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兔子跳》:一直被看到,就不会失踪
小说写完,我前往涠洲岛。
到了北海,下雨,天气预报说要下一周。轮渡停航。
目的地近在咫尺,我却陷入和小说主人公阮金一样的窘境:无法登岛。我转身去了贵州,在整个西南游历一圈,然后折往广州。有天晚上,在白云区一家电竞酒店,我莫名失眠,那是整个旅途中我唯一一次失眠。凌晨四点,手机响,一条微信,是编辑朱婧熠发来的——“我梦到阮金在岛上给我打电话,说我知道你是这部长篇的编辑,你要来救我……可以说是吓醒的……”
我赶紧回她,“没事,她再打给你,让她打给我。”
我故做镇定,想安慰她,可我自己其实也被吓到了。如果你已经仔细阅读了这部小说就会知道,故事结局是阮金找到并救出冬冬,她完成了自己的救赎……可是,老朱的梦却向我提示了另一种可能:阮金被陆渐平驾船带到犬腹岛,在石屋那道铁门前,她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可一切都太晚了——她没见到冬冬,反而被陆渐平囚禁,关进灯塔;而冬冬,其实早在被欧树推下海的当天就死了,尸沉大海。
我可以这样写这个故事吗?
我不能。
太残忍了,对吗?
可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不是故事,不是小说,而是现实,那事情极有可能就会这样发生:被男友设计杀害的女孩尸沉大海,从此杳无音讯;奔波寻找她的亲人也在途中惨遭不幸,从此失踪,且无人问津。所以,当老朱被恶梦惊醒,发来那条微信,我毛骨悚然。
这部小说里,一些重要情节其实是现实中真实发生的,我通过采访获得,并非虚构,比如,入室盗窃的歹徒午夜潜入两个女孩房中,在屋中逗留,之后反锁房门离开。接受采访的是一位优秀的潜水爱好者,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包括她被那个男人用手电照射,后来长期只能开灯睡觉,黑夜对她比那些黑暗洞穴里的海水还要危险和未知。
我认识的很多女性都遭受过性暴力或性暴力威胁,多数人最终没有报警,也没有公开,她们说,连回忆都是痛苦,她们或成为难以解脱的受害者,或假装遗忘,或用全部勇气对抗那些看不见的阴影,而站在她们身边给予她们力量和支持的,往往也只有女性。她们告诉我,以你的性别,难以想象那种恐惧,更永远无法感同忍受。我同意。那么我就用倾听和讲述,强迫自己试着去感同身受,继而想想,我能做点什么。
在我为小说做准备时接触的大量刑事案件中,女性受害者在相关报道中往往面目模糊,面目清晰的反而是凶手——被捕后,他们会接受电视采访,面对镜头,他们表现得就像一个个普通人,个别的甚至会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展现出他们对死亡的无畏,对罪行的无悔。而那些悲惨的受害者,只留下一组冷冰冰的数据:何时、何地、如何受害。施害者以他们希望的方式存在于世间,而受害者却暗淡如同尘埃,好像她们生而为人的使命,就是有一天突然被杀害,成为刑事案件卷宗里一个个了无生气的名字。
正因为此,最早,这部小说名叫《失踪》,它既是讲女大学生冬冬的失踪,也是在讲像阮金这样的平凡女性被忽略、被遗忘的命运,她独自生活,苦苦挣扎,偶尔做出一个错误选择,结果却是万劫不复……也许,你曾经也是这样,或害怕未来某一刻会这样。正是这些被消失、被隐形的女性,传授给我那些我原来不知道的东西,她们难以启齿的故事是我不得不讲的,也是我一度唯一想讲的故事。
我们所处的时代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女性要争取和男人一样的平等权利,正越来越成为共识,但我也注意到,这种共识更多是在女性内部达成,那男人呢?他们在想什么?我,一个男人,一个既得利益者,写出这样一个故事,真的值得信任吗?这个问题曾让我惶恐、挫败,也许我渺小的作品是无用的,可我希望,通过努力至少她们的经历可以被人看到,被看到、被承认存在,正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感谢在我最沮丧时给予我极大信心的、未曾谋面的朱婧熠,是你的耐心、坚定和无与伦比的专业素养,令这本险些被我放弃的长篇小说没有失踪,得以重见天日,你也是平凡而卓越的女性中的一个。
小说就是小说,不会变成现实,当小说结束,现实会结束吗?我相信,小说并不结束在阅读完成的那一刻,而是在某个清晨或者午后,当你、她或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和小说存在某种联结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