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的叙事与原生态之美——浅谈阎刚小说的艺术特色
在当代文坛,立足于讲述家乡的人物和故事,携带着明显的地域文化特色印记的小说作家不乏其人,而阎刚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他出生在清江与长江交汇处的河口地带,又长期在僻远的高寒山区工作,因而他的小说既有浓郁的水文化特质,又有深厚的土家文化底蕴。中南民族大学教授罗义华先生在他撰写的《阎刚和他的“河口”小说世界》(《当代文坛》2008.8)中写道:“阎刚的最大成就在于成功塑造了一个以‘河口’为中心的乡村世界,这构成了百余年中国乡土小说中的重要一环。”
阎刚笔下的小说背景是湖北宜昌——清江河口,这是他创作的文学厚土。他穷数十年之功,倾情在这片文化沃土上开掘了一口小说的深井。20世纪90年代至今,他创作了一百多部(篇)冠以“河口系列”的中短篇小说,分别发表在《当代》《小说月刊》《长江文艺》《清明》《芙蓉》《芳草》等刊物,并赢得评论界的关注。阎刚能够穿越时间的隧道,把笔触探入社会、人性的隐秘角落,掘进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从现实的观照出发,通过一个又一个小人物的不同命运,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历史走向,记录了一个特定地域的底层人群,在不断流变的社会形态中的生存状态。
清江河口这片古老的土地,蕴藏着居民们赖以生存的各种民间绝技,因而显示出中华民族的高度智慧。阎刚用简洁、朴实、生动的文字刻画了身怀绝技的民间奇人。这是他小说的神来之笔。在《圣手》《老帅》等作品中,他语言独特,构思奇崛,剑走偏锋,妙笔生花,有如神助。他的探索,富有挑战意味,极大地丰富、拓展了小说写作的审美意趣。
《圣手》(《百花园》2001年3期)是一篇富有地域风情,充满原生态之美的小说。小说里的三姑,历经几个时代的变迁,传承了“扯脸”这一绝技。每逢河口姑娘出嫁,家人会请三姑到场扯脸。小说中写道,三姑到了姑娘家,先喝一杯主人奉上的上好毛尖茶,然后打开包袱,取出棉索、檀香和红白二粉。三姑使出第一绝招,先在姑娘的额前脸后抹上一层淡淡的白粉,随后把两根棉索绞成十字,一头衔在嘴里,左手捏另一头,右手的拇指和小指头各缠上一个。三姑的右手掌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笋尖样的手指头鲜活地闪挪。交合的索节就在姑娘的额头面部蜻蜓点水般地跳跃,那些长短不一,或密或疏或明或暗的汗毛便黏糊在棉索上……这惟妙惟肖的神来之笔,令人惊叹,三姑举手投足跃然纸上。如果仅写到此,还不够味,奇的是三姑使出第二绝招。她先打开装红粉的南木盒,用无名指轻轻蘸一抹,点在姑娘的颧骨上,笋尖样的食指尖贴在点上红粉的皮肤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颧骨上的红粉渐次展开,直至耳根和脖颈,指尖上的红粉褪尽,画圆也就了结……三姑使出最后一个绝招是,拧干檀香瓶盖,倒入一勺檀香到一截竹筒里,将竹筒通畅的一端衔在嘴皮上,对着姑娘的脸吹上一口,另一端的针尖小孔就喷出白色的雾花,均匀地飘落在姑娘的头上脸上……三姑凭着娴熟的技艺,几下就把新娘弄成了仙,众人观之,喝彩不断。年老的三姑在精心地为两个进城应聘的姑娘扯脸、上粉、喷香之外,还使出了少用的绝招:修眉。这两姑娘面试过关被录用,家人和三姑皆大欢喜,故事写到这里也算圆满了,然而,接下来有了反转,两个姑娘在城里卖淫被拘捕,姑娘的家人哭成一团,三姑泣泣地念道:“知道是这样,细做个啥哩。”三姑在神情恍惚,边铡麦秸边自责中,铡掉了自己的三根手指头……
阎刚在《圣手》的选材、立意、结构、故事的编排上独具匠心,显现了他文笔的老到与老辣,进而显示其不凡的艺术能力与新异的写作追求。这个耐人寻味的故事结尾,颇具反讽意味,这样直面社会弊端可谓用心良苦,给读者留下了多种解读的可能。
《老帅》(《芳草》2002年7期)是一篇值得玩味的小说,其构思精巧,切中时弊,令人称绝。《老帅》中的老帅真名叫海清,称其老帅有尊敬和崇拜之意。因为老帅象棋技艺高超,在方圆百里很有名,而象棋中最核心的棋子就是老帅。老帅的谋生手段不是象棋,而是理发。十四岁那年,老帅的父母就托人把他送到城里学代刀(河口人称理发为代刀)。老帅聪明灵动,不仅理发功夫了得,还学得师父的另一绝活——象棋。老帅能够一边剃头一边对弈,甚至两三盘同时进行,这成了理发铺子里的一道风景,也使得老帅在城里名声大震。老帅后来被造反派赶回河口,带回了两门手艺——理发与棋艺。县镇多次举行象棋比赛,组织者屡次邀请,儿子大成也极力怂勇,但老帅一次也没有参加,因为他最见不得人们把下象棋与名利挂钩。小说描写了镇变电站新上任站长三次到老帅家下棋的情节,生动刻画了老帅、新站长、大成三人的内心世界。新上任的站长为防止变电站崩塌,要把河岸砌成石岸,这项工程有许多人去争抢,其中就有老帅的儿子大成。新站长棋艺颇高,还拿了水电系统的象棋冠军,他一直很想拜会老帅,恰巧老帅的儿子大成来谈业务,达成了新站长与老帅对弈的契机。站长要来下棋,大成叮嘱父亲老帅不能赢,这关系到他承包工程的事。站长第一次来下棋,首战赢了,第二盘下成了和棋。第二天大成去找站长,站长却把工程包给了别人。两个月后,镇变电站要翻修院墙的契机促成了站长第二次来下棋,并连赢两盘。第二天,大成又去找站长,站长又将工程包了出去,这令大成十分恼火。又过了两个月,站长不请自来,站长给老帅提来了烟酒,这一次下棋,站长两盘输了个干净利落。几天后,镇变电站的会计找到大成签变电站院内打水泥地平的合同。大成大喜,把消息告诉了老帅,老帅只是嘿嘿一笑。
在纷繁复杂的世俗生活中,人生如棋,行就要行得正,站就要站得直。在小说《老帅》中,三次棋局的对弈,搭建了有胸襟的老帅与有头脑的站长之间沟通的桥梁,展现了二人的共鸣,老帅的嘿嘿一笑让儿子大成捉摸不透。这就是小说的魅力,艺术的魅力。
阎刚生在清江河口这块热土上,虽然年轻时求学离乡,远离家乡工作,但他一直在用温情慈悲的目光关注河口这块土地,观照着在那里生活的底层小人物。在他饱含温情悲悯的笔下,那些鲜活的小人物以自己的生存生活方式,践行着自己的为人行事标准。他们的气度与温度、执拗与硬气,来源于他们的柔肠与善心。他们面对艰难境遇和坎坷命运的坚韧与担当,既显示出质朴的个性本色,又彰显出良善的人性亮色,让人们从平凡人物的不凡故事中,看到小人物的大担当,小人物的大情怀。他们在艰窘的人生中绽放出如萤火虫一样的自带亮光,这份亮光也许还不够强盛,也不够灼热,却能在默默前行中照亮他人的行程,也温暖他们的心怀。
《村上的将军》(《清明》2006年1期)是一部饱含高贵和善良、关乎亲情与爱情、洋溢人性光辉的作品。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国军退役将军,他没有经历内战就回到了家乡,因渊博的知识和走南闯北的军旅人生受到河口百姓的敬仰。尤其是他浴血奋战的抗日经历,让村里的人为之激动,引以为豪。将军出生在河口的一个大户人家,少时读书习字,巧遇家里与他同龄的丫环冬秀,两人渐渐产生了感情。因家人的阻挠,冬秀被纳为他父亲的五姨太,他一气之下去了南方的一所军校,以图当兵后带人回来把冬秀抢走。在战斗中,他一路高升成了将军,退役后,执意回家乡当农民,为的是寻回自己年轻时的一段情缘。然而世事难料,命运促狭,他与自己的初恋情人总是不能如愿,而真正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他们不曾相认的亲生儿子。将军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忍辱负重,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偿还所欠的孽债。
故乡是一个作家创作的原动力和取之不竭的灵感来源,阎刚深情回望故乡,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栖息地。《村上的将军》这部作品,对那段荒唐的历史从人性的角度进行了有力的揭示,同时也对生存在那段历史中的人们倾注了极大的同情。阎刚对河口这一方热土寄托了深厚的感情,小说里的人物都是他的亲人,所以在描写他们的时候总是饱含深情。
《铜老》(《江河文学》2017年4期)是一篇读后让人心灵为之一颤的小说,它细致入微地敞开了人物各自隐秘的情感世界,把那些或被无奈的现实或被生活的惯性湮没的丰富而珍贵的亲情与爱情温柔地打捞起来,以原始醇厚的情感润泽麻木的人心,以小说的诗性叙述击溃现实法则的隔膜与坚硬。铜老身怀榨油的绝技——打榨。一般的榨匠打不出油的饼箍,铜老却能在最后的饼箍上加几重杆,多榨一罐棉油,这是为了他心中的女人——张姨。张姨患病后,铜老偷偷地从大队榨房里舀一罐多榨出来的棉油,并背着老伴又给了张姨10元钱买药,还恳求当支书的侄儿放了张姨三个月的假养病,帮助她从病魔中走了过来。在张姨的心中,铜老是她的救命恩人。在那荒唐的年代,张姨隐忍地活着,没有改嫁,没有离开河口,就是等待与铜老的结合。张姨住进了养老院之后,她的侄女每次来看望都会劝她一起到城里生活,可她就是不愿走。铜老常常“走错路”,走进养老院,帮助张姨。铜老与张姨的事传到了铜老儿子那里,那段时间儿子因木匠铺生意清淡,出现亏损迹象,就把怨气撒在父亲身上。然而,面对传统的陋习和世俗的偏见,以及自身心理承受能力的脆弱,铜老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张姨也只好无声地告别了河口这一方既热恋又伤心之地。
《铜老》延续了作者一贯朴实厚重的叙事特征,不夸饰,不炫技,如乡间泥土一样本色自然,却自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穿插在文本之中的几处有意的重复,增强了小说叙事的节奏感,不仅全然避免了迂回叙述的冗长滞闷,也赋予了与小说内在情感变化相得益彰的形式美。
仔细阅读阎刚的中短篇小说后,可以看到地域因素对文学的影响与浸润,他在以写原生态故事为主的基础上,常常伴以奇谲的意象,且用最淳朴的语言,写出让读者能读懂的作品。这种坚守性的创作准则与追求,既表现出他对生活探赜索隐的穿透力,又显现出他艺术描写长于虚实相间的表现力。他笔下的三姑、老帅、铜老、将军、老刘等,显示出他用老到的笔力、殷实的细节、敏动的感觉探悉人物内心世界之幽微,倾心刻画人物性格之差异,让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显现出他独到的功力与不凡的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