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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的审视与严苛的省思 ——读侯健飞自选集《远古的笛音》
来源:文艺报 | 张家鸿  2024年05月15日14:55

散文是什么?散文是自我心性的流露、自我状态的呈现。散文集是什么?在我看来,散文集就是作家本人的生命书。细细品读一册散文集,犹如身在作家呼吸、欢笑、愤怒、悲伤的现场。打开散文集,是走近真相、走近真实,听见可感的心跳。

从古至今,打动人的散文一定是充满细节的。尽管,散文写作并非为了打动人,只是为了自然的表达与自洽的倾诉。细节,让文字发光发热,带着温度,走进读者内心。

在《我和干妈梅娘先生》中,作者就很善于通过细节来达意。与梅娘先生结缘后的第一个春节,是在头次见面之后一个月左右,侯健飞给老人送去一盆万年青。见到这盆绿植,老人笑得很开心。“送我出门的时候,梅娘先生非常自然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这仅是第二次拜访,编辑与作家、晚辈与长辈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搭”这个动作恰是两人从陌生到亲切、从生分到熟稔的无声转变。换言之,这一回,梅娘先生对来访的小侯,并不只是将之视作出版社编辑,还当作有情意、值得深交的晚辈。

《字奠》记录的是校对老吴的故事。因一部书某些词汇把不准的问题,老吴直接向一把手提出重审书稿。作为作者,得知此事的侯健飞怒不可遏,直接到老吴办公室大声质问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愤然离开。“次日上午,老吴敲开我的房门,笑嘻嘻地走进来。”老吴一手摸着肚子,一手下意识地向前伸手,一边嘴里表达着歉意。来到青岛一个多月左右,侯健飞突然得知老吴去世的消息。念及此事,想到老吴道歉的画面,侯健飞心中满是酸楚。老吴的大度与宽容无不体现在笑嘻嘻、摸肚子与向前伸这三个细节里。身为前辈的老吴,为何主动道歉?他担心晚辈因误解深陷愤怒中不能脱离,他如此珍惜两人的友情。

1986年的那个中秋节,注定是侯健飞一生难忘的日子,不是因为连队会餐时满桌的鸡鸭鱼肉,而是两个剥了皮的鸡蛋。那个晚上,尚在侦察排防化班的侯健飞与战友们刚坐下来,便见海峰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用盘子盖着的大碗。送到,他就走了。一整个晚上,那碗面没动过一筷子。“会餐结束后,一个战友顺手把面条倒进垃圾桶,这时我看到有两个剥皮的鸡蛋,圆圆的,像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垃圾桶里望着我。”这似乎是海峰的眼睛,充满关心和爱护,充满责怪与不解。《杨柳依然青青》记录的就是这份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战友情:深夜里,海峰悄悄从床上下来,小声提醒他胃病最怕受凉,明天一定要请长假去看病;开饭时,海峰不顾一切上前抢馒头,而后快速把馒头摁在他碗里;泡在床下的衣服,每次来不及自己动手洗,就被海峰抢先端走;某个晚上,在他上厕所的道上,海峰半道拦住并塞给他一卷钱总共30元;训练前,海峰对他说,要是真打成地面战了,你就跟着我,紧紧地跟着。

梅娘先生、校对老吴、战友海峰等等,被侯健飞用生动的细节和文字记录了下来。被记录者的言行举止、性格品性,与记录者的情感,在文字里融为一体。一路歌唱、一路陪伴、一路关怀,正因为有了他们,侯健飞才是这样的侯健飞,侯健飞才有这样的文字。他们是其写作的灵感之源,也是其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侯健飞善于自省,不吝自剖,在自己朴素的笔端,他流露出的是不讲情面的反思。不讲情面,并非缺少感情,而是不顾忌自己的面子。文字既已写出,当然是给读者看的。然而,他更直接、坦诚地指向自我内心。好的散文,无一例外会狠狠地锐利地指向自我,把内心的光明与阴暗写出。

“那个时期,我正挣扎在生活的又一个低谷:人生理想被嘲笑,文学特长被忽视,领导不喜欢,老婆没工作,自己还很虚荣,我已经接近精神分裂的边缘。”为何自己会一直教训儿子?侯健飞如此表述。他把个人多重失意后的焦灼、愤怒、沮丧,带进为人父的角色中,带进处理父子关系的琐事中。于此,他毫不掩饰自己为人父的失败。《慢慢长大》写的是儿子,更是写他自己。作品讲述的是儿子从迷茫到坚定的成长史,亦勾勒出作者为人父曾有的暴躁、迷茫、惶恐、虚荣,以及更多难以归类的复杂点滴。再如在《杨柳依然青青》中,海峰的点滴付出被作者一一记录着,但文字背后鲜明可感的自我考问便是:“我”到底为海峰做过什么?没有。人生之路上,海峰给过他的,太多太多。甚至有的时候,他认为这是应得的;有的时候,他反而因此不耐烦了,嫌海峰啰唆、婆妈了。这是侯健飞深深的愧疚与自责,甚至是忏悔。

散文集里有几篇文字,以动物为主角,《我与狗儿的情感生活》乃其中之一。文中写到少年时家里养的那只名叫“四眼”的狗,打狗风炽热的时候,父亲把四眼活活勒死。不敢挺身救助这个陪伴自己7年的伙伴,侯健飞展示的是远去几十年的那个少年的懦弱,以及因懦弱无能而流淌出的悲伤甚至绝望。

真实是写作的皈依,也是写作的路径。在这本书里,侯健飞朴素、诚挚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这一件件事、一份份情,是他生命里的光斑,虽小却很重要。人生很短,因为有这些情感注入、融入,人生很长亦很辽阔;人生荒寒,因为有亲朋好友的陪伴、呵护,人生的暖意即便不够浓烈亦不会长久消失。侯健飞在《高山流水》中如此写道:“人与人相交,唯心心相印才得长久,然这心心相印,必得有志同道合作根底——这志同道合,亦有如两心之间一条汩汩而流之血管,不然哪得两人之同心共振,哪得两人之情感相融!”我以为,正是侯健飞把一颗心掏出,心中曾有的光芒与明媚,曾有的不堪、憋屈、黯淡,均可毫无保留写出,以此期待读者回馈以心心相印抑或志同道合。作者力求呈现一种原本的、天然的真实,让字里行间涌动着一股充沛的人格力量。很显然,这与文采、技巧、构思无关。

这本散文自选集的第二辑“三镜斋随笔”多以短章表达对社会事件的看法。正直之气、仗义之气蕴含于字里行间,令人读后久久深思。千把字的《弃婴》表达对婴儿顽强生命力与救助婴儿的老夫妇的双重敬意。还有很多篇章是对具体作家作品的点评,语词锋利,短却有理,短而有力。这与上述的怀人记事之文形成了不同的风格。怀人记事之文篇幅长,是情感遏制不住却又朴素至极的表达。事因人而存在,记事为的是怀人。人,才是写作的目的;人,才是情感表达的皈依。对社会事件发表看法,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一击即命中靶心,有忍不住的畅快、痛快。

走笔至此,我忽然想到,侯健飞的“心心相印”说,与巴金先生把心毫无保留献给读者是一脉相承的。把最宝贵、最值得珍视的交给读者,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期待得到读者的情感馈赠。

(作者系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