不念书,我要跟我姥爷放鹿哩,我要给我姥爷送饭哩,我要给我的羊喂草哩。”姥姥红着眼说:“跟着我们都变野了,是该回去了。”

关子爷河从来没有这样长过,拐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弯弯绕弯弯,绕也绕不完。我像一只闹情绪的小鹿,不近不远地跟在我爸的身后,朝着延续我血脉的河的那头走去……

柳坪洼没生我一条胳膊一条腿,我却是那里多年的王。在姥爷的庇护下,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是柳坪洼春天的花,想在哪棵树上开就在哪棵树上开;我是柳坪洼夏日里欢实的鸟,飞在空中唱着蓝色的歌,落在树上唱着绿色的歌;我是柳坪洼秋阳下蹦蹦跳跳的豆,开开心心地滚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我是柳坪洼冬日里一朵自由自在的雪花,无头无脑,轻轻柔柔,却也寻得见落脚的家。回到生我的地方,我丢失了自己的皇冠,一日到头活得恍恍惚惚、战战兢兢。我感觉自己脚沾不了地,头挨不着天,肚子里的话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我只盼赶紧放假,姥姥说一放假就让秀姨来接我,接我回家。是的,柳坪洼才是我的家,有姥姥姥爷的那个家才是我的家。我跟着我妈度日如年,喊不出“妈”的日子里感觉其它的话都是多余。我想我这辈子该说的话一定是在柳坪洼说多了,说完了,像姥姥眼窝里的泪一样,流完了就没了。白日里不敢更不乐意开口,我在梦里哭着喊着跟我妈大声顶嘴:我就要回柳坪洼!我要回我家!

哭醒后,一抹,满脸都是泪。

这年深秋,姥姥的眼疾、腿疾、腰疾都犯了,但她谁都不说,她依旧忍着疼、忍着痛。跟村子对面的那棵老柳树一样,无论承受多大的风多大的雨,无论人们在它身上截枝还是抠壕,它一声都不吭。只是,姥姥没老柳树耐活。姥姥总感觉自己还没活就老了,可仔细一想,又不想活了。儿女一成家,就各自有各自的日子要闹腾,她谁也不愿拖累一天。这时她最担忧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我姥爷。她担忧万一自己先躺下或者离开了,谁会给姥爷每天雷打不动地冲一碗鸡蛋汤?谁愿意看着他凶巴巴的样子吃一碗端一碗?她甚至想,如果姥爷先于自己走一步,那倒也好,反正人迟早都得走。他走了,她也就无牵挂了。

离开下院西窑约摸有十多年光景了,姥姥忽然又想回西窑住去。她跟舅舅说,老了,天一日日凉了,还是土窑里暖和,砖窑终究不实成,天一变,风顺着砖缝缝一股股往窑里钻,往骨头缝缝里钻。舅舅只好让她搬回了下院,搬来搬去,还是当初那一堆盆盆碗碗瓶瓶罐罐。一把麦秆塞进炉膛,火苗“腾”一下照亮了半个窑,本来死气沉沉的一窑光景,顿时又活过来了。姥姥盘腿坐在炕头,呼吸顿时顺畅了许多。她摸了摸钉在炕墙上的铁环,看了看挂在窑顶的那个吊篮,仿佛又看见被红裤带拴着的光屁股舅舅哦哦哦叫着满炕爬,看见我妈她爷笑眯眯地从吊篮里拿月饼给满炕的娃娃分着吃。

自从姥爷不养鹿之后,他一闲下就往家里背柴,柳树梢子、槐树榾柮、柏木根,只要能烧火,他就往家里堆。院边堆满了,又往坡坡边上堆,直至院里院外到处是一堆一堆的枯枝烂根。我舅舅成天在背后说,说他活受罪,一辈子鸡毛蒜皮啥都能看到眼窝里。姥姥知道,姥爷是在为年老做准备。人活不到哪一步,不知道哪一步的苦。姥姥早想着把这些柴整理整理,一直有那个心而没那个力。现在好了,只要身上不疼不痒她就想动弹。她把那些横七竖八的柴一根根折断,一段段劈开,粗是粗,细是细,头对头,根对根,顺着墙角码放得整整齐齐。东墙角放不下了,又往西墙角放。那些柴一经姥姥的手,都变得顺溜溜的,很听话的样子,一摞摞靠在那里,不像柴,像艺术品。

深秋的天,跟着人们忙活过春种秋收的太阳也累了,早早就眯着眼睛准备下山。那是一个夕阳把村庄染红的日落时分,姥姥终于把姥爷背回来的柴都整理完了。看着自己亲手建造的柴墙,像是完成了人生中一项重要且浩大的工程,她松了一口气,靠在柴垛上,闭上了眼。这一闭,就再没睁开。

姥姥终于实现了她的人生理想,走得体体面面,走得干干净净。

姥姥走后十多年,姥爷活成了孤家寡人,我也终于把自己活到了拖家带口(包括一只狗)的份上。

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因为我们一家人要去内蒙古旅游,从小养大的狗成了负担。走之前,我把狗带到姥爷家,一遍遍嘱咐他,一天喂几回粮,喂几次水。却自始至终忘了嘱咐姥爷,天热,自己更要多注意喝水。

离开的那刻,狗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劲儿地叫。我心疼地抱着它,哭着说,听话,过几天我们就回来接你回家。

姥爷扭过头,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