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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赛跑》:关于小说的艺术运演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朱自强  2024年09月29日16:03

“运演”是我从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那里借鉴来的一个概念。可以把运演理解为一种思维操作行为,是个体通过对外界信息的感知和理解来构建自己的认知结构。在我这里,所谓“艺术运演”,就是小说家在虚构情节时,在时间的链条上,将各种生活信息排列出具有“因果关系”的序列。“艺术运演”赋予小说作品以坚实的艺术逻辑,通俗点说,就是赋予小说以艺术的真实性、可信性。作家的创作意图也是通过“艺术运演”来实现的。所以,对于小说创作而言,作家的“艺术运演”的好与坏,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当然,我也不例外。”这是《一个人的赛跑》的开篇第一句。长篇儿童小说必得表现儿童的心智成长。一般来说,“害怕”是儿童成长中需要克服的负面心理,因此,这第一句话具有结构功能性,它决定着小说后面的情节展开。果然,作家马上就给读者开出了小说的主人公“我”(九岁男孩丁贝乐)的“害怕清单”——“害怕”体育课上的攀爬架;“害怕”小青虫;“害怕”黑;“害怕”死。然后,小说笔锋一转,写丁贝乐的“爸爸妈妈用在北京从零开始打拼、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交了首付款,又从银行贷了大部分款,买下来”昂贵的学区房,于是,“随着我慢慢长大,我懂的越来越多,能觉察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知道的道理也越来越多。我渐渐感受到了压力,越来越大的压力。”至此,小说的主题隐约浮现——教育“内卷”时代里儿童成长的艰难。

“压力”不仅来自家长,甚至来自“我”的第二个体育老师。体育老师问大家,“有谁知道,世界上第一高的山峰是什么?”“谁是世界上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体育老师又问大家,“有谁知道,世界上第二高的山峰是什么?”“谁是世界上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原来,体育老师想说的是,大家只会记住第一,不会记住第二,“因为第二名和最后一名没什么两样,只有第一名才值得被铭记。”体育老师的声音陡然抬高:“我最讨厌的四个字就是‘虽败犹荣’。”“第一名才称得上真正的强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败就是败,赢就是赢!”

有了上面的原因,于是,结果来了——“我”的“害怕清单”里增添了对成长而言是最为严重,最具有危机性的一项“害怕”:害怕失败!

接下来,就要免除“我”对“失败”的恐惧。毫无疑问,这样的情节安排是在作家肖云峰的“艺术运算”之中的。让我佩服的是肖云峰严丝合缝地将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事情与小说的虚构生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他精心设计了班主任杨陶老师在课堂上给大家放映电影《夺冠》的片段。你别害怕,杨老师不是像主张“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那位体育老师,又来要求同学们“夺冠”,而是对大家说:“中国女排主教练郎平曾经说,女排精神不是赢得冠军,而是有时候知道不会赢,也会竭尽全力。”杨老师还说,“《夺冠》这部电影最触动我的地方,就是这样一种体育精神。”

我多次在谈论儿童的成长时,举出德国教育家福禄培尔的“葡萄藤”这一比喻。福禄培尔说,给葡萄藤带来葡萄的不是园丁,而是葡萄藤自己,也就是说,儿童成长的根本动力来自儿童自己。但是,福禄培尔也不否认园丁的重要性,他从负面举例,警告园丁切不可操起一把漠不关心的大剪子,伤害了葡萄藤。福禄培尔的“葡萄藤”之喻给我们的正面启示是,如果园丁懂得葡萄藤的成长规律,给予合适的土壤、阳光、水分、肥料,葡萄藤将结出更加硕大、甜美的果实。

就在我们为“我”有杨老师这样的好老师而稍觉放心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老师宣布,为了贯彻教育部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中小学生体质健康工作的通知》,市教育局下达了《小学毕业生体质测试方案》,杨老师又顿了顿说,这个《方案》明确规定:小学生体质测试不合格,将不予颁发毕业证(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肖云峰处理现实和虚构时的“严丝合缝”)。

如果按照体育老师的“第一名才称得上真正的强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逻辑,体质不好、协调性差的“我”注定要成为“败者”。在这件事上,作家要把作品写成成长小说,就必须构想出“反转”的故事情节,即写出让“我”转而成为“真正的强者”的那个原因。我们就来看看作家接下来是怎么进行“艺术运算”的。

“胜者”“败者”不是两块石头,哪个大哪个小,有一个统一的尺子可以作衡量。“胜者”“败者”是观念里的东西,没有统一规定,而是因人而异,因价值观而异。因此,“胜者”“败者”之间是可以“反转”的,只要作家能拿出一个与体育老师不同而又令人信服的价值观。

成长小说的“反转”,应了那句俗话,“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我”必须在体育的赛场上变“败者”为“胜者”。小说前面,杨老师的“小学生体质测试不合格,将不予颁发毕业证”这句话使得“我”面对体育逃无可逃。也可以说,这句话给予后面的情节展开以充分的合理性——我必须参加学校的所有体育活动。先是不得不与班上体育最棒的于昊轩搭档,参加“二人三足踩气球”比赛,拖了于昊轩的后腿,接下来是攀爬接力赛,“我”请求杨老师换一个人与于昊轩搭档,引来了杨老师的逼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在这个逼问之后,好“园丁”登场了。杨老师用耳机让“我”听了电影《夺冠》的片尾曲(“我”随爸爸妈妈看《夺冠》时,曾巧遇杨老师,两人有共听的经历)。“音乐响在我的耳边,音符里好像藏着记忆。我的心先是又飞回了电影院里,又飞回了那堂播放了几段电影片段的班会课上,电影里的一幕一幕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遗憾的是我无法详述小说前面的情节,所以,引述的这段话里的丰富含义也无法不言自明。所谓“电影里的一幕一幕”,就包括了电影人物说过的话——“我觉得人生不只是打排球拿冠军这一条路,我想走我的路。”“等有一天,我们内心强大了,我们就不会把赢作为比赛的唯一价值……好好享受体育本身……”尤其包括片尾曲的歌词:“因为我来过/泪与笑都是获得/别害怕坠落/灰的天总会清澈/用微笑面对蹉跎……”

在用电影《夺冠》进行了不动声色的引导之后,好“园丁”杨老师对“我”说:赢和输都是在向上爬,“因为去做才会有输有赢,去做,就是在向上爬,只不过输可能没有赢爬得那么高,不过我觉得输啊,它定义出的是我们自己的高度。”于是,“我暗自下定了决心,想要接受挑战,参加元气少年大比拼。”

如果按照体育老师对胜败的定义,“我”在攀爬接力赛中又“输”了,在运动会1500米赛跑中也“输”了,但是,按照杨老师对输赢的定义,竭尽全力“向上爬”的“我”则是赢了,因为“我”攀登到了自己的最高度。

让我们梳理一下《一个人的赛跑》里的情节主线里的因果关系——“我”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失败?因为有来自父母的“压力”,有体育老师“第一名才称得上真正的强者”这一价值判断;“我”为什么能走出对“失败”的恐惧? 因为循循善诱的杨老师帮助他懂得了,“去做,就是在向上爬”,就能攀登到自己的最高度。这些看似简单的因果关系,在小说中却是要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用许许多多的细节铺陈,要经过复杂的“艺术运演”,方能够建构起来。仅举那个很有讲究的小说的题名,它既是说的真实赛场上的“一个人的赛跑”,也是说的人生跑道上的“一个人的赛跑”。说到底,人生跑道上,是自己在跟自己赛跑,本质上你不会输给别人,只会输给你自己。正如女排精神不是赢得冠军,而是有时候即使明知不会赢,也要竭尽全力。竭尽全力,你就是一个全称意义上的“真正的强者”。

将近三十年前,我在一篇论文中针对“狼王梦”说过,儿童文学要张扬的应该不是“王者”意识,而是“强者”意识,因为“王者”只有一个,只能“一花开后百花杀”,而“强者”可有无数,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的“强者”,于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现在,我又一次看到了这一主题的表达——在肖云峰的《一个人的赛跑》里。在今天,在这个因为应试教育的“内卷”而导致儿童的成长尤为艰难的时代,《一个人的赛跑》所作的是多么恰切而及时的主题表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