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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光——《微不足道的一切》创作谈
来源:《收获》 | 哲贵  2024年05月23日09:29

父亲确诊帕金森后,我跟他开玩笑,邓小平和拳王阿里也是帕金森,从今往后,您跟伟人平起平坐了。父亲看着我,面无表情。我猜不透父亲此时的心情,但我知道,这个表情此后将是父亲的常态。这也是他的病症之一。

父亲最早被发现不对劲的是,他在路上好好地骑着自行车,自行车突然不听使唤,连人带车冲进路边水沟。毫无征兆。毫无商量余地。我后来知道,问题不在自行车,而在他的双手,也不完全是他的双手,包括他的身体,不听脑子指挥了,自行其是了。

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沉默的人往往自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连人带车摔进路边水沟的事,没有任何光彩可言,他不会对我们说,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但是,不说不等于没发生,不等于没人知道。自从第一次连人带车摔进路边水沟后,父亲就跟水沟较上劲了。每一次“事故”发生后,父亲奋力将自行车从水沟推上来,拍拍坐垫,好像是责备,也好像是安慰,然后,故作轻松地继续上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后来,有人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将此事告诉了我,我“押解”父亲去医院检查。医生很肯定地告诉我,是帕金森,你看你父亲的脸,是典型的面具脸;你再看看他的右手,间歇性地颤抖。这两个是帕金森典型症状。

我记得,那是二〇〇六年的夏天。也是从那时开始,父亲开始知道自己是个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帕金森,也开始了每天与药相伴的日子。

帕金森没有特效药,但有缓解症状的药。医生给父亲开了三种药:森福罗、珂丹和美多芭(后来换成息宁)。按照医生的要求,一天吃三次药,早上起床前、中饭前和晚饭前。为什么是这三个时间点?医生是根据父亲的病情和帕金森的发病特点作出判断的。帕金森的特点除了手抖外,另一个明显症状是身体僵硬,先从后脑勺开始发硬,逐渐蔓延全身,直至身体完全失控。而吃了药之后,身上的血脉得到疏通和缓解,身体恢复了感觉,能够接收到脑子的指令,顺畅了,灵活了,“活”过来了。又是一条好汉了。

父亲对谁也没说,自作主张将三次用药减成两次——他将起床前那次省略了。原因是从吃药开始,父亲也开始了他每天早上的长跑。问题是,他没吃药,身体完全是僵化的,做出的动作是机械的,跟机器人一模一样。那还怎么跑步?但是,父亲不管,他跑步前坚决不吃药,无论母亲和我怎么劝说,他都沉默以对。他不肯张开嘴巴吃药,谁也不能硬灌是不是?

父亲是在阳台上跑步的。我们家阳台是个小型停车场,可以停二十辆汽车。早上,绝大部分汽车上班去了,父亲成了阳台主人。我偷偷观察过父亲的跑步。刚开始阶段,基本不能算跑。他的双脚无法同时离地,连单腿离地都很困难。父亲咬着牙,身体前倾,用身体前扑的力量推进(从运动学上讲,这是对的,人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脱离地球引力)。慢慢地,双手摆动了,两个膝盖能弯曲了,双腿也有了同时腾空的空间。站在三十米之外,我似乎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两个小时后,跑步结束。父亲在阳台上不快不慢地走着。这个时候,他的脚步是轻快的,似乎通过两个小时的跑步,他克服了身体和精神上的障碍,跨越到了另一个层面。我不知道父亲抵达到哪个层面?那里是什么画面?我猜想,那肯定是人间仙境,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我只能猜想父亲的愉悦,包括身体和精神上的愉悦。这一点,从他脸上可以看出来,他脸上挂满了汗珠,更主要的是,他脸上渗透出微微笑意,他的汗珠和笑意似乎变成了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身体,也照亮了我的眼睛,更照亮了整个世界。

想念父亲。

2024年5月9日 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