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书写的祛魅与复魅
站在“我”的位置书写,以第一层母语地域文化作为基础,如果三个同心圆穿通而过,写澄海的一条闲街,它同时也是岭南的闲街,同时也代表了东方文明的闲街,那么,它便既是地域的又是超地域的,它便既是地域性的,又是世界性的。
地域书写话题经常被拉出来谈论,但地域书写的指向,以及如何进行地域书写,似乎尚有辨析和探讨的空间。
我们今天所说的地域,到底是哪一个地域?对于写作者来说,“我”就是世界的中央。围绕着这个中央,一圈圈荡漾开去,形成几个同心圆。比如,于我来说,第一层是潮汕,第二层是岭南,或曰南方,第三层相对于西方文明而言,是东方。
有趣的是,以前所提的岭南文学,近几年基本没有人提了,代之而起的“新南方写作”正在文坛流行。陈培浩作为新南方写作的提出者之一,他一直强调,新南方写作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更新的一种召唤性的概念。“新”当然是重要的,但“南方”的身上似乎背负着更多的东西。南方是一个与北方相对而言的地理概念,它的每一次出征,都有着与北方对峙的潜在意愿。也就是说,它可能是带有使命或者功能,不能单单从文化上来理解。
地域书写的人群中,有迁徙和在地两种。历经迁徙的写作者,因有地域对比而获得了比在地作者敏锐的感知,因拥有自我与他者的双重视觉,而获得了立体透视的能力,对于地域文化的把握更为客观、精准和宽敞,更容易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对于在地的、不曾迁徙的写作者来说,地域如何书写这个话题尤为重要。
几年前,我出版散文集《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在自序里,记录了我当年关于潮汕题材书写的思考。潮汕文化便是我的母语地域文化。其一,地域文化应该退避到背景的位置,让感性的本土体验成为文学的质地,让地域的文化背景上升为人类共同的文化背景,完成地域与超地域的对话。其二,永恒的现代性问题。当时,我认同一个观点,人类大文化的走向不一定是从现代走向后现代,而或许会重返古典。这个返回,不是倒退,而是在现代性价值的基础上对古典资源的重新开掘与提升。
这两点,今天看起来依然成立。关于地域与超地域的对话,我们可以更形象地表达。站在“我”的位置书写,以第一层母语地域文化作为基础,如果三个同心圆穿通而过,写澄海的一条闲街,它同时也是岭南的闲街,同时也代表了东方文明的闲街,那么,它便既是地域的又是超地域的,它便既是地域性的,又是世界性的。第二点,用韦伯和格里芬的观点来诠释,那其实就是地域书写的祛魅和复魅。
在祛魅与复魅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努力。以前写小说,总是找不到想要的原型,只能通过文学想象来塑造。短篇小说《花儿锁》有两个三角关系,其中的一个三角,是一男两女,女二是做婚纱的,有着强势的现代特征。女一是做潮汕老工艺纱灯的,她的名字叫做戚美玉。戚美玉的纱灯技艺是她姑母教的,但她也在工艺院校里读过书,她的身上既有古老传承,又有现代教育。可是她因为软弱与善良,最终被女二打败了。创作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完成了祛魅,尚未找到复魅的路子。同时期的作品,在思想上都是未完成的状态。散文《私塾、故乡与远方》是写潮剧的。于我来说,童年的潮剧就如私塾一样,对我有启蒙的作用。青年之后,把潮剧与故乡的落后种种联系在一起,又产生了厌弃。中年归来,虽然重新捡起旧爱,可是,那时我更喜欢远方,喜欢千里跋涉去看先锋戏剧,它们不是教诲不是娱乐,而是能够与我产生精神上的深度关联,在观念上把我打开。我完成了祛魅之后依然无法复魅,我不知道传统戏曲,它的路在何方。
近几年,情况发生了转变,我看到了两部戏曲作品。一部是赵梁的《双下山》,昆曲加现代舞,另一部是《陈三五娘·平行时空Ⅱ》(以下简称《平行时空》),是梨园戏加现代戏。戏剧表达比起文学书写更为直观,且以后者为例来谈。
在潮汕,《陈三五娘》的故事是通过潮剧传播的。这是一个明代故事,讲的是泉州书生陈三因故路过潮州,与黄五娘相爱,并为爱抗争的故事。在当时,这应该是十分勇敢的文明戏。但到了我们这一代,爱情自由已不是什么问题,所以,这出戏于我没有太大冲击力。
而改编之后的《平行时空》,表现的是明代女子黄五娘,与现代的AI男的爱情。取材于梨园戏《陈三五娘》之《大闷》一折,这是黄五娘的独角戏,她彻夜思念陈三竟至于肝肠摧折,每一思每一步每一物,都是陈三。所谓平行时空,是用现代人的思维和技术,重新把它凝视、唤醒、肢解、缝缀和变异。AI男正是现代性赋予的主体,他被设定为数百年后一个戴着面具的情感淡漠的男子。他没有一句台词,一直闷头在下载《陈三五娘》的数据,下载一段卡顿一下,他的心智和情感也在慢慢地被唤醒,以至于最后,他变成了陈三,穿越进去陪伴五娘,留在了那个时空里,再也回不来,五娘却在数据下载卡顿时受到了惊吓,逃离了舞台,看着自己的故事变成一组数据,再也回不去。他们的相逢只在一个短暂的裂隙。在时间上,五娘与AI男,一在过去一在未来,五娘所在的时代虽然不是最古老,但梨园戏的古老延伸了其古老感,这一对的时间跨度也拉伸了受众的时间感。
这出戏,把古老的戏曲打开了新意,五娘感情的缠绵有多长,这新意便有多长。它因此与现代人的情感产生了关联。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复魅的优秀案例。我被它鼓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