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焉:诗歌是一种乡愁
有一段时间,我曾整宿地失眠。半梦半醒之间,我曾多次看见,或者说亲历一个相同的画面。忽略细枝末节,那大约是关于两个要围海筑坝的村子。其中一个村子的凹陷地带有一扇大门,打开了便见对面另一个村子伫立在一块光滑直立的黛色巨石之上。巨石上的村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楸树,枝叶凋尽,矗立在巨石正中的高台上。天空总是五彩斑斓,乡亲们在台下欢唱,跳着傩戏,篝火熊熊,而我则站在远处苦涩凝望,不得靠近。
我并不知道那是哪里。唯一可确定的是,那既不是我的故乡,不是这世界上我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也不是我彼时居住的危房。
或者我从来就不居住在任何切实的地方,而只是游离在迥然不同的、交织而至错乱的空间里:人际感应和物质的密实空间、形而上学的空旷空间和所有我未完成的小说的漏风空间。如果能让我从一而终地待在单独一个空间中的话,我或许会获得持久一些的快乐。但我总是猝不及防地跌落到这些空间之间的裂缝中去。这种跌落是如此地频繁,以至于我甚至不得不相信跌落才是存在的常态。我生活得小心翼翼,好似走在容易打滑的镜面上,而镜面则映射出人群、事物和它们的重影。
一言以蔽之,我感觉我像此时此刻大地各个角落的许多其他人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或许就是那许多其他人,那脱离了乡村与故土、挣扎在城市中的乡下人,那被迫或自愿流放到异文化中的外乡人,那哪怕表面安居乐业但精神上并不得其所的本乡人。如果说言语——尤其是诗歌——的本质是使栖居成为可能,那么我尝试要做的就是超越一种持续的流离失所状态而去寻求一个家乡。在这个意义上,诗歌是一种乡愁,一种对一个曾经存在而后消失了的,或其实不存在也从未存在过的,甚至并不需要存在的故乡的乡愁。
用辛波斯卡的话来说,我曾是一个“怀疑论者”,羞于承认自己在写诗。我曾将这种怀疑归咎于无家可归所带来的不确定与彷徨感——一种双重的犹疑:外向地在世界和他人面前扮演何种角色?内向地如何面对自我?而其实,这种犹疑不过是一种妄图通过假面来隐藏自身,以求在写作这一不可知的危险深渊前自保的怯懦幻想。
但是幻想毕竟只是幻想。我既不能对人世的痛苦与希望视若无睹,那便也不能再对自己的孤独讳莫如深。如果在夹缝之中本来也无法保持平衡,那不如诚实,那不如勇敢地跳下去。比起这纵身一跃,安稳的日常生活或许更隐藏着自我毁灭的凶险。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些文字断断续续写于外乡的旅居途中。现在根据风格和主题的相关性分为三小册,每册二十四首,大约可以象征一个太阳周年的循环——和时间的轮回与圆融。这些文字,写作时间跨度很大,确切时日无法考证,还望读者原谅其中的稚拙和晦涩——风格的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