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远游的我们
那天的天气好得要人灵魂出窍。缘于海边,缘于暴雨初停,缘于榕树椰子树环绕的寺庙。天蓝得透明,阳光不锈,若创世纪的第一天那般清澈无染,海风迈着莲步款款而行,又隐约拂送花香……
是在越南头顿这个地方。
导游带领我们去参观鲸鱼庙。正如小说所写的,鲸鱼是木质雕塑,全身漆黑,占据小庙一大半面积,架在四个木墩上,却泛出瓷实的光亮,折射在我们的脸庞上。那时,我似乎看见时间的反光。朝拜者绕着它以顺时针方向缓缓而行,再燃香跪拜。头顿人视鲸鱼为神灵,每次出海前都要祈拜,以期得到佑护,同时,鲸鱼又是母亲及其这个词语衍生的一切温暖的象征,是爱是港湾是神力是包容……导游是当地人,中文不流利,说话咬字重,却透出不容他人置喙的肃穆。我们一群人缓缓地祈拜,再缓缓地步出小庙。
一直在上车前,沉默贯穿于我们这些游客间。上车后,那个胖而黑的妇人忍不住了,捂住脸庞哭泣。她旁边的秃顶老男人——我一直以为是她的丈夫,但后来弄清可能是前夫,也可能是前恋人——轻声安慰她,反倒引来女人的控诉。这控诉犹如一把利刃打开了切口,哭诉源源不断涌来,成为旅游车上的例行节目,常常压倒性地击退车上其他声响,女人沉浸于哭诉中,声音大情绪也激动,这要疲倦于舟车劳顿的我有些烦躁。可也只能放在心里,能咋样?只好一路听下去,那绝对不是偷听了,因为那些透着伤心委屈和愤怒的诉说,携带一股蛮力在车上横冲直撞,有好几次要我也不由心酸。
他们说的是广西话,中间不时夹杂越南语,我不大听得明白。但是我基本理清楚了头绪。他们俩都是越南北方人,年轻时关系好着,但不知什么原因(离乱或自然灾害或其他,我没听清楚),男人到欧洲闯世界去了,女人一家搬迁到广西防城港,但是女人彼时怀了孩子,迫于无奈,最后只好打掉。而这次打胎,导致女人再也无法生育……岁月荏苒,三十多年后,男人找回来,找到女人,作为外乡客一起周游他们的故国越南,然而就在头顿鲸鱼庙见到那个鲸鱼塑像时,女人想起被迫打掉的孩子,忍不住爆发了。她无视一车游客,任性哭诉,而年过半百的哭闹该是多么糟糕啊。男人多半沉默,有时也安慰下,但每次安慰只会带来更爆裂的声响。而我们这个至少坐有二十来人的旅行车,全都按捺了情绪,沉默以对。但我知道自己,沉默的表象下,是不耐烦和厌恶。
终于,女人的哭诉遭到男人一个小阻拦——还是别说了,吵到大家了。女人登时站起来,挥舞右臂叫道,我就要说,我沉默了大半辈子,哪里都不能说谁也不能说,我憋死了?她号啕大哭。
多么奇怪啊,一下车,他们俩就挽起手臂,初恋一般那份难舍,照相留影,买各种纪念品和吃喝的食品。那时,女人的脸上全是笑容,一双沧桑眼黑亮黑亮。出海中,我们午餐就在游艇上品尝新鲜的海鲜。女人豪爽地请客,包下我们这个游艇的所有客人的海鲜。她欢快地叫道,我请客,我们一起出游就是缘分,不知多少年修来的。她端来一大盘海鲜走向我的餐桌,轻声道,我多数时候懒得说话,但我吃的苦受的委屈……说不完啰。女人并不愚笨。我冲她一笑,握握她的右手,说,大姐真不简单。她欢快地奔向下一个餐桌。我很后悔甚至内疚自己在车上的不耐烦表现,还有对她愚笨可恶粗俗的种种定论。
后面就是返程,她依旧在车上控诉,但不再哭嚎,换作了哽咽。
终于到了芒街市,继而进入一处丘陵地。我忘记名字了。女人又站起来,挥手叫道,那就是我的故乡,快看哈。我们探出脑袋看去,可惜只见苍茫林海和一处山坳中的房舍,随后又是相同的林海房舍。
女人还是站着,一手扶着座椅,脑袋抵靠窗户双眼紧盯那些寂静隐退的丛林村庄。同时,她喃喃自语着什么。
我猜,她在叹息。叹息的是,什么时候她才能重返故园,重返她曾经沉默大半辈子的岁月。时间可能在那时被激活,就像漆黑的鲸鱼塑像透露的反光,我们得以窥见那些被迫沉默的片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