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栉风数十年记—— 管继平:杨仁恺先生和我珍藏的一页短札
昔时有很多专家学者并无学历与学术背景,而是凭借兴趣自学和时间的累积,终成一代名师。比如钱穆、沈从文、金克木等,他们不仅没上过大学,甚至连中学也没读完,但他们都站在了中国顶尖学府的讲台上。多年前,我曾与故宫博物院的罗随祖先生聊起他的父亲、著名文字学家罗福颐先生,我问:“福老似乎没上过大学吧?”不料随祖先生笑着答道:“大学?我父亲连小学的校门都没进过!”当然,罗福颐是罗振玉的幼子,家庭条件不一般,他幼年即随父亲和王国维侨居日本,十三岁回国后一直陪伴在父亲左右,往来皆鸿儒;这得天独厚的环境,大概是今天的博士研究生也无法比拟的。这类自学成才且能取得相当成就的人,应该以人文学科为多,如果在土木工程专业,至多是“三脚猫”;如果在医学专业,大概率是声名不佳的“江湖郎中”了。像华罗庚这种只有初中学历却成为大数学家的人,凤毛麟角。
至于文博、考古这类专业,自学成才的人就更多了。1922年,北京大学在国学门下设立考古学研究室,由马衡出任首任研究室主任,这是中国乃至东亚最早的专门研究考古学的机构。马衡、罗振玉等学者,都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先驱人物;人们不是常说“第一位大学老师一定没上过大学”吗?尽管马衡中过秀才、读过南洋公学,但他金石考古等方面的知识,全是自学的。再比如本文要谈的著名文博学家、书画鉴定大师杨仁恺先生,也是一位高中都没读完、凭借兴趣自学成才的专家。有人曾问他的学历,他笑称自己是从“北京琉璃厂大学”毕业的。
杨仁恺年轻时当过老师,不到二十岁就在成都群觉女子中学教语文和历史,他还做过印刷厂的出版校对工作。由于喜欢历史和书画,为此刻苦钻研,二十多岁的他在教书之余兼任重庆《文物》杂志的顾问,就此与文物结缘。不过让他有实质性提升的,还是和前辈学人的交往经历。抗战时期,一大批文学艺术界的知名人士聚集于大后方重庆,同在重庆的青年杨仁恺,得以有机会结识郭沫若、徐悲鸿、沈尹默、谢无量、马衡、老舍等先生,这是何等的福气?与前辈学人近距离接触,是最佳的学习机会,每每回忆起那些难忘的岁月,杨仁恺感慨良多,真可谓深获其益。或许正是这段经历,促使他走上了文博之路。
因为重庆时期的交往,杨仁恺与郭沫若一直保持联系,连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写书法,也让杨仁恺帮忙找些资料和字帖。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推荐杨仁恺到国家文物局工作,不料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先期录用了徐邦达,所以杨仁恺改去东北人民政府文化部(下文简称东北文化部)文物处任研究员。说来又是机缘巧合,正因为到了东北文化部,他才遇见《清明上河图》,成就了一生都绕不过去的功业。
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东北文化部对库存书画进行鉴定、整理,其中包括一批当年被溥仪夹带出宫的稀世珍宝。据杨仁恺事后回忆,谁都不知道《清明上河图》藏在里面,连溥仪自己也搞不清楚。张择端绘制的《清明上河图》自北宋以后就失传了,几百年来,虽然文献记载众多、坊间摹本无数,“假作真时真亦假”,其真面目反而成了一个谜。杨仁恺在鉴定这批书画时,见有两幅明代苏州造的仿品被当成真迹,真正的原作却被闲置一旁,而他看后眼前一亮,自觉有戏,又将其与宋代笔记《东京梦华录》中所述的细节一一比对,完全吻合,由此发现了这幅消失八百多年的旷世名作。就这样,杨仁恺的名字也和《清明上河图》一样,可以载入史册了。
很多年以前,经朋友介绍,我获藏杨仁恺先生的一页短札,墨笔写在辽宁省博物馆的笺纸上,受信者是上海博物馆的马承源馆长;其时,杨先生正在辽宁省博物馆副馆长的任上,所以这是南、北两大博物馆馆长的通函,我觉得很有意思。再者,杨先生的字既有法度,又自然洒脱、不染俗尘,是典型的文人学者字,这是我喜欢它的另一个理由。虽然杨先生自谓“缺乏临池功夫,浅尝辄止,始终徘徊于书苑的门限之外”,这不过是老辈学人的自谦之辞,在摆脱与纯粹书家一争高下的俗念的同时,放低自己的身段,如此反而愈显高格。杨先生是书画鉴定的“国眼”,所见之广、眼界之高,非寻常之辈可以相提并论,所以他笔下自有一种清气和书卷气。古人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虽然指的是作文,但我想如果用到作书上,或许也能说得通。书家王蘧常曾评价杨先生的书法:“先生于书,初嗜苏长公,喜《西楼帖》,后上及《石门颂》《龙门二十品》,复合汉碑、晋帖为一冶,凡数十年,所造益雄奇。”杨先生出版过一本书法集《沐雨楼翰墨留真》,据说他也能写篆书和隶书,可惜我未能赏读为憾。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行草书;写得最漂亮的,还是他的题跋和尺牍书法,就从这页短札来看,确实存有一点苏字之风,颇可玩味。
承源同志左右:
拜读尊作,启发殊深。辽博四十周年馆庆文集,增辉多矣。
尤为难得者,尊稿于百忙中撰成,观点超越前人,洛阳必将纸贵。作为第一位读者,幸何如也。颛颂著祺!阖府迪吉!
仁恺顿首 九月十八日
这封信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即辽宁省博物馆建馆四十周年前夕,筹备出馆庆文集的时候;落款是“九月十八日”,可知确切时间为一九八八年九月十八日。从内容上看,杨先生为筹备馆庆文集向马承源馆长约稿,马馆长“交卷”后杨先生写信致谢,赞赏有加。信中如“观点超越前人,洛阳必将纸贵”云云,应属尺牍中夸奖对方之惯用套语,作为受信者一方,是当不得真的。
不过,既然杨先生如此欣赏,我就很想知道马馆长究竟写了什么文章,遗憾的是信中未作注明。我查阅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马承源文博论集》(2007年12月版),写于那段时期的论文有几篇,其中发表于《辽海文物学刊》(1989年第1期)的万余字论文《从刚卯到玉琮的探索——兼论红山文化玉器对良渚文化玉器的影响》可能性最大。当然,这只是猜测,要找到辽宁省博物馆建馆四十周年的馆庆文集,才能最终确定。承蒙上海博物馆的好友荣毅兄辗转费神,为我找到那期《辽海文物学刊》,果不其然,这期学刊的副标题正是“辽宁省博物馆建馆四十周年纪念特刊”,马馆长将引起“洛阳纸贵”的大作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傅振伦、谢稚柳、饶宗颐、汪庆正等众多文博专家的大作。我将马馆长的论文粗略地拜读一过,对刚卯、玉琮的研究,我等毕竟外行,似懂非懂,隔行隔山,很难完全领略文章的妙处。
杨先生与上海博物馆有很深的渊源,早在徐森玉担任馆长时就有交往,和谢稚柳以及后来的马承源、汪庆正,都有较多往还。杨先生年长马承源十多岁,2004年9月,马承源先行离世,杨先生不顾九十高龄,专门写了纪念文章,可见两人的交情之深。
许多人都知道,杨仁恺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的成员,这个1983年8月31日在北京成立的鉴定组只有七人,均为当时顶尖的书画鉴定大家,他们是谢稚柳、徐邦达、启功、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鉴定组历时八载,行程数万里,对二百多个文博单位及部分私人收藏的古代书画进行巡回鉴定,共过目书画作品八万余件,终于摸清了中国大陆保存的古代书画的基本家底。杨仁恺所得“国眼”之称号,或许就与此有关。
当然,杨仁恺抢救的书画还有很多,晚年他专门写了《国宝沉浮录》《沐雨楼书画论稿》等,记述自己几十年来在书画鉴定上的心得体会。我觉得他最传奇的经历不在八十年代,而在1962年他发现米芾《苕溪诗卷》的故事。
每次到北京,杨仁恺总会去琉璃厂转转,那时他也舍不得住旅馆,大都下榻荣宝斋,他是荣宝斋的座上宾。一天,杨仁恺正在荣宝斋的后院午休,有位外地的年轻人背着一个装满破纸片的布包袱,来荣宝斋求售。店员打开一看,全是破损的书画残纸,吃不准是不是好东西,赶忙跑来请杨仁恺“掌眼”。杨仁恺出来一看,大吃一惊,那包破纸片里竟然有北宋大书画家米芾的《苕溪诗卷》,这可是国宝级的珍品;虽然残破得厉害,但他花了一上午仔细拼接,终于拼出一个长卷,仅仅缺了五个字。杨仁恺非常高兴,问年轻人要卖多少钱?那人开价一千六百元。就这样,举世之珍的米芾墨迹,以这个价格成交了!
后来,在剩余的残片中,杨仁恺又拼出好多幅书画,虽不如米芾的墨迹有名,也都是珍品。他觉得给一千六百元实在是太少了,就让荣宝斋再送三千元过去,不料那位年轻人没留真地址,钱无法送出……
二十多年前,曾有人开玩笑地请杨仁恺评估,这幅《苕溪诗卷》眼下价值几何?杨仁恺说:“应当值一亿六千万!”其实这就是说说罢了,因为能出一亿六千万的买家或许能找出好几个,但《苕溪诗卷》却是独一无二的。所谓“无价之宝”,无法用金钱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