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吴清缘:文明的边界
来源:《西湖》 | 吴清缘  2024年07月16日08:50

2016年年初,我和朋友闲聊,话题不知何故,转向一位会下国际象棋的友人。我说,国际象棋领域,人类早就下不过AI,但围棋太复杂,AI要赢人类,至少得等几十年。身为围棋爱好者,我的口吻不无骄矜。然而,两个多月后,我的预言惨遭打脸:

谷歌DeepMind旗下的围棋人工智能AlphaGo以4∶1大比分战胜人类超一流棋手李世石。

我当初的预言基于一个早就落后于时代的判断:最强的围棋AI也不过只有业余两三段的水平。但这是多年前的数据。早在2012年,围棋AI就已经达到了日本业余六段的水准,赢我绰绰有余。因此,当阿尔法狗和李世石的人机大战敲定,我比许多人更为吃惊,这种感受就像得知此前一直稳赢的对手第二天就要和世界冠军对弈。然而,我仍旧认为,AI要赢李世石,多少还是差点火候,这并非出自理性的判断,只是过去的思维惯性使然。

人机大战开始的第一天,我因为工作原因,无法全程收看棋局的实时进程。直到中盘阶段,我才抽空看了一阵子直播。解说表示李世石优势,大概率能拿下这盘,于是我焦灼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转身继续忙工作。忙完一阵,又小睡了一会儿,醒来以后再进直播间,发现对局已经结束——

李世石输了半目。

残存的睡意一下子消失。

我至今记得那天下午,自己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心情焦虑而又惊慌。学棋二十多年,我深信AI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在围棋领域战胜人类,并以此证明围棋远比其他棋类更为博大精深。但历史的发展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快。在得知李世石输给AlphaGo的瞬间,我因人类围棋不可被AI战胜而生的骄傲被击得粉碎。

当人机大战的最终比分定格在4∶1,我只能极不情愿地承认,人类围棋的黄金时代已经落幕。2019年末,李世石宣布退役,在接受采访时,李世石说:“即使我通过疯狂的努力成为第一,我也不是顶尖的。”退役战,李世石被韩国本土围棋AI“韩豆”授两子,最终以1∶2的比分输掉了比赛——

而两子的差距,是职业棋手和业余高手之间的距离。

人类围棋从此被彻底改变:上至职业棋手,下至学棋儿童,都开始以AI为师。历史中的名局被AI重新检阅——每一手棋都被赋予名为“AI吻合度”的参数,吻合度越高,意味着这手棋越好。职业棋手的个人风格向AI不断收敛——

如今的职业棋坛,往往是谁学AI越到位,谁的胜率就越高。

当然,这本身无可指摘。围棋作为竞技项目,获胜是至高无上的目标。另一方面,AI极大地拓宽了人类围棋的视野,棋手学习并模仿AI的同时,人类的围棋水平总体上也在不断地提升。但随着AI愈发深度地介入围棋,围棋本身被祛魅了——

古往今来,那么多棋士深奥幽玄的巧思,在AI的算法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这似乎就是围棋的归宿:被AI分析、解构,魅力尽失。也难怪有人不无伤感地评论道,AI毁掉了围棋这一古老的游戏。但真的没有其他可能了吗?而当我们试着探讨这个问题,古老的围棋便触及了科学幻想的边界。

坦白说,当我最初构思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最初只是一个点子,而这个点子仅仅根属于围棋自身的特性:在形式和规则上的极度简洁。形式上,围棋棋盘由十九道纵横的线段交错而成,等价于无任何斧凿痕迹的二维直角坐标系,不分身份的棋子生而平等,仅以黑白色代表对局双方;规则上,围住对方某处棋子周围所有空格即能彻底杀死该处棋子,胜负取决于彼此围出空间的大小比较。极简的形式令围棋可以轻松扩展到第三个维度——

增加垂直的十九路,棋盘便从原本的二维直角坐标系变成三维直角坐标系,而黑白子形态不变。

这种维度的延展性几乎是围棋独有的特点。放眼其他棋类,棋盘的维度一旦扩展成标准的三维,棋局的初始状态和棋子的移动方式都要做出巨大的调整,而这几乎相当于另行创造了一种棋类。不过,虽然在规则上完全成立,但围棋在三维状态下究竟能否形成有意义的对局,仍旧存在着各种不同的观点。那么,姑且假设三维棋局可行,职业棋手究竟能不能下出一盘三维的围棋——

这个问题便是《绝弈》这篇小说最初的源头。

所以,在最初的构思中,没有AI,没有外星文明,只有三维围棋本身。但如果围棋AI还未战胜人类,这个单薄的点子也许将始终停留在原地,无法向前延展半分。正是AI在围棋领域将人类远远甩开,才使我意识到AI理应成为三维围棋的开拓者,于是才有了小说开篇的AI“悟道”——围棋AI“坐隐”在巅峰之战中发现三维围棋。

到这里,我的构思开始向AI倾斜,然而对三维围棋的理解还相当浅薄。没有什么比亲自在三维棋盘上下一手更能使人领悟三维围棋了。颇为幸运的是,我还真的找到了一款三维围棋软件,颇费周章才完成了提吃一颗棋子的操作。到这时,我才明白三维围棋真正的困难并不仅仅在于变化的增加,还在于对弈双方无法拥有全局视角。于是四维空间和四维视角的概念被引入小说。接着,我就需要解决为什么AI能拥有四维视角,并试着探寻AI和人类在空间认知上的本质差异。故事自身会启发出故事。越来越多我构思之初未曾考虑的情节和设定,随着构思和写作的不断深入自然而然地涌现。AI与外星文明之间的“绝弈”其实也是小说写至半途才冒出来的灵感——

按照原本的故事构架,小说会在外星文明“掳”走AI后戛然而止。

如今回想当初的构思,不免哑然失笑。但当初我居然非常认真地将其视作开放性十足的结尾。但直到小说写到外星文明登场,我才意识到如果小说就在这里收尾会显得多么仓促,继而使得此前所有的故事都缺乏意义。所以,为什么不把外星文明和人类AI的对局写出来呢?而这盘被命名为“绝弈”的棋局便是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我正是从这盘棋中找到了小说真正的结尾,并暗示无论是围棋还是宇宙空间,其维度也许都能扩展至无穷。

但无论围棋未来会扩展到怎样的维度,它都已经和人类没什么关系了。于是,《绝弈》并没有颠覆“AI愈发使人类围棋变得无意义”的预言,反而将这一可能性推向了极致——当AI不断实现围棋在维度层面的突破,人类的视野却自始至终被禁锢在二维的棋盘之中。在现实层面,我真诚地希望AI真的能像我在《绝弈》中所写的那样,将围棋拓展到更高的维度,然而内心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我其实不希望这件事真的发生——

当AI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人类的二维围棋就会越来越失去意义。

这一矛盾的心态或许将成为探讨人类与AI之间关系的母题:我们激动地见证着AI不断突破文明的边界,却又惊恐地发现在AI所拓宽的疆域里居然没有人类的位置。AI写出卓越的诗歌或许会令我们感到欣喜,但倘若它们在此基础上写出了我们无法理解的诗句,则会令所有人感到恐惧。或许有朝一日,面对AI所开拓的文明版图,人类终于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古往今来的所有成就都微不足道。不过在此之前,人类对AI的矛盾心态或许还将延续很长的时间。但我们也可以直接拔掉AI的插头。于是,文明便永久地限缩在人类所理解的范围内——

所幸的是,至少在围棋领域,我们尚未做出这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