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4年第8期|浦歌:骰子的最后一掷(节选)
浦歌,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有作品刊发于《十月》《中国作家》《天涯》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孤独是条狂叫的狗》《麻雀王国》《迂回的隐痛》。
导 读
这是一篇具有博尔赫斯风格的小说。“我”是位报纸编辑,“我”的前同事姚四海是个百变神通的人。他依次在报社副主任、政府官员、房地产公司老板之间转换身份。对“我”而言,最终还是有求于他,仿佛骰子的最后一掷。小说以带有悬念的开放性结局,展现一种先锋意识和叙事艺术的追求。
骰子的最后一掷
浦 歌
在成千上万个碌碌无为的所谓作家里,我可能是最无声息的一个。我善于爬山,能在陡坡上从容行走;迷信数字,怕死;内心有一种无法熄灭的自大,觉得有一天会写出惊世骇俗的巨著;不喝酒,聚会最多喝一小盅——那是我为自己划下的界限。然而此刻,我知道自己走向了终点,我所在的地方,所面对的危险,无人能够想象。如果说事情没有任何预兆,你可能并不相信。然而,二十年前,我应该就能看到一个细微的端倪。
一个作家的名字已经激怒了我,那就是博尔赫斯。我感觉,命运已经被他所左右和戏弄。二十年前,我看到那个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画面,相信那绝不是偶然,那是带有恶意和嘲弄的警示。我当然没有能力认知它。我依然记得当初与姚四海的一次争论。作为文学青年,他是一个古典派,喜欢《太平广记》《资治通鉴》胜过张爱玲、莫言,喜欢歌德胜过艾略特。那是在他刚刚升任新闻部副主任的办公室里,我们谈论刚刚发生、血洗全家的社会新闻,于是提起人性,甚至说到休谟的《人性论》,之后,谈到了动物与兽性。他突然说,他喜欢老虎,我立刻意识到,他是受了博尔赫斯的影响。因为一周前,我将一套《博尔赫斯文集》作为礼物送给他,那是从南宫书市三折买到的,总共花了十八块五毛钱。那时,我痴迷于所有现代派小说。而他一直认为,现代主义小说只是在出怪,他的兴趣点最远到托尔斯泰。当时,我是多么迫切想改变他对我和现代主义的嘲讽态度。
那天,他否定了我的说法,他说:
是因为喜欢布莱克,我喜欢他的诗歌《老虎!老虎!》。
我知道他说谎,怕我认为他已经偷偷涉足现代主义文学。一定是他借由博尔赫斯,才真正抵达了那只隐喻的老虎。我无法找到他看过博尔赫斯的证据,然而,那段时间,他的言谈之中一直潜伏着博尔赫斯的身影。直到两年之后,他不再从言语和隐喻上喜欢老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实践者。不知通过哪个途径,他弄到一只幼豹。
我记得,博尔赫斯在《蓝虎》中说道:“蓝虎完全有可能是一只黑豹。”
那是一只猫那么大的小豹,刚刚脱离哺育期。看到它的时候是个正午,在强光所遮蔽的角落里,我看到了这只幼豹。它小小的头既像母狮又像老虎,威严又警觉,出奇地冷静。但姚四海居然可以将它抱在怀中。那是他的颓废期,他将关注点从人事竞争和纠纷,转移到了危险的动物身上。
提到单位,他会说:
狗日的,一个个都是蠢货!
我和同去的两位同事对他的住处啧啧称赞。无法说清他是租的还是自己花钱买的房子,他也含糊其词。这个小院落建在西山上,远离市区,为此他不得不买了一辆二手吉利牌汽车,因为即使开车路途也需要四五十分钟。每次有人跟随他走向车位的时候,我都会暗暗注意到,他的动作和表情会略略不安,有着说不来的羞怯,这表情常常让我大为惊讶。因为我们只有羡慕的份,我们的工资只有每个月一千五六,买车对我们还是天方夜谭。拉开车门坐进去之前,他都会厌弃地说一句,他妈的,一有机会我就要换它一个越野车。他一定觉得,坐在这样的车里是一个羞辱,只不过迫于无奈,目前不得不坐在里面。然而,种种迹象又表明,他已经有了淡出江湖的架势,他行为的飘忽不定常让我始料不及,对钱的事情又讳莫如深,不过他手段很多。
那天,我产生了诸多感慨,因为那里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车开出市区,走在车辆很少、两旁尽是农民和庄稼的二级柏油路上,使我马上联想到放逐、自我孤立、荒凉等。山区道路险峻且不停兜圈,之后不久,我们走上一条偏离村庄的道路,最后来到他的家门前,这是一个独门独院的房子,在过分纯净的蓝色天空下,一大片白云正在快速变幻向山顶方向移动。路旁满是荆棘、青松以及各种野草。
这一切虽然具有山野趣味,但多少充满了寂静和落寞感。
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忍心回忆2001年——我人生悲剧真正的起始。也许生活正是为了向我显示那个显而易见的征兆,那一年,城市整整铺排了几个月时间——那是城市唯一一次大规模动物园搬迁,估计以后也不会有。正是那年,省城的城市新闻报刚刚诞生,我幸运地成为其中一员,创刊的五月六日,我和同事们站在大街上,佩戴着写有“城市生活 关系你我”的红色绶带,向路人免费分发《城市新闻》创刊号。创刊号第五版是动物园搬迁新闻专版,一头长颈鹿站在整个版面上,它的头探出报眉,正茫然地看向前方。正是那份报纸的渲染,让我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由动物引起的欢悦、轻松或者戏谑感。想一想一头高达两三层楼高的长颈鹿,站在特制的车辆里,用眼环顾西部酒城、解放路电影院等等街景时的情景。那天,只要订阅报纸,就会赠锅。我们身后是摞起来的、装在纸箱子里的丰茂牌电饭锅。我记得,很久没有看到姚四海的身影,后来我在京都酒店一楼沙发那里找到他。他朝着窗外一排同事,晃动了一下摇滚歌星一样的长发,扬了扬下巴,以一种置身事外的神态,自嘲地笑着说:
他妈的,丢人现眼!
创刊前一天,他就对经济部主任出言不逊。因为该主任居然胆敢指挥他。他事事看不惯,这使他的处境岌岌可危。
奇怪的是,正是听了他这句话,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上具有的卑微性,这正是我站在街边未尝想过的。相反地,我心中洋溢着节庆般的感觉,人生第一次戴着红色广告绶带,身边站着同龄男女同事——我们才认识刚刚两周左右。我感觉,自己的人生重新铺展在眼前,就像亚当夏娃一样。我的身边似乎还站立着许多新闻界作家同行:海明威、马尔克斯、略萨……这让有作家梦想的我暗自得意。我们免费给路过的市民报纸,订报赠送一口价值不菲、我当时都尚未能用过的电饭锅,我们就像乐善好施的天使一样站在那里,等有人向我们伸手要报纸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我向他们奉送了最无私的笑脸。
尤其是那天下午,大象出现在大街的时候,我首次产生了一种超现实的奇幻感觉,我几乎听不见身边传来的一阵阵喧哗与惊呼声,顾不上注意那两个像打仗一样冲出去的摄影记者,他们端着相机手忙脚乱。那是一头站在加长敞口大卡车上的大象,倦怠的长鼻子在车斗附近悠来荡去,皱巴肮脏的皮肤如同陈年的石头。它的额头刚刚擦过天桥底部时,再次引起一阵惊呼。据说那是特意量过尺寸的。
2001年国庆节,卧龙山动物园正式开园。报社创刊短短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已经数不胜数。我经历了巨大的感情波澜,还记得发生9·11事件时,世贸中心被袭已经难以让我震惊,因为那就像发生在我心里的巨大创伤。我在办公室一遍一遍听着REM乐队的歌曲,想象自己如何自杀。短短几个月,我经历了跌宕起伏的恋爱事件,最后以可耻的失败告终。姚四海目睹了我失态的整个过程,而我目睹了他的升任,他变成了新闻部副主任。在他搬家的那天,他含蓄地警告过我。
他用两个字总结了我的种种行为:胡闹!他用自己特殊的玩笑似的语气说,这语气减轻了词语责备的含量,然而强调了其中的荒唐。
那时,他刚刚住进我给推荐的一个出租屋里,几乎一无所有。我并没有意料到他会去住,房屋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137平方米,只要二百八十元,那是尚未有人装修居住的小区,到处都是工地垃圾。房间里是毛墙毛地,我们发出的声音在几个大小不等的房间里嗡嗡回荡,灰色的毛坯墙像我们当时粗糙的生活。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两包行李、一袋子书和他的小说手稿。还有一箱子锅碗瓢盆,以及一个未拆包装的电饭锅,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单位作为赠品发的,一定是他通过手段搞来的,他非常善于这一套手法。不过,这空荡荡的大房屋也许符合他的性格,我们隐隐都觉得,他绝非池中物。他通读二十四史,他的精神棱角似乎通过桀骜不驯的长相显露出来。他的理想是成为范蠡那样的人物,可政治可经济,又有隐逸之心,知进知退。任各种风雨浪潮,都能逍遥应对。
2001年国庆节当天,在卧虎山动物园,我和李倩遇见了姚四海。
这在半个月前,谁都无法预料这一幕。是啊,因为那时,姚四海正费口舌劝我,要好好活下去。他以玩笑的口吻,说:连他妈的女人都没碰过,就寻死觅活的,有什么意思。国庆节,是我和李倩第二次约会,第一次,仅仅就是国庆节前一天。在我看来,李倩一下子将我从黑暗的淤泥中拯救出来,如同突如其来的神启。
我们刚刚从飞禽馆出来,就看见斜坡顶端出现一个光头男人,他和一个女人共同牵着一个小孩,我不由自主看着光头男人,看着他头上的一片青色,以及隐隐的亮光,还有他的宽大灰色背心。直到我突然认出,那个男人是新闻部副主任姚四海——这是他第一次接妻儿来省城。他的一头长发被剪掉了,剃成了光头。他也许在用新的形象告诫自己——他是那种我行我素、无视权威的人,你会替他的人生担心。他宁可用武力解决,不愿意动口舌。上个星期,他骂了特稿部主任,他扬起烟灰缸,差点打了主任。我捏捏李倩的手,说:姚四海,我看见姚四海了。我们立刻扭身向两栖爬行动物馆走去,那时,李倩还不想让单位的人知道我们的事情,她是我们单位的实习生。一个星期之前,她刚刚进单位。
最终,我来到人生的关键之处!只是当时我并不知晓它包含的意义。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惊人的场景,尤其是对此刻的我来说!
那是蛇类展区,在我们眼前,是一种名叫细鳞太攀蛇的毒蛇。简介中如是说:
细鳞太攀蛇:陆地上最毒的蛇,比响尾蛇毒性强300倍,约等于眼镜王蛇的20倍,一次排出的毒液可以毒死20吨的猎物。相当于25万只小白鼠和100个成年人。
最令我心惊的是,蛇笼里有一只被当作食物放进去的小老鼠,它正哆里哆嗦站在角落,紧盯着附近的三条细鳞太攀蛇。三条毒蛇各据一方,一条伸出头在喝盆里的水,一条盘在一边,一条伸长身体在缓缓移动。
出于一种莫名的感触,或许就是来自未来的某种预感,我紧盯着小老鼠,充满令人讶异和惊惧的好奇。
看到漫不经心游过来的毒蛇,小老鼠像人一样气喘吁吁,抖动着身子,它很胖,像一个小圆球,前胸一鼓一鼓。看到危险在即,它突然连跳带蹦,逃向另一个角落。之后,暂时安全的它慌慌张张,不断用爪子扣动墙面,试着找到可能的缝隙。那是铁做的,当然会徒劳无功。小老鼠的慌张传递给我,使我同样体会到莫大的紧张感。因为不管做什么都将无益,它面对的是陆上最毒的细鳞太攀蛇。它们将活活吞食掉它。尽管那是异常残酷的事实,然而我还是想亲眼看见。
好了走吧!李倩催促说。她对这个不是太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骆驼、大象、狗熊,以及口哨声吱吱叫、满场的观众鼓掌的海狮表演。就像她后来显示的那样,她喜欢庸常日子。她认为我舞文弄墨,害了她一生。她憎恶买来的书和电影碟片,把我积攒的摇滚打口带和碟全部扔到地下室与灰尘为伍。她对于2021年我们依然是城市贫民感到羞辱,充满怨愤。就在昨天,她还不停数落我,为了增强讽刺效果,这些天,她一直穿着十八年前我们结婚时穿的睡衣,那是曾经让我倍感温馨的黑点黄色吊带睡衣。对她来说,这像是家庭版的行为艺术,为了使她的说辞显得更有说服力:
你用棍子撑起眼睛看看,身边谁还没有辆车?你家里有一个四个轮子的车没?看看你老婆穿的是哪年的睡衣?你以为你老婆能买得起新睡衣?你的工资卡里有几毛钱?……就会死抱住你的破单位,别人都是人往高处走,你是水向低处流。这下好了,单位要关门了,你喝西北风去吧。
这时,她突然提起姚四海:
我就喜欢姚四海那种有本事的人,跟你一样两手空空,人家早八辈就开车买房了!现在你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人家,人家在天上吃喝享受,你在地上趴着等死,也不说张张你尊贵的嘴,求人家给个出路,我就不信,你的嘴比省委书记还高贵?
……
那段颓废的日子,姚四海写了一系列散文,名为《观豹记》。刊发在我们报纸的副刊上。文中提到一个成语: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这八个字让我印象深刻。说的是竹管里看行动迅疾的豹子,只能看到一个斑点。二十年里,我也仅仅只能看到姚四海的一斑。虽然常常感到他面前总是阴云密布,然而他上升的轨迹却非常迅疾,像阴雨中一道不可思议的闪电。我已经理不清他曾经胜任的部门和职位,直到他成为副局长,又突然从副局长的职位上辞退。辞退事件曾经引发争议,但他显然去意已决。等我看到处挺立着“S鼎集团”四个字的时候,才突然明白这是他新的帝国。因为在养幼豹期间,他曾经给我展示过雄心勃勃的“S鼎工作室”的设立方案,甚至设计了“S鼎”两个字的图标:字母“S”像蛇一样缠绕着“鼎”字,而鼎字左下的一撇如同锋利的刀刃。他鼓动我加入其中。在我看来,这是落魄中的他聊以自慰的想象,当场就委婉拒绝了。此后再未听他提起。我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六年之前,那是本市设立的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我簇拥在十多个获奖者中间,一起站在领奖台侧面,等待念毕获奖者名单再上台。作为唯一一个赞助者——S鼎房地产总经理的姚四海,也坐在主席台。他丝毫不留意获奖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有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台下,表情里依然遗留着过去生活的某种印记,就像周润发咬牙签那样,眼神高傲、慵懒、充满威严。站在台侧,我一直留意他,意识到他已经像雕像一样变得沉稳内敛,过去的种种迹象内化在他不动声色的细小表情里。奖项一颁出,他就要走。在主办方几个领导簇拥下,他谁都不瞅一眼,被领路者带向出口,他的行为让我想到过去他擅长的一招,那往往是在热闹的饭局当中,一旦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就会一声不吭,穿上风衣,拿上桌子上的手机和打火机,若无其事地离开。有时候,我感觉他是怀着某种蔑视,他觉得身边的人像一群可笑的猴子。退出饭局之后,他可能会到咖啡馆,一个人独饮咖啡,或者只是回家睡觉。
看到他用那种自由无羁的散漫走法,走出会议室的大门,出于一时冲动,我立刻从台下走出来,疾步跟上去。在几个领导诧异的注视下,我在电梯口追上姚四海,轻轻触了他的后背一下——因为我无法叫出姚总两个字。只见他机警迅疾地扭过头来,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脸上。接着,他突然像忍受牙碜一样,半个面部稍稍动了一下,嗓子里像是哼了一声,眼神里只闪过似有似无的一点微光,就扭头过去,被簇拥着走进电梯。那一刻,我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羞耻。
作为对《博尔赫斯文集》的回馈,姚四海给了我一本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我仔细阅读了它。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精细地阅读,更是在反射性地揣测每一个字词在姚四海那里激起的回响。那是他至少读过一遍的书,上面画了线痕和标记。比如在下面的一段文字上,他用钢笔画了波浪状下画线:
你如果把手指伸到蝉前,指尖做屈伸的动作,这比之于你伸着手指不动,蝉会更安静地伺候着,随后它会爬上你的手指;蝉是视觉很弱的,它把你的手指当作一片飘拂的树叶,这么,就爬上来了。
书里介绍了鲨鱼的交配、毒蜘蛛的求偶,还有雪中蠕虫、只能活一日的蜉蝣。其他不胜枚举:与狗和狮为敌的灵猫,防御时可以喷粪二丈多远的欧洲野牛——它的粪巨臭,所被沾污者皮毛溃烂;可以像四脚兽一样反刍食物的斯卡罗鱼;生于茅草的扁虱。书里还说,马狗牛羊以及一切胎生四脚兽类都会做梦;正在睡眠的金枪鱼鱼群(白亮的肚皮朝天);扁平鱼在沙中就眠;一些老渔夫竟然听到海豚的鼾声;海胆用它的棘当脚;蛇胃像是一个较宽的肠,有如狗胃。
就是在那时,我们常常交换文学看法。他的兴趣已经开始向文学之外的其他地方转移,尤其是历史和动物。他坚持每天读一点二十四史,渐渐地,他开始将文学等同于一种无聊而腐朽的修辞学(或许这就是博尔赫斯给他的印象),他对小说虚构中造就的虚假故事开始变得厌烦。
那时他有一个观点:对现实没有想象力的人,才会去写小说。他认为,现实才是唯一值得去实现和创造的地方。范蠡通过想象力,规划和创造了他自己跌宕起伏并完美的一生。而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动物,从大象到扁虱,才是那个更应该去了解的真实宇宙。它们五花八门,没有偏见,反而常常会颠覆人类认知,它们的种种行为和习性,对人类来说更像是一种嘲笑。
看到刚刚生下来的二三百只小毒蜘蛛,围着生它们出来的母毒蜘蛛,像吃可口的食物一样贪婪地吃掉它,母毒蜘蛛看上去如此心甘情愿,这就像是一个节日。你会怎么想?有一次他这么说。
每一个动物都有一套独有的、先天的法则。这个他妈的才是真正的魔幻!
这次谈话是在他租住的大而无当的毛坯住房,他唯一添置的家具就是小小的简陋三腿圆桌,轻轻一移动,圆桌下的三根中空铁管在水泥裸地上当当作响。三个黄色塑料凳子,坐上去会轻轻晃悠。他只用了靠近阳台的一个小卧室,其他两个大卧室,还有让人联想到广场的偌大客厅依然空荡荡的。
我记得,之前一天,他就约好,要我去他家。那天是周日,我和李倩已经偷偷同居在一起,她不想让我走。我说,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商量。
为啥不在单位商量?
你不知道吗?他父亲刚刚去世一周多……
那是2002年3月,城市一直是灰蒙蒙的,他父亲的去世毫无预兆,我们只知道他请假一周,再次见到他时,他变得憔悴,眼神里添加了一种难以察觉的东西,既游离又决绝。我因为签稿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
回家干吗了?我顺便问他。
他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像疲劳了一样按压着,片刻之后,他将手甩向两侧,我看到,他的双眼浑浊发红,浸了泪水。瞳孔像猫眼一样,变成了黄色。
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他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不能自控的情绪,他当时的某个神情一定震动了我,使我一直记得这个细节。无辜、受挫、失败、羞辱、愤懑以及惘然的表情。
或许他不希望同事以同情的目光看他,他没有告知任何人。父亲之死是他巨大的隐痛,或许是他人生中无法弥补的最大的羞辱。
当时,我与他的处境大同小异,唯一的改变是开始了一场进展迅速的恋爱事件,我的口袋里常常只有几十块钱,除了茫然无措、时间给人造成的精神麻痹,隐隐还有某种说不来的怨愤。我从租住的地方出发,先是穿过弯弯曲曲的巷子,走到并州路上,然后乘坐公共汽车,提前一站下车,特意路过三营盘蓝调音像店,淘到两张打口磁带,一张是污点乐队的《别无他路》,一张是齐柏林飞艇的《宝贝回家吧》。我的英语尚无法理解歌词,仅仅喜欢它们带给我的奇异陌生感,还有时空的穿越,过去的某个摇滚场景似乎停滞在现在。他们的声声嘶吼,就像一粒异域的毒种在我身边发芽。一遍遍听歌时,我觉得自己的经历像篆刻一样,缓缓刻写在那个黑暗陌生的乐声里。我用仅剩的五十元里的十几块来买它。放在兜里,它就立刻使我变得充实。我也喜欢乐队的名字:污点、齐柏林飞艇。尤其喜欢污点,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潜意识里觉得,我就是世界的污点。
站在姚四海租住的小区门前,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小区的大门尚未建立,只有临时的两扇铁皮钉就的门。几个月来,大门内变化不大,姚四海租住的是最里面的那栋楼,由于缺少遮挡,扬土缓缓揉进了小区里水泥色的裸楼上。到处有飘飞的纸,楼的低处贴满了各种装修广告。不知为何,小区里又挖掘了一个坑,需要翻过一层楼高的土丘走过去,站在土丘顶上,我似乎可以看到姚四海租住的三层阳台。眼前充满朋克味道的景象,很久之后依然刻在脑中。
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穿过空阔阴冷的三室一厅,我们坐在阳台上,让阳光落在我们身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处于微妙的沉默之后很久,他叹了口气,说。
令我意外的是,他没有谈论父亲,也没有聊单位,他说的居然是小说:
小说和现实是两回事,在生活里,你不得不看到乌七八糟的一堆事物,比如你现在就看到的。你说说看到了什么,它们多么坚实,可是在小说里,你每一笔都逃脱不了虚假。你创造的那些空间都是假的。谁愿意看那些假惺惺的东西。小说已经死了。
我正要反驳他,他说:
有一天,说不定人们会意识到,即使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也是一个数学问题。
我的第一感觉是荒唐。或许是他无法从对父亲的愧疚中自拔,影响了他的理性和神志。他无法忍受的也许是:父亲去世时他是如此落魄,他无法体面地站在父亲面前。
然而,慢慢地,我却发现没那么简单:
你知道吗?生活细节说不定跟大自然一样,遵循着一个一个的模式。比如说花,几乎所有的花,花瓣数目总是如下奇特序列中的一个:三、五、八、十三、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五、八十九……这些数字有一个明显的模式:每一个数字都是前两个数字的和。以此类推,在向日葵花盘内葵花子的螺旋模式中也可以找到同样的一些数字。还有动物身上的条纹和斑纹,它们与沙漠里被风吹出来的纹路非常接近,那也是种种数学模式。
这时,我将目光投放在室内他堆放在纸箱子上面的书脊上,一直找到我送给他的《博尔赫斯文集》。我相信,是博尔赫斯将他推向一个古怪的方向。那一刻,阳光像一根根明艳的针刺在我的身上,博尔赫斯如同一个看不见的阴影,似乎正在跟我轻轻耳语。我几乎找不到反驳的话,为他突然思考了这么多问题感到惊讶。
之后,他又说起了那些动物,它们无疑来自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他的观点勾起了我阅读时的诡异感觉,那是一种面对浩瀚而陌生领域的认知震动。
那么,你准备怎么改变?我问。
改变?最大的改变就是——他说,再也别玩什么小说了,不要再对着生活叽叽歪歪,要面对真实!
我明白,他是在善意地劝说我。
你没发现吗?数学才是他妈的命运。上帝只是一个数学家,混沌也是数学概念,它就在我们的生活里,你撒尿的抛物线以及滴液、流线形状都是数学问题。他拿起窗台上放着的球形节能灯说:
看到没?这玩意儿坏了。这是注定的,它的寿命大约就是一万次。
或许最大的改变就是,他善于向领导提出非分之想了。一周之后,他的妻子红琳来到我们单位,坐在办公室我的旁边。即使连总编身边最红的人,几乎都无法做到这一点。之后,红琳都没有离开。直到三个月前,她还在坚持上班。作为文化部编辑,她从未写过片言只语。她对大家客客气气,然而始终有距离感。她很少参与我们的聚会,即使是有时候姚四海参加的年终聚会,她也是看心情。姚四海退居西山,两个月没有上班,她一切照常,借住在市内一个远亲家里。我们隐隐觉得,即使是姚四海,都无法真正左右她的自主性。
红琳是突然间不来的,据说也没有请假。当年姚四海辞职经商,几年之内成为房地产大鳄,作为商业大佬的妻子,都把她的缺席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认为早就应该如此。之后隐隐有些传闻,比如省委正在调查与姚四海相关的工程案件,比如红琳失踪了,更离谱的是,传闻红琳离家出走,去了广州。
我此前最后一次主动与姚四海联系,是2013年的夏天,已经是我妻子的李倩不断催促我,让我找姚四海帮忙,给女儿上重点小学找个门路。作为身边唯一一个行政干部,他的职务是市里某局的副处级干部,那是一个周六,我上午十点打给他电话,直到下午四点半,他才回过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没有啥。我说。
停顿了一下,他说,没事的话,你到丰产街雷锋酒店前,我一会就到那里接你。
不一会儿,一辆越野车停在我跟前。记得那天最大的新闻就是天宫一号完成了对接,宇航员王亚平正在为全国学生进行太空授课。接到电话时,打坐的聂海胜正倒悬在太空舱内,我的女儿发出了惊呼声。我穿好衣服时,看到的是被轻推了的小球正在永无止息地做绕圈运动。车并不新,但空间很大。我注意到,姚四海仔细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有什么变化一样。我同样注意到他的不同,他的眼睛更为深沉,喜怒不再那么轻易显露出来,看着我时,他的眼里像是丝毫不反应什么内容。只有等他像先前那样带着善意嘲讽一笑时,我才看到熟悉的神情。
你还在写那些破玩意儿?
随便写一点。
无药可救!他喉咙里像是哼了一声,脸上浮现出经典的表情:微微推起右边嘴角肌肉,显出一丝不屑与轻蔑。
他没说目的地是哪里,车开过广场,路过最繁华的商业区,呼啸着疾驶在高速路上。等车穿过嗡嗡作响、光线黄弱的涵洞,爬上一个长坡,走在最北边的北大街时,我的心里有了一点怪异和疑惑,他的生活经常在离奇和荒诞的边缘,总有一点神秘和蹊跷。随后,车开得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带着一点迟疑,我们拐进了更小的巷子,车并没有停,又穿了过去,最终来到更为荒僻之地。路的尽头有一座大丘,长满了杂草与病蔫蔫的老柳树。大丘另一侧是一个封闭式的园区,上面写着卫华国际学校。
就在这里,咱们等一等。
你那里怎么样?我问他。
怎么样?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一地鸡毛。
我听到他的单位传言,有两个同事都在拼尽全力竞争副局长,这其中并不包含姚四海。因为他的资历在他们之下。我就此问题问过红琳,她说,他的事情我都不管。
他打开半个窗户,抽上了烟。一团团散开的烟飘过我的眼前,我意识到,烟的形状也是不同的数学形式。我发现,对姚四海,我怀有远为深奥的情感,除了过去涉世未深的拙朴感情之外,还有一种隐隐的敬畏感。我打开另一侧的窗户,烟从那里飘了出去,在烟雾之中,我看到一个表情冷淡、眉目清秀的八九岁男孩背着书包,缓缓朝车走了过来。走到车跟前,他毫不犹豫,熟练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叫叔叔!没礼貌!
但男孩依然一声不吭。
在尴尬的沉默当中,我们又行驶了半个城市,男孩说了再见,从车里出来,走进一个住宅小区。
这是……?我有点迟疑地问。因为我知道,他只有一个叫小罗的孩子,目前在外地上高中。
可笑!还能有谁?我儿子呀!
在外面别瞎说。他嘱咐道。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抽象意义上的晕眩感,就像在我的眼前,姚四海又岐生出一个完整的、全然陌生的世界,它已经以一个孩子的高度与我熟悉的世界并肩而立。
我记得我们在一个烩面馆吃了一顿饭,最终,我鼓起勇气说起孩子上重点小学的事,他说:
他妈的,要是我再上一个台阶,这是多大点事,现在不行啊老弟!
在颁奖现场露面之后的六年中,我再也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他,哪怕只是远远地一瞥。对我来说,姚四海变得越来越抽象和飘忽不定。似乎他也成了虚拟数字,隐匿在城市这个电脑一般的容器里,成为都市无形但又显赫的部分,像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伴随物,与粗暴建起、尚未装饰的黑沉沉灰色高楼一样,创造着可见的未知和不确定。又像漫长的又无缘看全的肥皂剧一般,似乎将会永无终止。与此同时,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也在不断拼贴出他新的形象。据说他可以轻松给人办理小升初的名校指标,因为有两三个重点初中都有他的巨额投资。有人居然找到我,想通过我来为他和姚四海牵线,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他甚至与富豪榜上的巨贾有往来。他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地与他们站在一起(他穿起西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沉稳)。他还投资了若干商业大电影、巨型商场等等。在某个饭店楼梯旁边的墙壁上,我曾经看到他与一线女明星的合影。他甚至与一个女星传出过绯闻,那条捕风捉影的绯闻曾经荣登微博热搜。等我偶尔从别人的口中得到关于他的故事,发现他早已不再是我曾经认识的人物。我居住的小区渐渐被周边正在开发的高楼所包围,随后,开发地带周边立起一道粉刷成白色的墙,隔离了开发区与其他地方。有一天,在小区门口的一端白墙上,四个顶格的红色印刷体大字刚刚被写出来:S鼎集团。红颜料在日光下还闪着油光。我倍感惊异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似乎那个叫作姚四海,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人正附着在这几个大字上面。只要我一出小区,这四个一人高的大字就像是一种诡异的宣示。然而恰恰是我见到的那几个大字,似乎也为我注入了蛮横的力量,这促使我预感到了什么。似乎我终究可以写出一部真正的大作,因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活本身就充满了魔幻和不可思议。这小小的冲动无疑激励了我。就在那时,我听见路过的两个人无头无尾地议论:
是那个姚四海吧?
是的,那家伙要倒霉了……
我记得,我盯着那两个人的背影,一时像《红楼梦》中听到一僧一道的对话一般,有些隐隐的悚然。
我唯一可见的形象就是红琳,但她渐渐变得与我们有些游离。她似乎永远保持着那种有距离的客气。据说他们糟糕的夫妻关系已经达到势不两立的程度,还有人传闻他们已经分居、离婚。但最终我们更愿意相信这是谣言。因为她曾经在办公室给姚四海打过电话,耐心地叮嘱他一些生活上的事项。她克制了以前那种自我和锋利的棱角,表现出一种礼貌和温柔的空洞。她从不谈论姚四海,就像他并不存在一样。她总是客气地拒绝大家的约请和饭局,以至于大家觉得,她渐渐变成一个温和又冷酷的孤岛。
今天起床时,我依然觉得应当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我的小拇指因为指甲顶进肉里,刺痛流脓。我以为这就是今天最大的不幸。从卧室出来,穿着拖鞋往厕所走时,我能体会到与往日一模一样的庸常感。头部依然笼罩着一块混混沌沌的云,那是尚未飘远的睡梦的遗留物。然而,稍稍不同的是,我第一次真正有了一种变轻的感觉。这或许是因为,公告已经贴出,我们赖以生存的《城市新闻》报,即将在下个月停刊。这使得几乎近两年的传闻变得具体实在,不过,这结局依然令我难以置信。二十年里,我已经习惯于这种新闻媒介的感觉,那是一种每天面对速朽的新事物的氛围。一个个迫在眉睫的大小新闻事件像缤纷的旋涡,擦着我们的耳鬓落在身后。似乎正是我们的劳动,北京奥运会才顺利举办、萨达姆才上了绞刑架、莫言才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特朗普才黯然下台。我们关注几乎所有的新闻,然而此刻,我们的停刊反而成了不会被报道的真正的新闻。
出门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从门口柜子里换了一个新的一次性医用口罩。最近新冠疫情又严重了,邻近市区有了一例确诊,公众号公布了数百个亲密接触者和次密接触者。其中一个密接者,他的行程路线就在我的必经之路上,他去的药店就在小区外十几米远,药店一进门放有一个体重秤,我同一天在上面称过体重!
这使我第一次认识到,真实的危险正在逼近。我紧了紧口罩,下意识绕远那个药店。对于所有的危险,我都敏感地予以躲避,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想到我可能与密接者同时在场,这让我如芒在背。
单位今天起设立了体温感应器,再次要求全程戴口罩。如今市区确诊的是更可怕的德尔塔新冠病毒,据说有人在印度全副武装,也被感染。感染病毒仅仅只需要十四秒钟。病毒被取名为希腊字母“δ”,在高等数学中表示变量。形状如同一条正在翘首盘踞的蛇或者浮游摆动的卵。它的毒株图像是一个灰色球体上长着一株株金色蘑菇,球体表面如同鳄鱼皮,一簇簇小小的浅色颗粒散布其上。德尔塔病毒可能浮动在任何地方,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一旦它进驻人的体内,就会繁衍出比之前多一千倍数量的病毒,对人体器官进行一次次疯狂袭击。
作为默默无闻的写作者,我常常习惯于生活里处处呈现的隐喻。似乎周围涌现出的隐喻世界才是真正的存在,以至于我几乎忘记自己是谁。作为四十一岁的所谓作家,我知道,自己无法创造出新的语言,真正能够开辟新意的小说也许总是寥寥无几。如今,我第一次感觉,那是一条危途。一旦想到这一点,就马上意识到,我的生活似乎哪里出了点错。就像生活是被涂改过的,即使是当时的此时此刻,依然如此,我的生活也包含了橡皮擦的污迹,以及重新修改的团团印记。那一刻,我警觉地意识到,我的潜意识已经对自己的人生表达了不满。
我想,真正的危险当然是在下个月停刊以后。因为危险如今没有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它即将发生,但还没有发生。对我来说,最后一次工资发放之后,作为个人的真正冒险才开始。然而,为何我看上去如此淡定,这也令我惊奇。最终我将会明白:生活是一道数学题,一个口罩一块钱,公交一块,一袋面二十八元,一袋米三十二元……或许等我被迫从单位离开那天,最终才会理解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们依然依据惯性在上班。就像是一个仪式,面对过去二十年做出的某种生理反应。
的确,这二十年既是一个瞬间,又是漫长的过去。这是二十年里我所换的第三个办公室,之前我待过特稿部、总编室,最终因为写作,来到文艺部。我们单位占了整整一层,最辉煌的时候,报社曾经扩充了一倍,占了大厦的两层。最终,我们又退回到原来的一层。但是人员又不好裁掉,于是全部塞满了办公室格子间,挨挨挤挤。就是这次变动,我意识到,这么多年里,许许多多事物都变得陈旧了。我们走廊的灯变得忽明忽暗,晚上的时候,如同鬼蜮。“城市新闻”四个字,已经成了“城市亲门”。如今我们已经习惯了“城市亲门”这四个字,如同独特的符咒,我们与它们隐秘联系在一起。
在单位,种种怪异的事情一直在发生,比如就在两个月前,还有领导在安排新人入职,至少有五六个陌生年轻人,他们都是突然间来到单位某个办公室,很随意就顶替了另谋出路离开的某个同事。有时候,我去到别的办公室,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坐在某个位置上,他看我的眼神也像是在打量陌生人。或许意识到存在停刊的可能,这些新人默然无声,似乎也不愿意建立面向未来的关系。他们之所以到来,是因为大家都愿意相信,停刊只是一个传闻。毕竟它作为传闻已经一两年之久。甚至直到两周前,还有一个年轻人被领进办公室,要暂时安排坐在红琳的桌位,被我婉言劝退了。
坐门口那个位置吧,红琳并没有说不来!我说。
……
(节选自《北京文学》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