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书写——以宁肯小说集《城与年》为例
北京南城是个出故事的地方。近百年来,林海音、张恨水、肖复兴等多位作家的多部作品留下了他们对此地的珍贵记忆。这些作品,无非是想在读者心中构建一座城市乌托邦,把胡同建构成美好的童话世界。
宁肯的小说集《城与年》,亦以北京南城为书写空间,时间则限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是一个动荡不安、充满不确定性的年代。小说主人公是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孩子,作者着墨最多的是黑雀儿和他的兄弟黑梦,以及他们的父母。这一家人,父亲在一家医院做临时工,母亲疯娘是家庭妇女,精神还有些缺陷,他们家的主业似乎是拾破烂儿,捡垃圾。黑雀儿兄弟就生长在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壤中。物质生活的贫困伤害的可能只是他们的身体,而精神生活的贫困则造成了他们人格上的扭曲和变异。黑雀儿这个人物所显示的生长轨迹,很好地诠释了这一代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环境的残酷。它不仅是家庭的,也是社会的。
我读这部小说,感觉黑梦这个人物比他哥哥黑雀儿更加意味深长。这还不仅在于这个名字给人的联想,梦是人的希望所在,而梦之黑暗,是不是比白天阴霾的昏暗更能给人一种绝望感?进而我们会看到,作者对这个人物的设置,可能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他在开篇特意写到一笔:“四十年后我在镜中看着他,他也老了。”我不认为这是个闲笔,在这里,作者提醒我们注意,黑梦既是小说的叙事者,也是小说故事的实际参与者。如果考虑到作者的存在,以及作者为黑梦安排了房顶这一视点,可以说,这部小说具有三层叙事角度,这无疑大大扩展了小说的叙事时空,在此,《城与年》就不仅是一部怀旧之作,还是一部现实的思考之作。
还是回到黑梦。他在这群孩子中,年龄最小,个子最矮,是个侏儒,但他看到的东西最多,他的“房顶视角”虽不能等同于作家的“上帝全知视角”,却大大地帮了作家的忙,当作家在叙事中称“黑梦”而不称“我”时,往往是他跳出历史情境而思考的时候。全书十篇作品,《黑梦》一篇最长,近一百页,而其他九篇作品中也时时可见黑梦的身影,他在这里几乎是无处不在的,说明作家对他的重视。在他身上,寄托着作家复杂的情感和期待。黑梦在这群孩子中无疑是个另类,他是他们中唯一一个对文化有“追求”的人。对他来说,能捡到一本书就是他的福音:“极偶然捡到过一本书,黄色竖版繁体字,整个书都卷了边,像一种奇怪的刷子,没头没尾,中间穿了一个大洞。”就是这样一本书,对他来说也是十分珍贵的,他“甚至修复过这本书”,有了这样的铺垫,我们便不难理解《十二本书》中的描写,那个叫秋良的孩子,为什么要用小闹钟换小人书。
而黑梦与七姐在屋顶偶然发现的藏满书的阁楼,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我一直在想,作家设计这一情节的用意,他是不忍看到生活曾有的残酷,而给读者留下一点慰藉吗?无论如何,这是书中除《十二本书》外,又一次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之光。生活虽然残酷,但并不绝望,太阳照常升起,总有阳光温暖着我们。这间小小的阁楼就寄托着作家的善良,它显示着人类文明生生不息的顽强的生命力,黑梦和七姐在这里不仅享受着文明的滋养,也享受着人类之爱意的滋养。小说写到了黑梦与三个女孩的交往,七姐之外还有独闯新疆,寻找父母的小芹和张占楼的女儿张晨书。在那个性贫困,只能以《曼娜回忆录》或《少女的心》为性启蒙、性教育文本的年代,黑梦与小芹、张晨书的交往,在作家笔下,更多地表现为少年青春期萌动的性意识,暗示着爱的神秘与如饥似渴。
行文至此,我不得不说,宁肯在《城与年》中书写的北京南城的故事,区别于许多我们所熟悉的讲述北京南城故事的文学作品,他给长期以来所营造的城市胡同乌托邦撕开了一个口子,使我们得以窥见这群孩子成长中的残酷青春。但他的《城与年》,不是一部纪实作品,不是非虚构,不是个人的回忆录或口述史,而是一部纯正的小说。这是因为,他在小说中更多地直呼“黑梦”的名字,这时的黑梦就不是“我”了,而是“他”,是作家笔下的书写对象,是他的“他者”。
这也体现为宁肯写作的另一特点,即他处理记忆的方式——理性加诗性。既然是理性的,也就不是实录、写实,而是对记忆的反思、重构,表现为夹叙夹议,议论风生,以及他对历史、现实、人性、人生的批判性思考。他的叙事又是诗性的,但不是一味地浅薄地抒情,而是骨子里的脱俗向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