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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创作谈:本来面目
来源:《当代》 | 丁小龙  2024年05月28日13:06

在我所涉猎的德语作家中,赫尔曼·黑塞对我的影响最大。那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某个雪日,我把自己关在学校图书馆的世界文学阅览室,与眼前的静默对峙,想要在其中辨认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是的,我已经不敢凝视镜中人了。在好多个梦里,我失去了自己的面庞,而黑衣人捎来了夜的讯息。于是,我细数着这些作家们的名字,从A到Z,从亚洲文学、美洲文学到欧洲文学,从阿多尼斯、福柯、桑塔格到阿特伍德——他们是如此遥远,又是如此亲近,而我在文字森林中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有祈祷,也有哀恸;有批判,也有称颂;也独白,也有辩驳。在这众声之中,我听到了来自内心深渊的独语,开始时是如此陌生,后来变得异常清晰——是的,我在这喧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如此普通,又如此陌异。我凝视着眼前的雪,突然看清了自己的道路,而对于身处密林中的我而言,这是一种祝福,更是一种启示。那时候,我的手边放的正是黑塞的《悉达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把这部小说视为自己的“圣书”,把黑塞视为自己的文学导师。

那时候的我,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对所学的财务专业感到了深深的倦怠,对文学和哲学充满了浓烈的兴趣,而我又不敢轻易放弃自己的专业,更不敢把自己的犹疑与困惑说给其他人。于是,我选择了在暗地里写作,选择了把自己的心交付给眼前的空茫文档:起初是荒野,后来成为空海。最初的文字是诗歌,是散文,是文学评论,而这些文字都围绕着这颗漂浪不安的心。即便到如今,我依旧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心学:唯有看清了自己的心,才能瞥见世界的本来面目。在世界与我之间,存在与虚妄是等待被掀开的人生面纱。写作是我的应许之地:永远无法抵达,但内与外的风景短暂地治愈着我、引领着我、启示着我。只有在写作中,我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是的,写作就是回家,而那时候的我,在灵魂的意义上无家可归。这是最初的写作练习,而我是自己作品最忠实的批判者。

那时候的文字,是写在流水上的微光,而我在这文学荒野上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直到某天遇到了赫尔曼·黑塞的作品。起初是《悉达多》:我在暗夜中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光。我把这本书反复读了三遍,但依然不满足,因为某种匮乏淹没了我。为了让他的声音更长久地留在自己的体内,我把这本书逐字逐句地手抄在了蓝色笔记本上,而在好几个瞬间,我分不清是悉达多梦见了我,还是我梦见了悉达多。笃定的是,黑塞写下的不仅仅是悉达多,而是成千上万个“我”,并由“我”抵达“众我”,并由“众我”抵达“无我”之境。这便是杰作的秘密:每个读者都在其中瞥见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并由此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路,而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自己在这路上相伴相行,彼此映照,相互温存。《悉达多》是长在我体内的生命之树,而我时不时要向这棵神树祷告,以此来慰藉心中的神明。不得不承认的是,我渴望写出像黑塞一般清澈深邃又晶莹透亮的作品,如同暗夜中的灯,如同远海中的船。

在《悉达多》之后,我又读了黑塞的《荒原狼》《德米安》《在轮下》《玻璃球游戏》《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等诸多作品。在他的文学世界里,我慢慢地看清了属于自己的道路。是的,道路是黑塞作品的重要意象与主题——神圣的路与世俗的路,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众多的路与唯一的路,而所有的路又是同一条路。小说之内,每个人都在迷路;小说之外,每个人都在寻路。在所有路的尽头,我们终将以时间的名义而相遇。因而,路是标识、是征象、是寓言,更是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启示录。

于是,我把黑塞的作品装进了心里,开始了自己文学意义上的精神漫游。后来的我,还是坚持读完了财务专业,并顺利地进入了某家大型国企做会计工作。后来,在重读完《荒原狼》那个夜晚,我听到了内心的召唤,于是辞掉了这份稳定的工作,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生涯。从国企大门离开的那个瞬间,我就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回头,告诉自己要珍视内心最真切的热望与渴求。唯有聆听自己的心,你才能找到属于的自己的路,你才能看清世界的本来面目。后来的我,再也没有做过关于迷路与失踪的梦,再也没有看见那个无脸的黑衣人。唯有走在自己的路上,你才能够在顿悟中领受真正的人生意义,即便这意义是梦幻泡影,但我们每个人都是幻觉动物,并以此为生为活。

在我后来的作品中,对意义的追寻与探索是共同的主题。并不是作家写下了作品,而是作品写下了作家;并不是我们在寻找道路,而是道路在寻找我们。这便是黑塞作品带给我的精神启示。正是在这样的创作理念下,我写下了《春生》,算得上是我对这位文学导师遥远却诚心的艺术致敬。写完小说的那个午后,我长久地凝视镜子,看见了自己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