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评论 达芬奇——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连续剧总是好看的。比起严肃的生平著述、有历史语境差异的绘画原作,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总是更利于广大观众进入一个历史人物的世界。当然,有很多时候,更严肃的文化通识读物、乃至学术著述中的达芬奇形象,也未必不存在历史视差的偏见。
近日于湖南卫视播出的8 集电视剧《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故事开始于一段意外的牢狱剧情,在诸多好奇心甚至阴谋引导下,达芬奇生平的种种,便慢慢揭开。剧情需要使得主角总卷入阴谋、事件,根据史料展开想象与改编。剧集中,浮动英雄气概、先驱气质、艺术家所葆有的童真之眼,世人对爱情、友情、事业生涯的戏剧化想象一一映现。在这里,艺术家不仅仅是摹写造物之自然的完美的人,也是机械设计师、工程师、发明家,而这些身份,可能引起比艺术家这一人设,更多的故事趣味性。而历史故事所要求的恢宏感,则必定将时间线从艺术家的青少年时期开始,一直延伸下去,让整体叙事线,延展成命运告白的长河。在命运面前,大师的大量珍贵手稿,会因一个念头而轻易毁弃;一个珍视女子的形象,当她因爱之名,而被遮掩又被揭密的时候,伴随的,是最冷酷的下葬场景。
除此而外,剧集却逼真地还原了历史上的服饰、建筑、风俗民情、艺术工坊的运作机制 、传统艺术赞助制的结构、艺术保护人与艺术家的关系,凡此种种。
经由剧集,说到历史上的达芬奇。作为现代性早期的文艺复兴的产物,同时也是中世纪晚期的产物,他的时代特性让他和我们之间天然阻隔着认知障碍、甚至偏见目光。我们以当下人眼光光去看他,跟他同时代性语境下的真实,显然是迥异的。经历了多轮知识再洗礼,我们的目光难免包裹了无意识的知识碎片,渐渐远离了不带成见的天真之眼。
举例来说,我们总说达芬奇的绘画、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是摹仿自然的,但其实他的自然观和我们所以为的,多有不同,这些不同,在他的画面表达形式中,有深远的影响。同样是所谓文艺复兴,但和瓦萨里、阿尔贝蒂那样精神气质更接近后世、更加人本主义的自然观不同,达芬奇的自然观里仍携带着中世纪的一些余味;尽管它们都被声称,是对古希腊、罗马自然观的复兴和进一步延申。用一个后世常用的说法是,由中世纪遗留给文艺复兴的自然观,包含有一种存在巨链式的世界结构。事物之间的关系,在认识者的眼睛里,并不优先追寻个别事类间、客观的、独立的差异性,而是先预设一个一元论的树状结构秩序,再将一桩一桩事物,归结到连续性变化的、但本质上统一的秩序链里面。人是一个外部自然秩序的映射,外部自然也是一个更大的宇宙秩序的映射。这种映射观、呼应观,和宋明儒的“礼一分疏、月映万川”观念颇为相像。也可能与此有关,达芬奇画中的远处风景,总会有一股和中国画类似的神韵味道。
但另一方面,达芬奇的自然观毫无疑问也有着新时代萌芽的味道,对事物客观性的迷恋,喜欢观察、归纳,喜欢用素描描绘大千世界的种种。但这种自然观,仍保留了对表象类比秩序的坚持,不同于后世极度知识系统化的科学观的观看方式。这种区别,体现在他作品形式的方方面上,譬如,他对“透视法”的理解跟后世流行的“透视法”体系,有着微妙区别。
颜色,因空气之故、远近距离造成的虚实,透视形变,被他当作三套不同的“透视法”。也就是说,每一套“透视法”理论上都能交代现实的空间感,并不需要全部达标。譬如,有了虚实,就不一定要继续强调透视缩短。这里,存在着对空间感交代的方法主观性的自觉,而不会像布鲁内莱斯基和阿尔贝蒂体系的线性透视法理论建立那样,透着一股科学严谨味儿。因此在他画里,也就没有那么多强透视感画作。
我们都知道,达芬奇做过大量的科学研究、机械设计,这一点在电视剧《列奥纳多・达・芬奇》中也有呈现。事实上,大量的设计图纸和他基于观察画的自然事物素描之间,有时视觉上的分界并没那么明显。在他观察一系列自然事物所画的素描里,除了强调自然形态秩序和审美形式本身之间的内在同一性、这一信条外,博物志/自然史的趣味性,也明显在中间发挥了作用。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看到,达芬奇也许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这种熟悉与陌生的反差,还体现在达芬奇的色彩观里。普遍认为,印象派之后,我们才习惯于把眼睛看到的冷暖视错觉,放大倾向性、提高色彩纯度、铺在画布上。但当我们翻看达芬奇的著作时,会惊讶地发现,其实他早就意识到了色相冷暖,并明确地将之作为一个问题对待。
在今天,我们要认识达芬奇,首先意味着,我们必须要抛掉,那个被瓦萨里著作所长期裹挟的达芬奇形象,以及被瓦萨里、布克哈特等人所塑造的那个文艺复兴样貌。抛开渗透进我们意识里面的成见,看到刻板印象之外,达芬奇的另外可能形象。某种意义上讲,观看电视剧《列奥纳多・达・芬奇》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和入口——来认识一位未知名者,熟悉的陌生人。
(作者系艺术评论人兼艺术实践者,兼职策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