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仰望月亮的呼唤
继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之后,杨晓升的第四部小说集《龙头香》,2024年摆在我的书案上。
杨晓升散文集《人生的级别》出版后的一次讲座上,有读者提问:当年,您已是正局级单位的处级领导,上升空间宽广。却选择平调到正处级单位《北京文学》,而且工资由4000元下降到2000元。上任不久,会计说杂志社账上快没钱了。仕途级别走到尽头,工资降一半,责任却重大了许多,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杨晓升没有正面回答,讲了毛姆《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一段话:“月亮是头顶上的理想,而现实是脚下的六便士。只顾着捡便士容易忘记抬头看看月光,他们不容易理解追月的人。但如果你选择追月,渐渐地就会飞起来啦。”
他进一步解释:“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使人类逐渐明白一个道理,无限制的人类丛林法则是一切祸害的根源。于是,人类把智慧聚焦到如何阻止其泛滥,保证人的生命、基本权力的平等。这就是人类逐渐建立的文明体系,道德、法律、规章、舆论、保障强者不能侵犯弱者的基本权力。优秀的传统文化、道德、意识,修养,使强者自觉地约束自己的本能性行为,将社会维系在一定和谐的范围。
社会和谐必须依靠两个方面的约束:
外定力:即法律、规章、制度、社会舆论,迫使每个社会成员必须遵照一定的行为规范。
内定力:通过优秀的传统文化和自身的修养,形成自觉的遵守道德、法律观念,把自己的本能扼制在法律、道德的许可范围,保证社会的和谐。
如果个人本能的洪水冲破了内定力的堤坝,必然受到外定力的惩罚。
文学的功能就是呼唤人们仰望‘月亮’,毛姆笔下的月亮就是理想、友善、善良、同情、怜悯、自律、修养。不择手段地捡拾便士就是兽性、自私、贪婪、仇恨、阴谋、奸诈。”
杨晓升当年自愿放弃仕途的升迁,降低工资的收入,就是对文学在人类文明发展,在民族文明发展中的作用的理解。
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文学的滋养,就像滚滚长江露出了干涸的河底,层层山峦没有一丝碧绿的覆盖。
杨晓升在主持《北京文学》工作的同时,还进行小说散文创作。孟繁华先生认为:“杨晓升是一位有担当的现代知识分子,敢于直面现实,敢于触及问题。他的敏锐和尖锐在当下的文学格局中,格外引人注目。现代性从来就具有两面性——我们走进了现代性,也走进了现代性带来的不曾预料的问题和难题,杨晓升的小说就处在这个问题和难题的风口浪尖上。”
我们在中篇小说《龙头香》里,看到“现代性的两面性”,看到了小说主人公本能性和社会性(内定力)的博弈,看到了知识分子的担当。
小说中的“我”,父亲退休前是副部级领导,他们帮人办事,开始时收受礼品,后来收受“信封”。母亲的理由非常充足:“你父亲帮人办事,收点茶水费算什么,总不能白帮呀。”不择手段捡拾便士的人为满足本能的自私找到了权力寻租的理由,而且富丽堂皇。
奶奶认为家里能有今天,应该归功于爷爷几十年不中断地烧龙头香,要“我”回湖南老家莨山八角寨的龙头崖烧香。
龙头崖异常险峻,烧香人难以攀越,为了自身的安全就雇佣当地山民攀爬龙头崖替自己烧香。“我”前往龙头崖途中,遇到一位贫困妇女,其公公替人攀爬龙头崖摔死……“想起她成年累月每天风吹日晒风雨无阻两次上山下山苦役般的劳作,我不寒而颤,禁不住掏出600元递到农妇手里。”
当地民企老板陈总为“我”在豪华酒店接风,餐桌上摆满野生动物。“我火冒三丈,血往上涌……”
从上述两个细节不难看出,“我”在一定的条件下,还保持了内定力对自己的约束,具备仰望“月亮”的意识。
但是,如果不能受到内定力的封堵,一旦遇到合适的条件,就会爆发成滔天洪水,摧毁内定力的堤坝。“我”甚至为此寻找“理论根据”。
杨晓升通过“我”前往龙头崖烧香的表现,印证了刘再复《性格组合论》提出的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
中午十一点半,“我”到了龙头崖下,专门替人攀崖烧香的山民已经干了一上午,精疲力竭,这阵正是休息时间。“我”下午还要赶到机场,时不等人,对方要出一万元的开价,“我”“联想到父亲在位时三天两头收到客人的红包,觉得花一万元雇人家烧香不算什么。”“毕竟人家是拿命赌博,万一不慎摔下悬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钱是那么好赚吗?”“我”通过父亲轻而易举地接过他人送的红包,对比山民以命相搏的攀崖,就不觉得付出一万元吃了大亏。当包工头替山民接受了“我”的一万块钱,山民开始攀崖,手脚并用,匍匐在龙颈上……稍有不慎便将阴阳两隔。“我”的良知又一次受到拷问,“毕竟他受雇于我,毕竟他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毕竟他是背负着一个家庭的山民……他年迈的父母,弱小的儿女,恩爱的妻子,正等待着他平安回家,带回他养家糊口的又一次酬劳……”然而,当“我”听到龙头崖半空喧起那声绝望的惨叫,“没命地跑”。最终,在金钱的代表陈总和权力的代表龙头崖管理人员的庇护下,将事情摆平,使“我”逃脱了一场难缠的纠纷甚至官司。
这个情节使我们知晓,当利益的冲突达到一定的程度,个人的内定力如果不能抗御这股本能性的洪流,本能性就会裂变出来,这个情节的走向就非常令人信服。
陈总耗资接待“我”,最终的目的是渴望当上省人大代表,求“我”父亲帮忙,并当场甩出一张银行卡。“我”面对银行卡,“像见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怕被烫着,摊开双手使劲推辞。”但是,“二十万元呀,差不多相当我一年半的工资。现在,我不费吹灰之力,这二十万唾手可得……”这个情节展示了人本能的自私性和社会性博弈的激烈与残酷。
民营企业家陈总为了能当上省人大代表,违犯选举法,事情败露。“我”被纪检委叫去谈话,父亲被立案调查。
小说《龙头香》中“我”、父亲、陈总的结局,揭示了人本能派生的贪婪性。
杨晓升曾说,人是充满欲望的动物,欲望膨胀的个人与欲望膨胀的他人,相互侧目而视,构成了相互比较,物质上的比较必然形成攀比。这个世界什么都好挣,就是能力和财富不好挣。为了挣到这些,我们拼命地捡拾便士,朝着便士出现的地方狂奔,狂奔,再狂奔,欲望的尺度越高,奔跑的速度越快。我们为了捡到便士,别出心裁,走捷径,本能欲望冲垮了内定力的束缚,外定力的手铐就出现了。
杨晓升的小说多是第一人称的述说,感觉是位智者给我们的叨嗑,我们在这些家长里短的诉说中,感受到作家的写作立场:呼唤仰视“月亮”,鞭笞不择手段地捡拾“便士”。
小说《过程》抒写了文学资深编辑老秦,把文学视作天空的月亮。“按资历、能力和业绩,他原本有机会当这个杂志社的社长兼主编,但老秦从来都淡泊明志,与世无争,除了热爱文学和他的岗位,对高官利禄、金钱财富从来都视若浮云,不愿为文学和本职工作之外的事务牵扯精力和浪费时间。”
小说《新正如意》中抒写的母亲,生产队鱼塘里跳出来一条大鱼,“我”和二弟及两位同学抱着大鱼跑回家,心想晚上可以美美地改善一下伙食。母亲说:“鱼塘是村集体的,跳到岸上的鱼也是村集体的,捡回家怎么能不算偷?”“不是你劳动或者花钱换回的东西,啥时候都不能要!”作者把母亲意识里充盈的“月亮”展示给我们,为我们树立了仰视“月亮”的榜样。
社会学家摩根认为,人类文明发展的三个阶段,蒙昧、过渡、文明,过渡阶段,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还没有构建起来。我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期,各种价值观、生活方式、东西方文化,相互博弈又相互包容。作家的责任就是通过自己的作品,尽最大努力缩短这个过渡过程,抵御这个过程可能形成的野蛮文化。
小说《丢人》就揭示了这个时代人们的多元价值观,揭示了东西方文化意识的冲突。林是北京城里的一位处长,妻子妮嫌弃林不能给她理想的生活,跟邻居大款跑了。法国国际问题专家艾蒂丝却对这个问题有自己的见解:“林先生没本事,他是男子汉,看他挣的钱那么少,连夫人和孩子都养不起。”
小说《买房记》鞭笞了一些人没有仰望“月亮”的意识,只有伏地捡拾“便士”的欲望。“我”的同事邻居高山水突然病故,他远在美国的儿子高远飞,委托“我”处理父亲的财产和房屋。“我”为了证明清白,全过程视频同步给他看,在他的指示下处理遗物遗产。高远飞给“我”说:“最重要的是找到父亲遗留下的现金和存折,还有其它贵重物品。”当找到一条金项链和一个玉坠,他的眼睛像极了两只明亮的探照灯,追问“我”:“存折呢,有没有看到存折?”当找到存折时,“我”在视频里看到他两眼放光,亮度忽然提高了好多倍。“我”找到了五本相册、五本日记、奖状证书,记载了他一家数代人的成长史和发展史,弥足珍贵。高远飞却轻飘飘地说:“这些东西我不要了,您尽管处理吧!”
作家的行道就是写书,写书的目的就是呼唤人们仰望“月亮”,远离不择手段地捡拾“便士”。文学作品应该是熔铸人类走向安详的拐杖,这个拐杖就是人的内定力。
孟繁华先生评价这部小说集时认为:这是一部敢于触及问题,对人性无边欲望深入揭示的小说集。”我非常赞同孟繁华先生对这部小说集的评价。
作品的质量可以用坐标表示,横线表示作品的技法:故事、人物、语言、情节。竖线表示作品的思想,这个思想就是仰望“月亮”的呼唤。没有横线,竖线无处安放,所展示的思想就是一地鸡毛;没有竖线,横线只能伏地爬行,没有站立的脊梁。横线和竖线的交合点就是作品的高远,横线越长竖线越高,作品的品质就越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