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4年第7期|张世勤:在河的那一边
谁能给我一把枪,让我把子弹准确无误地打回到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会儿去。
——题记
一
在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会儿,就是这么一条顿河成了分界线,河西被敌人占领了。敌人很快修起了一座高高的炮楼子,不断地往这边放冷枪。河东是根据地,已经转往山里的八路军还时常在这一带出现。那一年,奶奶青苗十七八岁,是一个青春气十足的女孩,两只眼睛像顿河的水一样清澈,逢人便笑,说话快言快语,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和残酷毫无概念。她一直跟着父母在顿河岸林里放蜂、酿蜜,据说当年她的笑容比蜜还甜。战事已经紧张,但她却不愿意从岸林里撤出。她提出的条件是撤出可以,但要让她参军。她认为参军不难,因为她姐夫就是老四团三营的营长武杰,她参军不过是姐夫一句话的事,而且部队也需要人。为这事她多次找过姐姐青穗,最后的结果是让她在岸林里留下来。姐姐青穗交代她说这是任务。我小的时候,顿河这边的岸林已经非常浓密,那些当年被炮火损毁的地方早已被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所淹没,整个顿河流域已经失去了那场战争的印记。我自认为那场逝去并不算久远的战争与我无关,我的童年已经天下太平、无忧无虑,大人们去地里干活儿,小孩子们去学校上学,村庄安详静谧,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或许是遗传了奶奶的基因,我从小就对顿河这片岸林充满了喜欢,喜欢那高高的大树、那长长的青藤、那碎碎的鸟鸣声、那纵横交错的枝杈间不时摇曳下来的斑斑阳光。当然还有那个长年住在顿河岸林里,喜欢讲故事的半屁股叔。
奶奶问过我:“小镢头,你真那么喜欢顿河的岸林?”我说:“是的。”奶奶问:“是你一个人去的吗?”我说:“不是。”奶奶又问:“那还有谁?”我说:“有小葱花、小黄瓜、小青藤、小油饼、小磨棍、小镰刀、小锨把。”我的这些小伙伴当然都有学名,但跟奶奶说学名她不一定能对得上号,说他们的小名奶奶全知道是谁。奶奶说:“不过一片树林子,你们去能做什么呢?”我说:“捞鱼摸虾。”
顿河里的鱼虾很多,它们成群结队、自由自在。细高挑的小锨把,手指特别长,善于摸虾。瘦得像月牙一样的小镰刀,习惯在水岸相接处摸螃蟹。螃蟹有大有小,碰上性子暴的,会把你手指死死夹住,几天过后,手指还是木木地疼。胖墩一样的小磨棍一直是捞鱼摸虾的主力,无论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就数他底盘稳当、沉得住气,也舍得下力,每次都把自己抹成个泥猴子。女生们是拾干柴的主力,小葱花向来袅袅娜娜,捡个柴火也跟绣花一样,脚步轻轻地挪动,手指轻轻地捏住,怀抱轻轻地拢着。小油饼吃得胖,脸蛋也是饼子形,贪吃,干不一会儿就得休息。倒是小黄瓜跟个假小子似的,大大咧咧,爬屋上树,利利索索。有了鱼虾,有了柴火,大家围在一起坐下来,开始烧烤。伴随着晚风吹拂,夕阳西下,河水片片泛红像帷幔一样荡漾,古铜色的岸林变得肃穆起来。
奶奶问我:“就只捞鱼摸虾吗?”我说:“我们还演电影。”奶奶好奇地问:“呃,你们还演电影?”我说:“是的,我们会把我们看过的电影中有意思的地方演一遍。”
演电影对于我们来说,绝对比捞鱼摸虾更有意思,甚至可以说这正是我们这个小团队的核心凝聚力。我们在岸林里演过《地雷战》。说实话,《地雷战》不太好演,主要是没法儿设置炸点,只能用嘴去弄响声,很难有好的效果。演《地道战》要稍强些,可以利用野猪坑道和一些灌木丛,人忽隐忽现,多少能整出一点儿出其不意的味道。还是演《英雄儿女》好,无论是英雄“王成”一个人坚守阵地,还是扎个小木筏子下到顿河里去抬“王芳”,都很过瘾。在我们这个小团队中,论漂亮小葱花第一,但她怕水,说看见翻滚的河水就晕。小油饼很想演“王芳”,但她沉,小锨把和小磨棍都不愿意抬她。大家愿意抬的是小黄瓜,所以小黄瓜演“王芳”居多。抬着“王芳”过河时,天上有敌机轰炸,水面上需要不断被炸起浪花,但这个问题好解决,由小镰刀负责往河水中不断投掷石子就行。
奶奶问我:“你们是不是经常见半屁股叔?”我说:“是的。”
奶奶说的这个半屁股叔,按说我们应该叫他爷爷,但村里人背地里都是“半屁股叔”“半屁股叔”地叫,我们小孩子也就跟着这么叫了。有时当面我们也会叫:“半屁股叔,忙啥呢?”这种时候,半屁股叔不但不恼,还笑眯眯的,仿佛他早已习惯了叫他半屁股叔,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半屁股叔真是个老顽童,我们演《地雷战》时,他为了配合我们,故意捂着屁股。小锨把曾调侃过他:“半屁股叔,你这半个屁股是不是被地雷炸的呀?”半屁股叔赶紧纠正,说:“咱们八路军埋地雷是炸日军的,怎么会炸到我呢!”
我们知道的版本,半屁股叔的屁股是被日军的大炮炸的。八路军把顿河上的石桥炸断后,日军被宽阔的顿河给堵住,气急败坏。听说有一部分八路军就藏在密林里,于是日军就往这片密匝匝的树林子里开炮。一块炮弹皮飞起来,正好把坐在树丫上看“洋景”的半屁股叔给掀了下来,于是好端端的屁股便只剩下了一半。半屁股叔自己是承认这个版本的,但有时他也会给我们说是狼咬的。我们可从未听说过顿河的岸林里有狼,但半屁股叔一口咬定说:“有!”并且强调,“原来还是一群呢,现在只剩下一只了,只是你们没见过罢了。”我们便问:“狼是怎么咬到你的?”半屁股叔说:“那是一只孤狼,平常很亲我,有一天它又来到了小木屋门前的空地上,找我要吃的,我说:‘我自己还没吃的呢,给不了你。’可是那狼不走啊,我又说,‘我这儿倒是还有俩屁股,你吃不吃?’嗐,没想到那狼也不客气,上来就是一口。”对这个说法,我们当然持怀疑态度。我们问过村里的大人们咱们顿河岸林里是否有狼,大人们说:“别听他胡说!”我们说:“可是,村里确实有人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从顿河岸林里传出的狼叫声啊。”大人们又说:“这狼叫声十有八九是半屁股叔自己吼出来的。”这说法让我们更不明白,半屁股叔干吗要学狼叫呢?
奶奶说:“听说半屁股叔经常给你们讲故事。”我说:“是的。”奶奶问:“他都讲些什么?”我说:“那可多了。”奶奶说:“少听他胡说。”我问:“为什么呀?”
奶奶却不说话了。
二
一九八一年罗大佑作词作曲的校园民谣《童年》正火的时候,也正是我们童年疯长的时候。可惜的是,等这首歌传到顿河这一带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早十年传过来的话,我们一群小伙伴一定会集体高唱这首民谣,冲出校园。远在海峡彼岸的罗大佑也有跟我们相似的童年。这写的不只是他自己,这歌唱的也是我们。
夏天的下午,放学后日头还老高。小葱花、小黄瓜、小青藤、小油饼、小磨棍、小镰刀、小锨把和我,我们这七八个人经常结成一伙,一到放学,便沿着两边的庄稼地一路向西撒丫子朝顿河奔去。
我们本来还有一个小伙伴,他的小名叫小扫帚,但他家庭出身有问题,当年他爷爷是专门给炮楼子里的日军做饭的,给日军做饭,那跟汉奸有什么两样?!据说,当年河东的八路军和河西的游击队几次联手,想把日军的炮楼子给搞掉,但一直没能成功。其间有一种说法,说这事要怨小扫帚的爷爷,是他没能按照商定好的里应外合的细节去做,结果错过了机会。既然这样,我们自认为我们的小团体是一支革命队伍,那么怎么可能再跟小扫帚玩到一起呢?平时我们的活动地盘主要是村西的顿河岸林,小扫帚加入不进来,便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去爬村东的顿山,对着山的那一边出神。小扫帚和小葱花是同桌,有一天他悄悄地把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塞给小葱花。小葱花一看便上瘾了,看完后给了我。我一翻,同样也是欲罢不能,看得惊心动魄。我看完后,立马给了小锨把他们几个。待他们几个看完后,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演这个。为了演好这个戏,我们专门选了星期日,早早地去了顿河岸林。按惯例,许云峰这个角色必须是我的,但甫志高这个叛徒,大家不想演,最后好不容易安在了小镰刀身上。江姐这个角色显然只能从女生中找,小葱花娇俏柔弱,显然不适合,要说适合的人选那一定是小黄瓜,可小黄瓜执意要演一个特务,她说:“演女特务,可以扎个花冠戴在头上,漂亮。”那江姐就只能由小油饼来演了。大家不由分说,把小油饼逮起来,把她绑到了一棵树上。剧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不管怎么折磨,江姐始终不能交代组织上的事,交代了就不是江姐了。但不交代就得一直绑在树上,这事还挺难办的。按说还不到饭点,但小磨棍平时就是个小饭桶,这会儿竟说饿了。演许云峰的我,那时还没被“敌人”逮着,我说:“那这样,咱先回去,大家赶紧吃点儿饭,吃完饭再过来继续对江姐进行严刑拷打。”没想到在吃饭的时候,天降大雨,被绑在树干上的小油饼挣脱不开绳索,被雨水灌了个浑身透,直接昏了过去。好在巡林的半屁股叔发现得及时,把她救了下来。家人把她送去镇里的医院后,她一整天昏迷不醒,接下来便是高烧不退,嘴里絮絮叨叨,胡言乱语。小油饼的家人把我们几个惹事的家伙告到了学校,没想到演甫志高的小镰刀真成了“甫志高”,还没等“用刑”呢,老师刚一黑脸,他倒好,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给端出来了。不用说,老师狠狠地批评了我们。不过老师私下单独跟我谈话的时候,探讨的并不是小油饼被淋了个落汤鸡的问题,而是批评我们根本没吃透原著,对角色分配不准。老师说:“小油饼是谁啊?就她那副粗壮的腰身,那张有边无棱的饼子脸,那副好吃懒做的样子,哪里有秘密和坚守可言?她怎么可能演得了江姐?”老师特别强调,江姐是少有的英雄,不是谁想演就能演,别说小油饼,就是小葱花、小黄瓜也都不行。
这晚,放电影的又来村里了,片子是彩色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四海镇只有一套拷贝,却要在顺村和顿村放映。顺村先放,顿村后放,两个人的放映组需要有一个人负责跑片子。
“一打”很好看,“二打”也很过瘾,不用说,“三打”一定会更精彩。但放完“二打”后,片场却骤然亮起了灯。此时大家的情绪都还埋在“西游”里,一时回不来,对突然亮起的灯感到格外刺眼。原因是片子还没跑来,所以只能等。按说那边的片子早已放完了,怎么还没跑来呢?
那时村里人并不懂得什么拷贝不拷贝,都是把拷贝叫作“轱辘”,一个拷贝就是一个“轱辘”。一般都是问放映员:“这个电影有几个轱辘啊?”一部电影一般都是四个轱辘,少时三个轱辘,多时五个轱辘,六个轱辘的很少见。《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部片子的拷贝是正常的四个轱辘,我们已经看了三个轱辘,轮到这关键的第四个轱辘了,没想到却怎么等也等不来了。
负责跑片子的是组员小八。小八是镇上的人,在家族中行八,长得一副喜相,说话自带笑容,做事利落。大家都喜欢他,只要他一出现,就说明一场久盼不到的电影就要来了。
过去的农村,有电影的夜晚与没电影的夜晚,差别可不是一般大。当时的热闹自不必说,后续的话题也会一直延续,至少会到下一场电影的到来。但这晚的电影,大家却是在干巴巴的等待中黯然收场,一村的人全都怅然若失。
人们很快便知道了答案。片子迟迟不到的原因是,负责跑片的小八出了意外,自行车摔在了山梁上,人跌进了沟底,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那盘拷贝,真成了轱辘,早已经不知道滚到了哪道山梁,滚落到了哪片树林,滚进了哪道河沟。
找到小八时,小八早已没了气息。大人们的唏嘘感叹可能更多停留在对小八的不幸遭遇上,可我们一帮小孩子并不太关心这些,我们关心的是“三打”到底是怎么打的。
那些天,我们都无心上学,每个人都跟着了魔似的,比如小锨把见人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学着唐僧念紧箍咒。那两天正赶上老师头疼,有同学便向老师打小报告,说他好几次看见小锨把冲着老师,嘴里嘀嘀咕咕的,老师的头疼应该是被念紧箍咒勒的。小磨棍本来就胖墩墩的,这会儿说话时会故意发出猪叫声,甚至必须肩上扛把粪耙子,才能去上学。我呢,不用说,对孙悟空着迷——孙悟空简直是太神了,火眼金睛,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那段时间,只要一放学,我们便往镇里跑,向镇里打听片子的情况,并且讨要说法,问什么时候能把“三打”给顿村补上。我们共同的感受就是,不补上这一打,下面的日子不好过。当时这部片子“热得烫手”,根本没有多余的拷贝,因此镇里的回复始终是:“会的,等着。”时间一长,结伴去镇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这天,还是我一个人去镇里,仍然是没有明确的结果。我回来的时候,在崎岖的山路上,意外遇上了小油饼。当时我正舞弄着随手捡来的一根木棍,小油饼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嘻,以为拿根木棍,自己就是猴了!”上次事件之后,小油饼就退学了,从此,对我的态度明显变得不友好。小油饼的姐姐已经嫁到镇上,我猜她这是要去镇上她姐姐家。小油饼退学后,传言她年纪小小,却神神道道的,常常会胡言乱语。我本不想理她,她却说:“你们没有人能比得了小扫帚。”我知道小扫帚曾偷偷带她爬过顿山,他们一同烤过地瓜,烤过蚂蚱,摘过山枣,逮过蝴蝶,她想替小扫帚说句好话,完全在情理之中。可她继续说:“也许小扫帚的爷爷还是英雄呢!”这说法,完全颠覆了我们之前的认知。更重要的是,她说:“你并不是什么好人。”她后面这句话是真惹恼了我,我抄起木棍就抡了过去,我说:“你个妖怪!”木棍到底打到了她哪里,我还真说不清,但结果是小油饼倒地后,似乎没有了声息。我这会儿只剩下害怕了。我想,完了,我真的完了。我扔下小油饼,一路狂奔。快到村头时,却突然犹豫起来,我是不是不能回家?可不回家我往哪里去呢?我想到了半屁股叔。
半屁股叔的小木屋已经亮起了灯,我在小木屋前的空地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圈,竟想起了半屁股叔曾说过的狼叫。此时的我,可能像极了一只小小的孤狼。半屁股叔在小木屋里并未露面,却说:“进来吧。”我跟半屁股叔所说的“奶奶让我今晚陪你”的话,在我的气喘吁吁和脸色蜡黄面前,只能是不攻自破的谎言。半屁股叔根本连攻都没攻,就直接说:“有事说事。”我说:“你知道咱村里刚放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你知道只放了‘两打’。你知道我喜欢孙悟空……”半屁股叔说:“有事说事。”我说:“我打死了一个妖怪。”半屁股叔问:“妖怪?”我说:“小油饼。”半屁股叔又问:“她怎么就成妖怪了?”我说:“她说小扫帚的爷爷不是汉奸,是英雄,说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这夜我睡熟后,半屁股叔先是找到我奶奶,说明情况,然后跟我奶奶一起连夜去镇上小油饼的姐姐家。小油饼当时只是晕了一下,她到她姐姐家后并没有跟她姐姐说路上发生的事。
第二天早上,半屁股叔说:“该上学上学。”我说:“那小油饼的事怎么办?”半屁股叔说:“没事,妖怪哪有一棒就能打死的!”但半屁股叔叮嘱我,以后不准再去镇里。
这天,我忐忑地去了学校。一切正常,事情也就慢慢地平复了。后来遇见小油饼时,我说:“那天怎么回事?”小油饼说:“我还要问你呢,干吗要打我?”我想知道那天我跑掉后的情况。小油饼说:“还好,是小八救了我。”小油饼竟然提起了小八,一个已经出事的人。当时我抡棒的地方,的确正是小八出事的地方,但这跟小八哪里还有半点儿关系?
三
我们的小团队又继续开始了我们的活动。
这天,我们在顿河岸林里“逮俘虏”,逮到的并不是半屁股叔,而是两个陌生人。两个人都是公家人打扮,一个腰上勒着军用腰带,一个戴着眼镜拎着公文包。经我们“审讯”,二人是来找半屁股叔了解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间顿河一带发生的事情。我们把他俩“押往”半屁股叔的小木屋。半屁股叔招呼他们坐下后,就把我们赶了出来。没想到,这次调查与核实,竟对我们这个小小的团队产生了影响,影响之一就是不能再把小扫帚划入另类。因为上级已经明确,他的爷爷既不是叛徒,也不是八路军准备炸碉堡时“坏事的那个人”,而是一个英雄。我们决定举行一个仪式,迎接英雄后代小扫帚的归队。欢迎仪式的地点,就定在顿河最具传说的那片水湾。
正对着顿村的水域往上不远,有一处芦苇荡。那片芦苇像人栽的一样,从岸上相隔十数米的两处,分别向河水中伸进密簇的篱笆。这两道密簇的篱笆,几近圈成一圈。这一遮挡,仿佛就把一片小水域从顿河中隔离了出来,成了一方独立空间。据说,过去谁家生了小孩,都要从这片小水湾里打回一桶水,加热后一瓢一瓢地浇到孩子身上,从头到脚洗一遍。这样不仅保证将来孩子脸白、皮肤好、越长越好看,而且还能为孩子祛邪,让孩子无病无灾。后来这一做法被认定为迷信,被“打倒”了,这片水湾便成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偷偷洗澡的地方。我们决定,就选这个地方给小扫帚洗一洗。他一向皮肤黑,应该是当年他家的“身份”不允许他家从这片水域里打水导致的,而现在他是最有资格享受这片水湾的人。大雨浇淋事件之后,小油饼已离开队伍,不再跟我们玩,但小葱花和小黄瓜都在。我们原本是想让小扫帚认真洗把脸就可以了,至多也就是让小葱花和小黄瓜进行仪式性的擦拭。没想到一到芦苇荡,小扫帚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净,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小葱花先是扭了头,然后退到了篱笆墙之外,倒是小黄瓜站在岸上没动,说:“我看你怎么上来?”
小扫帚的身子在水里映得清晰,得承认他那身材,无论我还是小镰刀、小锨把都无法比得过。这或许与他坚持爬山有关。村东的顿山已经被他爬得透熟,弯曲陡峭的山道锻炼出了他的体魄。他看上去十分健壮,肌肉皮实,浑身是劲,我们这边恐怕也只有小磨棍能勉强跟他有得一比。我和小镰刀虽然有些劲,但也自叹不如。大家聚在一起交流时,才发现小扫帚并不单纯向往顿河的这片岸林,他的目光比我们看得更远,他更关心河西是什么情况。说来这也不奇怪,因为他的老家原本是在河的那一边,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会儿,在部队从河西撤往河东之前,他年轻的奶奶抱着他年仅三岁的爹,随部队先期从河西那边撤过来。那时候这地界上还有顿河上唯一的一座大石桥,大石桥连接着两岸。我们原来听说的故事是,河东的八路军与河西的游击队一直密切联系,双方共同策划如何把日军的炮楼子给搞掉,具体实施细节中包括小扫帚的爷爷如何做好里应外合,一切计划小扫帚的爷爷都是知道的。但准备开始行动的那几天,日军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里里外外都加强了防范,八路军和游击队与小扫帚的爷爷也失去了联系,因此这里边不排除小扫帚的爷爷有叛变或告密的可能。我们新听到的故事是,小扫帚的爷爷小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表演魔术的,小扫帚的爷爷很入迷,就跟着这个师傅走街串巷,一直在华北平原上游走,跟村里已经多年没了联系。但在日军打到河西时,小扫帚的爷爷领着一个漂亮的媳妇和一个三岁的儿子回来了,不久就到日军的炮楼给日军做饭。日军打到河西的时间,比八路军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一些。那时有一支部队还未能过河,小扫帚的爷爷从炮楼里捣腾出来的一批日军服装,这时派上了用场。最后一批部队过河后,为了阻止和延缓日军东进,部队炸断了顿河上那座大石桥。后来,八路军的侦察人员几次潜入河西,那批服装都帮了大忙。最新发现的河西日军档案中记载,小扫帚的爷爷出事是在行动前的一次做饭的时候。小扫帚的爷爷想到攻克炮楼的艰难和牺牲,就在饭菜中下了毒,没想到一个嘴馋的日本兵提前偷吃了厨房里的饭菜,口吐白沫,一命呜呼,因此事发。日军吊打小扫帚的爷爷,小扫帚的爷爷只说:“你们这群恶魔,杀人放火,不得好死。八路军和游击队不会放过你们,早晚有一天会把炮楼子给你们端掉!”小扫帚的爷爷死得很惨,身上的肉被一点点割下来扔给东洋狗吃。
在小扫帚的影响下,我们筹划着如何去河西一趟。
按小磨棍的说法,河的那一边跟这边不一样,河的这一边都是山地,而河的那一边却全是宽敞的平原。没有河隔着,没有山挡着,想象一旦跑起来,能扯起一阵风。按小锨把的说法,河的这岸是高高的密林,而那一面却多是沙滩。沙滩是什么?沙滩就是糖啊,太阳晒着,干爽爽的,跟白糖一个样;下小雨时,湿润润的,晶亮,又跟红糖一个样。对小扫帚来说,他感兴趣的却是河对岸高高耸立着的那座砖窑。其实,这座砖窑就是当年日军的炮楼,当年没能炸掉。日本人投降后,河西人将它变废为宝,改造成了一座砖窑。
现在顿河上没有桥,要想顺利到对岸去,只能等到冬天,等到顿河上结起厚冰的时候。因此,大家都盼着今年的冬天能够大冷。大冷,冰就会结得厚。
我们一直等到腊月,顿河总算结冰了,我们收拾停当,准备过河。我们没想到的是,岸边的冰厚,河心的冰薄,高挑的小锨把身子轻快,滑在前面,刚到河心,冰就开裂了。殿后的小磨棍倒有些经验,大喊一声“卧倒”,大家迅速把身子趴下来,我也顺手拉住了小锨把从河水中伸出的手。拉住手,却不能一下把他拉上来。他得趴在冰上,因为稍一用力冰就会挨着茬儿碎掉。我后面的几个人,后面的手拉住前面的脚,摆成一长溜,边拉边退,好不容易才把小锨把拽上来。棉裤、棉袄已经完全湿透的小锨把也不敢回家,他父亲是个暴脾气,如果知道他掉到河里去了,少不了给他一顿打。我们一行人只好去了半屁股叔的小木屋,小锨把脱掉衣服,在半屁股叔的床上裹着被子,我们几个点上柴火,给他烘烤衣服。成年后的小锨把是个细高挑,外号叫“高腿”,年纪轻轻就得了很严重的风湿病,往回倒推,很可能与这次寒冬腊月掉进了河里有关。
这个冬天,尽管后来还有很冷的天,顿河也结起过更厚的冰,但我们没敢再采取行动。
四
后来才知道,我们抓到的那两个“俘虏”,并不单单是调查核实小扫帚爷爷的事。小扫帚爷爷的事是顺带调查核实出来的,他们调查的主要是我奶奶的事。事情主要集中在一个点上,那就是我爸爸武小杰到底是我奶奶的儿子,还是武杰营长和青穗的儿子。我并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奶奶是奶奶,爸爸是爸爸,这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过半屁股叔,半屁股叔就承认了这事。他说:“准确地说,你现在的奶奶,应该是你的姨奶奶,你真正的奶奶是她的姐姐,也就是青穗。”就算如此,这事也并不复杂。可问题出在奶奶的姐姐青穗是临产时离开部队的,后来青穗牺牲了,之后不久武杰营长也牺牲了。那么青穗牺牲的时间是在生孩子前还是生孩子后,如果是产子后,青穗是自己牺牲的还是跟孩子一起遇难的,这些已经无人说得清。奶奶青苗一直坚持这是她姐姐和姐夫留下来的孩子,但她又一再拒绝政府给予这个孩子的各种荣誉和补贴,声言不能给政府增加负担。她自己在村里更是不愿抛头露面,对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的事儿闭口不谈,而且从那之后,人们发现原先很爱笑的奶奶变得很少笑了。特别是等我爸爸长到十七八岁时,县里想给爸爸安排一份工作,听说是要他去县里的机床厂当一名工人,但奶奶坚决不让去。爸爸自然是很想去,但奶奶不让,他也没办法。后来镇上的民政助理又来找奶奶,想让爸爸去镇上工作,奶奶还是不让去。类似的事三番五次发生后,爸爸对奶奶就有了很大的意见。在我的印象中爸爸很少跟奶奶交流,奶奶也不多管,让着他,只要他老老实实待在村里,一切便相安无事。这事不仅让村里人不解,也让组织上为难。一些猜测和传言也慢慢传到我们几个人当中来。在我们重新排演有江姐的那出戏时,我认为演江姐的人要么是小葱花要么是小黄瓜,许云峰不用说还是得由我来演。没想到新归队的小扫帚语气十分肯定地说:“你不能演许云峰。”我一愣,问他我怎么就不能演。我把目光投向其他几个人,其他几个人竟然都愣愣地望向我,没有人开口帮我说一句话。我只能更大声地冲小扫帚喊道:“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演?”小扫帚应该是被我推搡急了,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你爹是日本人的种。”
我委屈地去到岸林的小木屋哭了一场。半屁股叔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小扫帚他……”
我希望能得到半屁股叔否定的回答,可等了半天,半屁股叔却说:“你奶奶是个坚强的人。”
我相信,半屁股叔是了解奶奶的,毕竟在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一两年间的大多数时间里,偌大的顿河岸林里差不多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半屁股叔在被炸去半个屁股后,是在奶奶的蜂房里养好伤的。奶奶有什么事,即便不可能什么都跟他说,但也不可能什么都能瞒得了他。
将奶奶的蜂房改为两岸的联络点,就是半屁股叔告诉我的,但他不让我往外讲,说奶奶也不希望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事。半屁股叔大体的意思是,当初奶奶是决计要参军的,不仅要参军而且还要跟姐姐青穗一样嫁一个八路军的首长,职务最好能跟姐姐嫁的一样,至少不能低得太多。青苗第一次见到穿着八路军军装的青穗的时候,一下子就被镇住了。奶奶青苗从没想过一个女人穿上八路军的军服后会变得那么美,她恨不得自己也立马参军,她认为等她穿上八路军的军装时,一定会比青穗更漂亮。但姐姐青穗却交给她另一个任务,那就是组织上决定,把蜂房改为联络点,由她来负责传递两岸的情报,特别是从西岸过来的情报。奶奶青苗对这一任务充满了好奇,她接连问了青穗几个问题:接头人是军官不?人长得什么样?跟姐夫武杰比差不差?青穗说:“你问这些干吗?这些跟你的任务都没有任何联系。”奶奶青苗说:“你当然知道我什么意思。”青穗说:“那我可告诉你,这绝对不行,这是纪律。”奶奶青苗问:“谁的纪律?”青穗说:“组织上的纪律。”奶奶青苗反驳青穗说:“我知道,你就是不想让我成为你,不想让我比你强。”青穗说:“你错了,姐姐这是为你好。”
如果半屁股叔所说的这些没错,那应该是好事,完全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但如果我这么说,半屁股叔就会叹气。
我跟小扫帚的矛盾已经无可调和。他几乎是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取代了我。他把我的“队伍”拉去了顿山,把“河的那一边”的问题留给了我,而他们却要爬上顿山,去眺望山的那一边。放学后,我仍然会去顿河岸林,仍然会沿着两侧都是庄稼的小道一路向西,但不同的是,没有了欢声,没有了笑语,只有我一个人,蔫蔫的,快乐不起来。我终于品尝到了小扫帚曾经品尝过的被集体孤立的滋味。
半屁股叔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半屁股叔带我去的是顿河上那片神秘的水湾。我说:“这地方我知道。”是的,我当然知道,为小扫帚举行归队仪式的地方就在这里。当时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我不由得向顿山方向望了一眼。半屁股叔说:“你只知道一部分。”半屁股叔的笑,有些诡异。半屁股叔问我:“你不是喜欢孙悟空吗?”我说:“是呀。”半屁股叔说:“这儿就有个水帘洞,不过是在水下。”呃——我感到惊奇。半屁股叔又说,“我知道你跟你奶奶一样,都水性好。你奶奶下到水里,那就是美人鱼。你奶奶年轻时的美,没人比得过。”
过去我多次从这片水湾下水,但从没想着要潜下去。水的最下面除了河床还能有什么?但半屁股叔说得没错,下面的确有一个小小的水帘洞。
南北走向的顿山,向西伸出两道长长的山梁,一道在北一道在南,就像两只粗壮的胳膊,牢牢地把顿村搂在怀里。这两道山梁,南边的那道平直地通向河边,北边的这道差不多以三十度角的坡度切入顿河。如果把两道山梁比作两只粗壮的胳膊,那么北边的这一道,其实是一道空袖管。顿河是一条大河,多少年来,始终大水丰沛,岸宽水阔,从未断流过。
半屁股叔说:“这个秘密是你奶奶发现的。”从水帘洞通上去,在顿山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会有出口。而且我相信,我奶奶应该找到过这个出口。奶奶不让半屁股叔说出这个秘密,她通过姐姐青穗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了部队,意在提醒部队这道空袖管有利用价值。
五
我常常坐在有芦苇荡的那片水域的岸边,听风,看水,想心事。眼看着向西边落下的太阳,先是落在那孔高高的砖窑顶上,然后再被砖窑慢慢地吃进肚子里。那孔砖窑的胃口可真大,竟能吃得下太阳,那么用太阳烘烤出来的砖,颜色一定是红的吧,质量也一定是上好的吧。
眼前的这片水域,无声、无色,望到出神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流动。我的小伙伴们,在他们抛下我转移阵地之后,水中的鱼和虾仿佛也跟着转移了,这儿只剩下了水,慢慢荡,慢慢漾,慢慢地熬着时光。
这片水域也许真的有些神奇,不然小扫帚怎么会全裸地跳进去洗一洗,就能从先前的不被待见变得一下子当上头儿了呢?这会儿,他是否带着那支曾经属于我的小团队,正有说有笑地围坐在顿山顶上呢?
“小朋友!”有人从背后叫我,吓了我一跳。叫我的是一个男人,看上去差不多有六十岁。我问:“你是谁?”他说:“我们见过。”我又问:“见过?”他说:“是的,在镇上你去问电影片子时见过。”我问他:“你是镇上的人?”他说:“不是。”我问:“那你是谁?”他说:“我是河那边的人。”我问:“河那边?”他说:“我跟你好几天了。”我问:“为什么要跟我?”他说:“我喜欢你。”然后他又说,“你是不是有个奶奶?”我说:“我不认识你。”他说:“你可能并不了解你奶奶。”我看着他,不说话。
坐在河边,他竟说了一堆关于奶奶的事,并且好多事都是半屁股叔从没有讲过的。在他约定好第二天要在这里继续跟我见面,然后起身要走时,我说:“你不能走。”他问:“怎么了?”我想这人知道奶奶这么多的事,不能就这么轻易让他走了,我应该把他交给半屁股叔。我说:“你跟我来。”
如果我的那个小团队还在,这个人一定第一时间就会成为我们的“俘虏”。我们会耀武扬威地把他押到半屁股叔的小木屋。可这会儿,我很孤单,我走在前边,他跟在后边,那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境况,更像他押着我。
一到小木屋门前的空地,我就喊:“半屁股叔!”半屁股叔走出小木屋,说:“哟,今天又逮着‘俘虏’了?”我回身指着那人,说:“他……”还没等我说完呢,那人定睛看清是半屁股叔,一下子打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
这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又遇见了这个陌生人,地点仍是顿河上那片神奇的水域。跟白天场景不同的是,这个陌生人不是从背后喊的我,而是在我盯着这片水域一直望、一直望的时候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轻飘飘地飞上了岸边。他说他要把我、我奶奶,还有我爸爸,全带走。我说我不走,我爸爸也不会走,我奶奶更不会走。陌生人不由分说就抱起了我,我一边挣扎一边哭。我被自己的梦吓醒了。醒来后,我发现被子被蹬到了一边,而且我听到了哭声。这哭声不是我的,竟是奶奶的。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半屁股叔的声音。是顿河岸林里的半屁股叔来了。这时夜应该很深了。
夜里我便开始发烧,一早,奶奶跟爸爸说:“你带小镢头去东山那边看医生吧。”
在爸爸带我去看病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大事,奶奶跳河了。奶奶水性好,跳河是淹不死她的。但奶奶是抱着一块大大的顿山石跳进顿河里去的。不过这并不打紧,因为半屁股叔一直盯着她,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一样。在奶奶跳河后的第一时间,半屁股叔就从茂密的岸林里冲了出来。奶奶说:“让我死。”半屁股叔说:“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半屁股叔把奶奶暂时安置在他的小木屋里,因为奶奶发了高烧。但奶奶坚决不同意看医生,不去东山,更不去镇上,她哪里都不去,就待在半屁股叔的小木屋里。
那个陌生人不知从哪儿知道奶奶生病,住在半屁股叔的小木屋里,连着两天从镇上赶过来,但半屁股叔手握一根长长的木棍,堵在门口,坚决不让他进。半屁股叔的半个屁股如果用虎裙一包,那就是孙悟空。后来我问过半屁股叔为什么不让那个陌生人进去,半屁股叔说:“当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半屁股叔又说,“你难道看不出他是妖怪吗?”说实话,我真看不出,但我能感觉出来——陌生人的出现,无论对奶奶,还是对半屁股叔,都是个折磨。第三天,半屁股叔早早就做好了陌生人会继续来的准备,结果等了一早上,那人没来,快到中午了,还没来。按正常他不会不来的,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没来呢?很快有消息传过来,一辆从镇上开往顿村方向的拖拉机,在山梁上出事了。车上除了两个本地人,还有一个从镇上搭车的外地人。半屁股叔扔下木棍,第一时间去到村里了解情况,甚至去到拖拉机的出事地点。大体情况是,车上的三个人,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重伤者还没送到镇里,在路上就咽气了。
小八出事时,我内心并没感到多么悲伤,也许是注意力并不在小八身上的缘故,但这个陌生人的死,却让我很长时间心里放不下。这个陌生人在河边跟我说的一些话,我并没有一一告诉半屁股叔,对奶奶更是只字不提。据陌生人讲,当年奶奶一个人在这片岸林里等从河的那一边过来的接头人员。那时奶奶年轻,她跟接头人见面后问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是营长?”来人说:“不是。”奶奶说:“那连长也行。”来人说:“差不多。”奶奶于是很高兴,来人更是为自己能取得奶奶的信任而高兴。因为来人并非真正的接头人,真正的接头人早已被敌人抓获。那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跟我们知道的许云峰、江姐他们根本没法儿比。这人叫洪平直,那么巧,敌人的队伍中正好有个叫横平树直的年轻人,这时二十多岁。他十几岁就跟着父亲来到中国,一直在中国经商,主营业务在苏州,但经常要在青岛、徐州、镇江等地跑来跑去。他的父亲因与军方有联系,接受了军方的指令,任务是借助经商留意中国当地的风土人情,汇总有价值的情报,定期向日本国内汇报。接受这项指令得到军方资助的肯定不只他父亲一人,因此早在一九三一年之前,日本军方对中国的情况就已了如指掌,主要区域的军用地图也全部绘制完成。横平树直的父亲所提供的情报详尽、有价值,得到了军方的赏识,军方给横平树直安排了一个军官位置。横平树直跟随父亲经商多年,衣食无忧,有些儒雅,甚至有些书生气,人长得帅气,中国话说得十分标准,由他代替洪平直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但横平树直对军事并不感兴趣,对战争更是排斥,他也并未经过什么特高科的培训,他代替洪平直到河东这边来接头,是不得已而为之。好在他发现负责跟他接头的竟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口无遮拦、心无城府,根本不适合做这项工作。但他从河西带过来的假情报,竟一次也没能成功误导过八路军的行动,倒是他从这个小丫头片子这儿带回去的情报,让自己的部队一次次吃了大亏。他慢慢明白,这个所谓的联络点,很可能是八路军反向使用的一个联络点,就是要由这个几乎啥也不懂的小姑娘,不断地向外输出错误情报,既牵制和消耗了日军的力量,又让自己的军事行动占据主动。这说明八路军很聪明,他们选定的正牌接头员被俘叛变的事,他们应该是已经掌握了的。在已经掌握的情况下,仍然将错就错,的确也收到了奇效。要做到将错就错,就需要找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只有瞒过她效果才会更好,才会让对方觉得这个联络点可靠。这个叫横平树直的年轻人,并没有向上级报告自己的怀疑和揣测,因为他本来就不愿意参军入伍,扛枪打仗。他的兴趣一直在做生意上,此时他跟负责与他接头的小姑娘已经有了扯不清的关系。面对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事,或者说本不该由他来参与的战事,这个年轻人的内心不断地涌起痛苦,他几次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全盘托出,但他又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尤其是面对一个对战争的残酷并没多少恐惧和感觉,却对他有情有义的漂亮女人,他实在说不出口。她对他好,应该是因为他八路军特工人员的身份,可他不是。就在这个年轻人痛苦又不能决断的时候,他的长官回国述职,选定了他作为随行人员。待长官重回战区时,他便装病,在父亲的撺掇下住进了医院,其后便脱离了军方控制,选择了隐姓埋名。更重要的是,他终身未娶。
六
对于陌生人在河边给我讲过的一些话,即便经过多年琢磨,我也只能大体弄个明白。当时让我心惊的主要是陌生人的这句话——“这水下有个水帘洞”。我很惊讶,脱口问了一句:“你是谁?”陌生人说:“我是谁已经不重要。”怎么能不重要呢?!水帘洞这事,按半屁股叔的说法,村里人只有奶奶和半屁股叔知道。当时老四团的人,尤其是老四团三营的人,肯定也有人知道,但日军的“大扫荡”过去之后,部队很快就从这一带撤离了。也就是说,这个秘密已经从传播源头掐断了。
奶奶在半屁股叔的小木屋里发高烧的那几天,半屁股叔不光是阻拦那个陌生人不让进,也阻拦我不让进。半屁股叔的说法是:“这会儿你奶奶不愿意见你,你上你的学,这事与你无关。”我能感觉得出来,半屁股叔的心情并不好,仿佛情绪也有些失控。
陌生人在顿山山梁上出事的那天,听说当半屁股叔把消息告诉奶奶的时候,奶奶的高烧立马就退了下去,然后清清爽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奶奶收拾打扮一番后,并没有急于回家,而是重新去了那片长有芦苇荡的水域。她将双手伸进河中,一次次捧起清清的河水,敷到自己的脸上,腰肢微曲,头一次次摇动。本来平静的水面,在奶奶不停地撩动下,生出了些欢快。蹲跪在河边的奶奶,望望水,望望芦苇,望望树林,望望远方,露出了笑容。奶奶这种笑容,是久违的,村里人很少见过,连半屁股叔也是多少年来难得一见。
回家后的奶奶,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好上学!趁着奶奶高兴,我问奶奶:“我将来可以离开村子吗?”奶奶很肯定地回答我:“当然可以。”看来奶奶对我的要求和对爸爸的要求不一样。
那些天,半屁股叔的情绪也很高涨,我再次问起他那半个屁股到底是怎么没的。这次,半屁股叔在被敌人炮弹所炸的版本上,又增添了进一步的讲述。
当年顿河大石桥的那声爆响,村里人都听得清晰,听得惊心,知道日本人已经打到河西了,八路军不得不退到河东这边来,顿河岸林已经成了战事的前沿。西岸的敌人,每到晚上都会打开亮亮的探照灯,对着宽大的河面,对着这边浓密的岸林,扫一遍又一遍。比奶奶小七八岁的半屁股叔并不了解日军的可怕和可恶,倒是对夜夜亮起的那道光束,充满了好奇和新鲜。半屁股叔一进岸林,就遇见了奶奶,奶奶很惊讶,呵斥他:“你要干什么?”半屁股叔说:“我想爬到那棵大树上去。”半屁股叔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半屁股叔指着的那棵大树,是顿河岸林里最高最大最显眼的一棵。奶奶问他:“干吗要爬树?”半屁股叔说:“我想看看敌人的大灯,怎么就这么亮呢?”奶奶说:“不行。”半屁股叔问:“为什么?”奶奶想了想,可能觉得半屁股叔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跟他说也没事,就说:“今天晚上,咱们的队伍上有一个营的兵力,要在大树底下集合,向对岸发动突袭。”半屁股叔说:“我不信。”奶奶说:“真的。”半屁股叔说:“你怎么知道的?”奶奶说:“我当然知道啦。”奶奶说这话时还挺自豪。半屁股叔说:“哪里看见有队伍呀?”
半屁股叔问得也没错,奶奶还在想呢,白天时她还把这当作一件激动的事,说给“洪平直”听,二人为此还兴奋了好一阵子。可时间都到这会儿了,也并没见到队伍的影子。但奶奶还是坚持对半屁股叔说:“不行,你必须赶紧离开这儿。”
半屁股叔从奶奶的视线里消失后,转了一圈,绕过奶奶,到底还是爬上了那棵大树。半屁股叔极目向西,探照灯往哪儿照,他的目光就跟着往哪儿走,看得有滋有味。特别是当日军的探照灯照到自己身上时,周边的树木全都变得锃亮,每一片树叶上都闪着光。半屁股叔很可能已经出现在敌人的望远镜里了,但他自己肯定浑然不知,也不会有什么避险意识。结果没过一会儿,河对面的炮弹就飞过来了。半屁股叔还跟我说:“那炮弹会吹口哨,跟大冬天刮北风的声音一样。”
战争结束后,半屁股叔无法从事强体力劳动,就住进岸林,成了一名护林员。因为他只有半个屁股,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但他并不觉得孤单。他说:“有这片林子,有这条大河,有它们陪着,就很好。”有一年,顿河发水,从上游冲下来一个女人。说来新奇,被水冲下来的女人,分毫不差直接冲到了半屁股叔的床上,他那床也已经漂在水中,只是漂不出小木屋而已。村里给半屁股叔新建了面积更大的木屋。那段时间半屁股叔的脸上多了些神采,村里有不少男人唏嘘羡慕,羡慕他还有这等好事!但女人待了没多长时间,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女人刚来那会儿,半屁股叔说:“原来连龙王爷也知道我缺什么,缺什么就给我送什么。”后来女人走了,不知道龙王爷是怎么安排的,也再没听到半屁股叔对此给出什么评价。半屁股叔倒是从此多了一门技艺,那就是偶尔能像狼一样号叫。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学狼叫,半屁股叔的回答是:“不为什么,就是喜欢。”但半屁股叔跟我说时,都是说:“小镢头,你可得要防着点儿啊,这林子里有狼呢。”听半屁股叔这么说,我常常一笑,半屁股叔也跟着笑。半屁股叔还说,狼叫也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不发自内心,不经历点儿什么,根本叫得不像。
我很想把话头引到陌生人的身上,因为我很想知道,那天我走后,半屁股叔和陌生人都说了些什么。至少我感觉水帘洞可能没那么简单,这里边应该发生过故事。比如老四团三营是否利用这道空袖管一样的山梁,对河西之敌发起过攻击;奶奶的姐姐青穗有没有进到水帘洞;假如奶奶真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怀孕过的话,她是不是在水帘洞里生的孩子。我是我爹的孩子,这没有问题,但我爹的爹是谁,这可能真是个问题。
半屁股叔当然不会轻易跟我多谈,提起陌生人,半屁股叔自然更是排斥,只说一句话:“妖怪!”我说那个人想个人出钱在顿河上建设一座大桥。我的意思是,能自己出钱在顿河上建设一座大桥的人,还能是坏人吗?至少也不应该与妖怪扯上关系吧。半屁股叔说:“这段顿河上确实需要有座桥,可需要桥我们自己会建,我们用不着他的钱。”
多年后,我跟小油饼的姐夫谈起过这个早已成为过往的陌生人,小油饼的姐夫当年在镇上负责招商引资。他说:“那一年镇里突然来了个外地人,自称早年在苏州一带经商,也在四海镇这一带活动过,攒下了一点儿钱,如今年纪大了,膝下无儿无女,就想做点儿善事。”小油饼姐夫的想法是,能否合作搞个项目。他带着外地人考察了能长到一人多高的大葱、全国知名的大蒜、全国最大的山牛蒡产区,动员他搞个蔬菜脱水加工项目。陌生人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说:“这是个好项目,出口外销也应该没问题,可以继续论证。”但他想在项目论证期间,先做点儿什么,比如在顿河上建座桥。
顿河上确实需要有座桥,方便两岸的往来,县、镇两级政府也早将这项建设列入计划,只是一直没能正式启动。陌生人愿意出资建桥,是好事,小油饼的姐夫也无话可说。陌生人出事前的那两天,陌生人说他有点儿私事,自己走走看看,镇里不用安排活动。直到出事后,镇里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的原名叫横平树直,但他改了名字,他的中国名叫衡平直,中国话说得也挺地道。
之后不久,镇里放了一场电影,片名是《一盘没下完的棋》。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小油饼的姐夫还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那个出事不久的陌生人。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盘没下完的棋。
生活,没有残局,一直在对弈。
七
四海镇不只叫四海镇,它还有一个别名叫雾镇。
五山县有五座山,四海镇占着最大的一座,也就是顿山。顿山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除了主峰之外,它还像章鱼一样向各个方向伸出一道道山梁。几乎每道山梁都有一条小溪相伴,曲折蜿蜒。这些小溪都不成气候,只有顿河是一条独立的大河。
山多,河多,一早一晚,雾气便从河流和溪水中升腾起来,填满沟壑,爬满山梁,四处弥漫,四海镇起伏不定的地貌完全掩映在一片浓雾之中。放映员小八出事的地点,并不在四海镇通往顿村山梁的最高处,反倒是在一个急转弯的凹处,前后连着两个陡坡。那次遇见小油饼,也是当我下到凹处正要拐弯时,小油饼突然出现。不用说,那辆拖拉机也是在这个地方出事的。这道山梁不具备跑拖拉机的条件。
当我在这个地方再次遇见小油饼时,我已经在镇上的中学读书。我们那群小伙伴中只有我坚持读到了初中。本来还有小扫帚的,但喜欢爬顿山的小扫帚,有一天突然掉进了一个豁口,伤得有些严重,不得不退了学。在我独自往来于四海镇通往顿村的这道山梁上时,小扫帚掉进去的那个豁口,曾引发过我很多的猜测和联想。
那时还是每周五天半工作制。周六的下午,我从学校回家,因为走得有点儿晚了,走到这个凹处时,天已傍黑,雾气已升腾起来。这次小油饼倒不是从拐弯处冒出来,而是从山坡的一片桃林中喊我的名字。这片桃林过去一直有,但一直没有正经的名字,在那次村里放过半拉子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后,这片桃林终于有了名字——蟠桃园。
我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小油饼说:“你想不想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第三打?”我说:“去哪儿看?”小油饼说:“这儿。”
小油饼指的是凹处背靠着的一处峭壁。这处峭壁平整、光滑,无法长树,也无法长草,白石在雾气中闪着幽幽的光,倒也像一块放大的银幕。知道小油饼神道,但我真不知道她已经神道到了这种地步。我随着她在峭壁前方的不远处坐下来。
我问她:“你是说这面峭壁能放电影?”小油饼说:“是的。”我问她:“那谁放呢?”小油饼说:“当然是小八了。”
按小油饼的说法,只要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小八就会出来,就会在这面峭壁上放电影。小八放电影只放《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而且只放第三打。
我问小油饼:“你怎么知道的呢?”小油饼说:“有一次,我去我姐姐家,往回走的时候天有些晚了。我走上这段山路,正害怕呢,竟听到了响声。循声看过去,竟看到峭壁上正在放着电影呢。”我要走,小油饼不放我走,说:“陪着我,电影已经开始了。”小油饼仿佛看得津津有味,可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们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小油饼对我什么也没看见感到很不可思议。小油饼说:“第三打很好看,白骨精有两个母亲,孙悟空把她母亲打死后,自己变成了她母亲。”她问我,“在你心中是不是认为我是白骨精?”我没说话。
小油饼自己说:“你如果看到第三打,你会发现,扮演白骨精母亲的演员跟我长得很像,只是年龄上我们有很大的差距而已。那么你知道现在的我是谁了吧,我是孙悟空变的,我有火眼金睛。”
八
多年后,不只顿河上架起了通畅的大桥,山梁上也修起了盘山路。我开着一辆国产新能源车,走上这条盘山道。此时,汽车音响正在播放歌曲《后会无期》,邓紫棋独特的嗓音在车内回旋:“当一辆车消失天际,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小说界》《红豆》等文学期刊发表,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诗选刊》《小品文选刊》等选载,或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爱若微火》,作品集《牛背山情话》《人体课》《落叶飞花》《龙年笔记》《情到深处》《心雨》《旧时光》《剑胆勤心》等多部。曾获泰山文学奖、刘勰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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