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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洁:废土之上,文明犹如越冬的种子
来源:《小说月报》 | 王洁  2024年06月04日08:02

几年前,我正在为我的小说《游隼女王》构思续集,却久久没有灵感。那是一本废土题材的长篇小说,讲述在一场古老的灭世战争后,人类文明犹如高塔般坍塌,知识和科技被遗忘,进步与理性被抛弃,残存的人类以游牧部落的形式生存,驾驶着轰鸣的钢铁载具去征服荒蛮大地。贯穿全文的是钢铁与火焰,荒漠与风暴,咆哮的引擎与刺鼻的燃油。是立足旧工业革命时代的技术观想象,表达对机械伟力的赞颂。但是,我并不想在续集中再重复这一主题,试图去探索末世废土的其他表现形式,也正因为如此陷入了创作瓶颈。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张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沼的照片,平滑如镜的水面一直绵延至天边,海天之间尽是一片纯白色,无尽的水面倒映着无尽的蓝天,如山峦般的白云堆叠在一望无际的白色盐床上。这里被称作是“天空之境”,仿佛是来自异星的景观,荒凉、死寂,却有着令人震撼的美。这给了我很大启发,末世废土并非全然是暴虐和热血,它可以表现为与之相反的一面:文明陨落之后的漫长寂静,它的气质是慵懒而平和的,在美丽的废墟之上、在无尽的孤寂之中孕育着文明萌发的种子。与此同时,我看到荷兰艺术家泰奥·扬森制作的装置艺术“风力仿生兽”。他利用密密麻麻的木条搭建巨兽的骨骼,仅靠复杂的机械结构和海风的风力使其行动起来。远远望去,就仿佛无数怪异、沉默的巨兽沿着海岸漫步,它们漫无目的,无声无息,巨大的身影融合在海天一色的背景里,仿佛能一直行走到时间的尽头。我觉得乌尤尼盐沼与“风力仿生兽”这两个意象非常契合,于是我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画面:末日之后的无尽浅滩上,沉默的巨大生物正在成群地迁徙,镜子般的辽阔水面倒映着漫天的星辰与极光。这一场景怪异又离奇,却充满了神性的美。就这样,我打算写一篇全新的废土题材小说。

搭建出了故事舞台之后,我还需要塑造与之匹配的人物。我开始思考,如此美丽而残酷的末日废土,人类文明会以什么样的形态存续?什么样的主人翁,为了何种目标,才会穿行茫茫无际的盐原浅滩?原先我打算写一群海盗的冒险故事,让他们驾驭着钢铁废船与海洋生物混合的怪诞载具在海天之间驰骋,但又觉得这和预想中的故事氛围并不搭配。只得作罢,把这个故事搁置了下来。在这一时期,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动。我结束了多年蛰居在城中村的自由撰稿人生涯,搬到某座陌生的城市去谋求一份稳定的教职。新城市的新生活,也为我的创作带来了新灵感。在一次当地书店的讲座活动中,我认识了一位教博物学的姑娘,她周末会在市郊的一座小花园里教小朋友们认识草木虫鱼。我在一个午后拜访了那座小小的花园。那时正值夏日,阳光充盈,园子里郁郁葱葱。树荫和繁花掩映着小屋的窗口,她站在窗边给孩子们上课,拈着一株野草告诉孩子们这是《诗经》中的卷耳,两千多年前诗卷里的草木,现在仍然在我们脚下生长。她说起这些热爱的植物时,眼睛中洋溢着星辰般的光辉,美丽得不可方物。她朝我微笑点点头,我便悄悄坐到小教室后排的空座上旁听,突然之间有了一个新的灵感:还有什么能比废土上的植物学家更具有冲突感的设定呢?于是我以她为原型创造了一个新主角。一个美丽的植物学家女孩,驾驶着巨兽般的钢铁载具在废土荒原上漫游,车上并非战争堡垒,而是一座郁郁葱葱的玻璃温室。作为最后的植物学家,守护着末日废土上的最后一片绿洲。

那么,在这废土之上幸存的人类文明会是什么形态?我看到那群在小花园里听课的孩子们,联想起俄罗斯科幻游戏《地铁:离去》中一章的情节。一场突然爆发的核战争彻底毁灭了世界,但在核弹落下之前,有一群孩子正好在布拉巴依国家森林公园中夏令营。这里高山和峡谷成为了保护他们的屏障,让孩子们在世界末日中幸存了下来。孩子们依靠记忆中老师教导的知识、技能、是非观,以及孩童对文明社会的独特理解在森林中建立起一个部落文明。受到这个设定的启发,我创造了一个巨大浮筏上由孩童建立起来的游牧部落,他们在漫无边际的浅滩上放牧巨型寄居蟹,在残酷的末世环境中构建起属于自己的部落文化。对于孩子们来说,陨落的人类文明就仿佛是神话一样遥远而神秘,他们从废墟中收集海报、玩具、明信片、卡通插图和交通告示牌,将其视为神圣的图腾,并试图依靠这些信息去拼凑与想象那个早已逝去的文明世界。孩子们朴质地相信,是“大人们发明的大机器毁灭了这个世界”,这种孩童式的天真想法渐渐演变成神话和信仰,进而成为构建起新文明的基石。

世界已经毁灭了,但人们依旧在认真地生活。

这也是我试图要表达的主题,灭世战争能重塑地貌,蒸干海洋,让世界化为一片盐原浅滩,但文明总会在废土之上萌发,就像越冬的种子度过蛮荒时代。犹如泰奥·扬森制作的“风力仿生兽”一样在荒凉的海岸漫步,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驻足,迟缓、慵懒地穿过漫长的岁月,似乎毫无意义,却又蕴意深远。我通过植物学家女主角的眼睛去记录与描绘盐原废土上不同构建形态的文明,以及文明之间的冲突。当浮筏部落的孩子们唾弃给世界带来灾难的科技时,另一个部落却在留恋和崇拜人类曾经辉煌的科技时代。他们用鲸骨搭建宏伟的神庙,神庙祭司们用古老的计算机二进制代码来书写祷言,将旧时代的科技造物视为神圣的信仰对象,对文明出路给予了另一种解答。至于孰对孰错,其实是没有确切答案的。

科技能毁灭了世界,科技也能带来生命与希望,二者并不矛盾。尤其是在孤寂的废土之上,文明的种子有足够久的时间再次萌发,科技和知识会被寻回,社会秩序会得以重建,人类会再一次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建造起城市,只不过这一切还很遥远。但只要有第一枚种子被埋下,就会长成广袤的森林。第一枚文明的种子或许是一个故事、一个公式、一个图腾,又或许仅仅是一首歌谣。在故事的结尾,化解两个部落文明之间矛盾的是一首歌,但歌者并非人类,而是在废土上新崛起的智慧种族。在那寒冷的北方海域,栖息着海胆人的族群。它们高大而佝偻,周身披着布满棘刺的焦黑甲壳,仿佛火灾后炭木的森林。凛冽的寒风泯灭了语言,风成为唯一的交流方式,它们通过分泌酸液在自己的棘甲上蛀蚀大小不一的孔,将自己变成奇异的乐器,利用风来歌唱古老的地球记忆。这是对大地母亲的挽歌,也是对坚韧存续的人类文明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