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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寂地张望着世界——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论
来源:《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 张宇  2024年11月13日09:27

摘要:

温文锦以其新作《世界尽头的女友》展现了80后作家对都市孤独与青春忧伤的深刻洞察。小说集汇集12篇风格迥异的故事,通过塑造一系列精神上相似的孤独症患者形象,细腻描绘了个体在现代社会中的疏离与自我探索。作品融合了东西方美学,既有古典与现代的交融,又有现实与幻想的交织,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诗学空间。温文锦以轻逸的笔触,捕捉了残酷都市中的温婉情感,同时用音乐、绘画的艺术思维丰富了文本的跨界特质,展现了其对世界静寂张望的独特审美构想。

关键词:

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静寂;张望;世界

随着“新南方写作”[1]概念的持续发酵,岭南青年作家日益受到文坛的关注。在杨庆祥看来,所谓“新南方写作”是以泛粤语为表达方式的兼具魔幻、游离、反讽等风格的“去中心化”写作[2],具有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和经典性[3]等文学特质,近年来崛起的80后广东作家,郑小琼、王威廉、陈崇正、冯娜、林培源、唐不遇、林棹等都是个中翘楚,温文锦也名列其中。新作短篇小说集《世界尽头的女友》,汇集了12篇风格独异的小说,以一种静寂地张望世界的姿态,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构想,也共同参与建构了新南方写作的独特美学。

静寂:忧伤的青春物语

对于80后的年轻作家来说,村上春树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他在东亚掀起了“村上热”,滋养了一大批青年作家,也构成了“影响的焦虑”。村上的小说常常聚焦于青春期的主人公,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充满了迷茫和困惑。经历着自我探索和内心世界的挣扎,感到与社会和他人之间的疏离,《挪威的森林》中,渡边在面对挚友和爱人的死亡时,体验到了难以言说的孤独和痛苦;《海边的卡夫卡》中的田村卡夫卡在成长的不同幻象中泅渡孤独之河;《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主人公在两个平行世界中的孤独旅行,反映了现代人内心的孤立无援……忧伤与迷惘,成了村上风格的专属标签。安妮宝贝、郭敬明、卫慧、颜歌、周嘉宁、林军、蒋方舟、张家玮、张悦然、春树、双雪涛……“村上之子”[4]的谱系广阔而庞大,而温文锦小说里同样飘荡着村上的幽灵。迷惘、残酷、诗意、温柔的忧伤青春物语充斥于文本之中,如午夜低回的萨克斯,充满迷人的魅力。这种忧伤的青春物语,不仅是一种情感的流露,更是一种对现代社会的深刻反思。

《世界尽头的女友》小说集中年轻的主人公们,有着精神上的家族相似性,他们都是沉默的、疏离的、有着自我世界的孤独症患者,有如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中那些奇异固执的人们,固守在自己构建的世界中,与外界保持着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世界尽头的女友》中,出现了河童女孩婉珍、废墟男孩震东、尾指男孩小诚、珍珠马女孩小月、蛇女白素贞、怀孕的逃难少女阿宝、冷峭的键盘手娜娜、色盲症患者、双性恋的幼儿园教管员、沉默寡言的理发师、植物研究员助理、黏糊混沌像树懒一样的职员、长着薄如蜻蜓翅膀般耳朵的少年……这些人物与周围格格不入,甚至被排斥、被孤立,被遗忘,“大部分时间是孤身一人”[5],兀自地穿行在世界上。这些孤独症患者在文本中静静地伫立着,掀开了世界的神秘一角,仿佛“雨水浇湿的雪地所裸露的那一部分事物”[6],深刻地反映了现代社会中个体的孤独状态和精神困境。

这些年轻的伤心者物语,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现代社会中个体的无助与迷茫。也因此,都市的现代性孤独成了小说反复吟咏的主题。作者以温婉之笔描绘那种深长隐秘的落寞,摇曳于悲伤和悲凉之间,仿佛令人着迷又懊恼的梅雨天气,潮湿的、窒闷的、缠绕着层层叠叠的悲哀,慢慢渗透在文本的肌理中。《写她名字的水》中,“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也因此才会认识河童少女,“我”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对自我认同的探索和对外部世界的疑惑,这种困境和挣扎,是现代社会中个体普遍面临的问题;《废墟与星垂》中,有着水蓝色头发的“我”,是一个不被理解、特立独行的色盲症患者,也因此能遇到废墟男孩震东,两个受伤的灵魂彼此靠近,这种慰藉,是对人与人之间冷漠关系的反思,也是对个体在社会中寻求归属感的探索;《手诊》中,猫咪雪泥的莫名消失,正是“我”和阿湛疏远、隔膜关系的具象化,也昭示出都市生活中亲密关系的脆弱性;《白蛇》里,当白素贞饮酒后,感受到“一丝不可控的愁哀涣漫上来”[7],这种哀愁穿越了几百年的光阴,让不老不死的蛇妖突然意识到在世的烦闷,这种烦闷不仅是对个人命运的感慨,更是对整个人类存在的反思;《世界尽头的女友》中,美丽冷峭、沉默寡言的键盘手娜娜,更是背负着传奇的故事与命运。她的男友与毒贩火并,身中29枪而亡。为了保护娜娜,男人死前罗织了不大不小的罪名让她入狱避难。几年后,娜娜弹奏了一首芬兰作曲家毒瘾发作前的绝笔之作,传达自己对男友的深厚思念。这个故事集合了青春、乐队、爱情、毒贩、死亡等一系列传奇元素,成为青年亚文化的绝佳写照,也展示出迷惘青春中的躁动与探寻。

同为村上之子,温文锦却并不像棉棉、春树、李傻傻等人醉心于残酷青春物语的书写,而是自始至终对现实的世界充满着柔情与爱怜,擅长捕捉“残酷都市生存境遇中温婉的情感、淳朴的生活”[8],关注到细民生活中遭遇的难言的伤痛,揭示平静的生活之下涌动的巨大暗流,“以一种宽宏和温厚的态度,观照现代人的身体和心灵在庞大的工业文明整体之中如何自处。她以温柔和贴心之笔,屡屡关涉边缘群体、弱势文化,呼唤倾听不同的声音”[9]。她的笔触温柔而坚定,不仅揭示了青年群体的生存状态,更表达了对这些群体的深切同情与人文关怀,以同情不忍之心,给残酷青春增添一抹温暖的亮色。世界晦暗,人生苦痛,但总有一个可以依靠、取暖、慰藉的存在,安慰着主人公们破碎的心灵。有时候是一颗星星,有时候是一首曲子,有时候是一场雨,有时候是一封信,有时候是一个玩具,有时候是一个曼妙的走路姿势……荒冷的世界,正因为有了这些小小的暖意,而让人留恋,琐屑的日子也如乌云镶了金边。“小说能保有任何人、任何生命中所能拥有的平凡却闪闪发光的奢侈。”[10]

世界尽头的女友,如此青春,如此忧伤,如此动人,正如世界尽头的我们,在都市的孤独中无处藏身。温文锦不仅展现了青春个体在都市中的孤独与疏离,更深刻地揭示了心灵的困境与挣扎,在静寂的忧伤中,饱含温情。

张望:幻想与天真之歌

温文锦的作品中展现出一种张望的姿态,她用浸透想象力与好奇的目光,把握荒诞世界的天真与温柔,充分彰显着“躲避事物尽头的本能”[11]。温文锦作品中强烈的幻想性与个人的气质、经历有关。毕业后的温文锦一度想成为大象饲养员,最终她将这种不够务实的理想深深埋藏在心底,将灵魂中好奇化作精灵般的文字,满怀天真地表现对于世界的探寻。

席勒在名文《论天真的诗与感伤的诗》中,将诗人分为两类,天真的与感伤的,帕慕克又进一步阐释这两类诗人的区别,其中“天真的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实际上,他们就像自然——平静、无情而又睿智。他们率真地写诗,几乎不假思索,不会顾虑其文字的理智的或伦理的后果,也不会理睬别人的评论。……诗不是诗人思考出来的,不是诗人处心积虑创作的成果,不需要表现于某种既定的格律之中,也无须不断的修改和自我批判;诗应该不加反思地就流出笔端,诗甚至可能是获得了自然、神或者其他某种力量的启示”[12]。温文锦同样具备天真诗人的敏感,她的作品,往往并非出于苦思冥想的营构,而更多是一种灵思的自然迸发,天真、自在,不假思索,有如神启。温文锦早年曾出版过诗集《当菩萨还是少女时》,充满玄妙与跳跃,文本中的“空白”召唤着有想象力的读者去填满这些空间。从她的文字中不难感受到强烈的幻想气质,如:“从前我在一个寓言中喂养畜生,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寓言》);“列车驶过时,撵走那么多白兔,在惊人的雪地里它们学会呼吸”(《白时光》);“掉了的腋毛捡起来戴上,也不浪费一根睫毛”(《出门》);“我的听觉脱落了,黏在内衣上”(《讲述》)……这些诗句灵动跳脱,新奇的象征和隐喻、跳跃性的意象、飘逸的诗思,突破了语言的边界,于中涉及个人成长、变化、自我追寻、生存反思。这种精灵般的语言风格与调性,被她延续到小说中,小说也同样充满了奇幻色彩。

《写她名字的水》《阿野理发店》《家族事件》《爱丽丝星球》《迷星》几篇出色地展露出这种幻想特质,调用了灵异、时空交错、变形、化生等诸多策略,营造出别具一格的怪奇物语。《写她名字的水》糅合了日本民间传说与动漫,充满了异域色彩。河童本是日本民间传说中的怪物,长相奇特,有鸟的黄喙、青蛙的四肢、猴子的身体及乌龟的壳,生活在水中,芥川龙之介著有小说《河童》,而《河童之夏》《百鬼夜行操》《夏目友人帐》等日本影视动漫中河童形象更是深入人心。《写她名字的水》中的河童少女婉珍,纯真可爱,却阻挡不了人类社会对河童的侵袭,逃脱不了被大篷车当成奇观展览的命运,直至死去;《阿野理发店》中,两位神秘的客人纳虎和MK,头皮都有少年脸文身,这种设定不可谓不奇异,他们总是在固定的日期理发,莫名出现又突然同时消失,搅乱了“我”一成不变的生活;《家族事件》中珍珠马的设定,为小说增添了神话色彩。珍珠马是矮马品种,成年马体形也不过如犬类大小,体重二十几公斤,十分迷你。而作者用变形的手法,将小巧玲珑珍珠马设定为只有手掌大小、通人心意的通灵之物。珍珠马刚满月的时候就要用咒语与仙草训练,待马儿长大后就可以将饲主的心意传达给他人,不过,饲主本身的心意是否地道,合乎人情,决定了马儿是否能背负合适重量的思想。小说中的珍珠马曾被当作达官贵族通信的重要信使,到了现代社会也依然尽职地扮演着传递心意的赫尔墨斯,它能够跨越人与人之间的障碍,直通心灵;《爱丽丝星球》中,春雨阿姨如仙女一般有神秘能力,召唤出柔柔蓝蓝的爱丽丝星球,“淡蓝色光泽的小星星,它镶嵌在无数明亮的星群中,是那么不起眼,又是那么可爱”[13],让我祈祷许愿,治愈了我的童年创伤;《迷星》是一则化生神话,尾指男孩小诚由阿挚的一截受伤小指生出,他从阿挚身体分离后飞速长大,并成为一个独立个体,然而在成长中对阿挚充满了执拗的、畸形的爱恋,于是在阿挚新婚之夜割下自己的尾指送给她。这个看似浪漫的故事却饱含着巨大的痛楚与不安,背后隐喻的是对现世存在的隐忧。对于尾指男孩小诚来说,阿挚意味着整个世界与存在的意义,除了献祭自己的一部分,别无他法。而化生之指生发的这种对本体的浓烈情感,正是对自我存在的强烈确认。

这些奇幻的设定,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既有中国神话、民间故事的传承,又有日本二次元文化的影响。不同于托尔金的宏大体系,也不同于安吉拉·卡特的暗黑,温文锦更接近于宫崎骏的风格,在天真、奇幻中包含忧伤,但对重大命题的探讨也充满了穿透力,“奇幻使我们得以越过很多边界,假如没有奇幻,这是不可能实现的”[14]。温文锦通过奇特的想象,突破现实主义的束缚与限制,探索人类经验的不同维度,发现隐藏在日常生活之下的深层意义,编织出界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异托邦,唤醒读者沉睡的想象力,也为逃离现实提供了出口。

在温文锦笔下,天真烂漫的幻想世界看似神秘温柔,但在温柔中又有着坚硬的本质真实。作家的姿态是卡尔维诺所说的轻逸(lightness)的,她从不跳入文本中指指点点,而是任由生活逻辑和美学逻辑牵引着人物在命运之河中前行。“在现实的层面提炼出诗意”[15],是独属于作家的炼金术,而温文锦尤擅于此。残酷与温柔,疏离与迷惘,命运的涨落起伏,人生的光荣失意,都在文本中得到透彻的表达。

世界:东西方美学的遇合

温文锦自言,“偏爱糅先锋及耽美为一体的作品”[16],地域文化、个人经历、阅读趣味共同塑造了她独特的个人风格,她的作品既有传统与现代的遇合,又有东西方文明的碰撞,小说也因之表现出一种广阔的复杂性,她如精灵一般自由穿梭于不同风格、不同时空、不同地域中,表现出惊人的创造力。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从古典到现代,从南方到北方,都在小说中有所体现。

温文锦生于崇文重教、文教发达的梅州,从清代中叶的宋湘,到清末诗歌革命先驱黄遵宪、丘逢甲,到中国现代象征主义诗歌先驱李金发,革命作家蒲风、任钧、碧野、温流,言情圣手张资平,再到后期浪漫主义的黑婴……秀美山水滋养了梅州深厚绵长的文脉,开明的风气、频繁的东西方交流也带来了开放的风气,因而梅州文艺彰显出融合东西的独特魅力,黄遵宪、林风眠、张资平、李金发等人无不如此,而这种文化基因似乎深藏在温文锦的血液里,化为作品中独特的灵氛(aura)。早在她的成名作《西贡往事》中,那种潮湿的亚热带的气息、融合东西的格调、便充溢在文本之中,形成作品中独特的“西贡气质”[17]。骆以军曾评价道,“以老西贡为背景,生活细节与绝美人物交织,淡淡的诗意颇有画面感,场景氛围突出。写一种少女搁浅于南方异国,忧悒沉默却又感官打开某个‘追忆’,某种慢速的时光之歌,写的暗夜芙蕖,摇曳生姿”[18]。这种独特的调性,正是由于岭海地理风貌的独特滋养。

《白蛇》《寺雪》两篇是东西美学遇合的典范,小说充满了新古韵意味,昭示出古典传统如何进行现代转化的有效路径,标识出作者独特的敏感与严苛的审美。《白蛇》将古代民间爱情传奇《白蛇传》进行当代改写,以第一人称视角细诉心曲,充满了秾丽、艳异的魅惑气息,白蛇形象所蕴含的情感、文化的质素,更突出了独特的女性意识与女性主体性。生活在人蛇交杂的世界,“我”尽力隐藏着蛇的痕迹,然而当危险的男性和俊肆无忌惮地侵入“我”的生活,挑逗、诱惑“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其绞杀,维护自身的纯粹与整全。白素贞的故事,是对传统与现代、神话与现实、永恒与瞬间的交织与碰撞的深刻展现。《寺雪》语言纯粹细腻,如老僧入定,冷寂圆融,将中国古典情境与现代意蕴打通,完美诠释了不落言筌的禅意。小说中关于因缘宿命的探讨,颇有意趣,借助于佛禅观念,打通了时空。未婚先孕的姐姐将我托付给寺庙,而时隔多年后,未婚先孕的少女阿宝来寺庙投奔,阿宝某种意义上正是姐姐的化身,仿佛“前世未了之梦缘”,而这样一个循环与命运的轮回,也开启了我对生命的体悟。小说中透射出清冷克制的东方美学,又糅合了鲜明的现代意识,寺雪飘落人间,覆盖一切丑陋与苦难,也包含一切同情与哀悯。

纵览温文锦小说创作路径不难发现,她由早年《西贡往事》稳健的写实风格逐步转向《世界尽头的女友》中驳杂的现代主义,体现出一种接续先锋的有意努力。对于温文锦来说,先锋意味着勇于探索不被感受的感受,表达不被理解的理解[19]。作者自言深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影响,这部小说同样充满先锋意味,以奇幻寓言、平行结构表现出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关注现代人自我的失落与追寻。《世界尽头的女友》则淡化了批判的意味,着重以奇幻的想象,以非线性叙事、奇异时空、精怪人物、独特想象构造出独属于现代人的生存空间,呈现出对世界的温和警思。

与村上春树相似,音乐、绘画、电影的艺术思维影响了她的小说创作,文本表现出鲜明的“跨界”特质与独特的艺术美感。“所谓跨界思维,就是打破事物之间的壁垒,从更加宽广的角度和视野来看待事物以及事物之间的联系。”[20]跨界思维要求跨行业从职的丰富阅历,较强的流动性与世界的眼光,这些都是文学和艺术变革动力的重要源泉。而温文锦恰好全都具备。她做过电影编剧、玩过乐队、自学舞蹈,小说中充分彰显了“通感”的才华,“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通过对视觉、听觉等感官的打通,实现了文学艺术的“跨媒介”[21]打通,也充分扩张了文学的表意空间。

温文锦有着画家的敏锐,那些镶嵌在文本中的句子,色彩明丽,构图感强,仿佛璀璨珠宝一般熠熠闪光,如“淡金色的星星光芒洒落在银色沙丘时的样子”[22]。正是通过这种图文的互仿互涉,视觉与文字相互激活,相互补充,启动联想,生发故事,丰富并拓展了文本的表现空间。温文锦两次获得华语世界电影小说奖,足见她在电影语言方面的独特才华。“在写作中我会不自觉地把影视语言的一些技法运用到小说创作中,令它读起来有电影感,场景的转换、镜头的跳跃、声音的疏离和色调的浓淡。”[23]她深谙镜头语言,积极挪用电影叙事技巧,创造跨媒介作品。借鉴电影叙事的组接、视角的切换、蒙太奇等手法,使得作品扩充了意义空间。《寺雪》开头,就是非常典型的长镜头画面:“在书房抄写经书的时候,我听见细雨打在庭院草叶上的沙沙声。雨很细小,有足够耐心的话,还是听得分明的。雨一下,就意味着村里的干旱得到纾解。虽说已是深秋,残留在村庄的酷热怎么也不见褪去,稻谷奄奄发蔫,如同村民苍黄的表情。每日在大殿午课,我都尽力为村民诵经祈雨。”[24]小说通过视觉化描述,成功实现了语言与图像之间的“艺格敷词”(ekphrasis)[25],塑造了幽静的场景,文本在不同的叙事节奏中转换,于中流露出老僧的悲悯。

乐队鼓手的经历赋予了温文锦文本中丰盈的音乐性。所谓文字的音乐性,是指“通过模仿或借鉴音乐艺术的某些特征,在‘内容’或‘形式’上追求并在很大程度上达到像音乐那样的美学效果”[26]。通过对音乐声学、复调、配器法、曲式结构的借鉴,达到情感表达的异质同构。温文锦的句子长短错落,简约、干净而富于节奏美感,如“床底黑魆魆的,仿若向深不可测的宇宙内部以投递的方式进贡食物”[27]。《世界尽头的女友》,更是将音乐叙事有机编织到文本之中,营造出独特的肌理质感。在叙事策略、叙事形式和叙事结构上,温文锦也着意借鉴音乐的形式美,丰富文本的表意空间。“音乐使人具有某种再生功能。恰如其分地运用这种功能,我们或多或少可以通向无法抵达又竭力抵达的意识深处。”[28]借助着音乐叙事,作者得以通达人物、人性、存在的隐秘角落,“暗静的乐音里,兼具了前奏、间奏、再现、高潮与尾声”[29],乐音通达世界的尽头,亦是生命的尽头,音乐跨越了生死的分界。

温文锦在东西方美学的遇合上,展现出了独具一格的探索。她的笔触,既有岭南细腻的风情,又充分融合了现代主义的技巧,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学与艺术交织出一种跨越时空与文化的美学对话,营造出一个层次丰富、意境深远的文学境界。她的创作,以跨界的艺术思维,构建了一种独特的融合东西、超越传统文学边界的现代叙事方式。

结 语

温文锦在《世界尽头的女友》中,借助于忧伤的青春物语、天真幻想、东西美学的遇合,架构起独特的诗学空间,表现出对世界静寂的张望。忧伤与天真并存,幻想与现实交织,她以一种独特的视角,细腻而深邃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充满忧伤与梦幻的世界,将东方的意境与西方的技法相融,共同构建了一个充满诗意的美学空间,也为“新南方写作”提供了一种独特的书写范式。她安静得不动声色,却又奇异得如此丰盈。对于一个年轻作家来说,她还存有无限探索的可能。

注释:

[1]关于“新南方写作”的相关研究,可参见杨庆祥、陈崇正、张燕玲等人的论文。

[2]杨庆祥:《地缘、气质和离心——四论“新南方写作”》,《江南》,2023年第9期。

[3]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4][日]藤井省三、贺昌盛:《村上春树与华语圈——日本文学跨越国界之时》,《当代文坛》,2013年第1期。

[5]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99页。

[6]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247页。

[7]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76页。

[8]温文锦、管季:《那些平凡而温柔的城市面孔》,《青年文学》,2019年第6期。

[9]张宇:《日常化的先锋与世界化的本土——学术史视野下的西西小说新论》,《东吴学术》,2020年第1期。

[10]温文锦、管季:《那些平凡而温柔的城市面孔》,《青年文学》,2019年第6期。

[11]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182页。

[12][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14页。

[13]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288页。

[14][法]兹维坦·托多罗夫:《奇幻文学导论》,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9页。

[15]温文锦、管季:《那些平凡而温柔的城市面孔》,《青年文学》,2019年第6期。

[16]温文锦:《先锋的意义,不在于故事而在于具颠覆感的觉知》,《大益文学》公众号,2017年6月22日。

[17]温文锦、管季:《那些平凡而温柔的城市面孔》,《青年文学》,2019年第6期。

[18]孙磊:《西贡往事:在小说和电影之间创造一种新的可能》,《羊城晚报·人文周刊》,2020年7月5日。

[19]温文锦:《先锋的意义,不在于故事而在于具颠覆感的觉知》,《大益文学》公众号,2017年6月22日。

[20]范周:《重构·颠覆:文化产业变革中的互联网精神》,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页。

[21]凌逾:《跨媒介叙事刍议》,《暨南学报》,2015年第5期。

[22]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95页。

[23]孙磊:《西贡往事:在小说和电影之间创造一种新的可能》,《羊城晚报》,2020年7月5日。

[24]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199页。

[25]李健:《论作为跨媒介话语实践的“艺格敷词”》,《文艺研究》,2019年第12期。

[26]龙迪勇:《出位之思——试论西方小说中的音乐叙事》,《外国文学研究》,2018年第6期。

[27]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263页。

[28]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181页。

[29]温文锦:《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1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