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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小说创作,生活与选择 ——王蒙北京大学演讲
来源:《当代文坛》 | 王蒙  2024年04月16日08:38

今天便是一次与演讲主题的“周旋”。我今天的讲座题为“生活与选择”,主要内容是“十五个自问自答题”,前四个有关人生,后十一个有关小说创作。

第一题:你为什么那么小就成了地下党员?

1946年,我见到了第一个共产党人。1946年,美国的马歇尔上将、中国共产党代表周恩来以及国民党代表张治中,共同组成军事调处执行部。北京也有一个分部,中共方面的代表是叶剑英同志。当时叶剑英的秘书李新同志到我家,给我的父亲转带一封信,因此我有幸接触到了共产党。我在心底呼喊:新的学问、新的态度,共产党太棒了!从那时候,我就选定了中国共产党。我当时的追求就是要像苏联电影《马克辛三部曲·马克辛的青年时代》里的地下党员那样,做一个职业革命家。

第二题:你为什么选择了文学?

我从小热爱两种学问:一个是文学,一个是数学。1952年,中国提出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我看了苏联作家安东诺夫的小说《第一个职务》。这篇小说写在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名刚刚毕业的女学生体会到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当时,我已经是北京团市委的干部,但因为只读到高中一年级,所以要继续上大学。我想要报考建筑系没能获得批准,学建筑困难,深造数学也有困难,我只好选择写作。当时,我刚刚看完苏联作家爱伦堡写的《谈作家的工作》,不禁感慨文学怎么这么吸引人啊!

第三题:1963年为何选择去新疆?

我非常希望做到毛主席的话: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结合,知识分子要经风雨见世面。当时,恰逢中国文联举办的读书班,我和三个来自北京的“摘帽右派”以及一些省市地的党委书记、文联领导一起参加了这个读书班。学习的内容是反修,读书班一边开讨论会批判苏联的修正主义,一边每天看一个苏联修正主义的电影,也是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笑)。我当时想到外地扩展一下自己的生活经验,因为在北京搞无产阶级革命下继续革命,我有点找不到感觉。我想如果能到新疆去,那就好办一点,热爱边疆、保卫边疆、民族团结,这三条感觉我肯定找得着,所以我最后选择了新疆。我这一辈子,小事上可能嘀咕半年,大事基本上十分钟内就可以做出决定。于是我给我爱人打电话,五分钟之内她说:“很好,我很喜欢看新疆的歌舞”,于是我们就去了新疆,这是我此生极正确的选择之一。

第四题:如果对人生做一个总结,你愿意说什么?

我可以说四个字:坚持学习。所谓“坚持学习”,一是坚持,二是学习。写作要坚持,遇到困难要坚持,不发表了要坚持,不能发表了要坚持,有人有意见了要坚持,得罪人了要坚持,身体不好要坚持,学外语要坚持。我没正经学过外语,众多语言里学得还不错的是维吾尔语。我会的英语词汇大概只是应该会的三十分之一,但在一次采访中,记者却还问我为何英语如此流利。其实英语算什么?我在日本举办的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上的发言,用的是日语;在德黑兰官方讲话的前15分钟用的是波斯语;在哈萨克驻华大使馆的发言,用的是哈萨克语;在阿拉穆图跟当地的作家见面讲的也是哈萨克语。但其实这些语种我并不精通,我是蒙事。我也喜欢这样的游戏,喜欢和谁都能交流的感觉。这是我热爱的“坚持学习”。

接下来,我们谈一谈创作。

第一题:为什么一上来就写长篇《青春万岁》,《青春万岁》是怎么成功的?

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创作先从短小的写起。但我认为如果太难写的话,就先从长篇写起。为什么呢?写《青春万岁》的时候,我对文学小说的技巧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我有一段极为特殊的人生经验:11岁见到了共产党的代表,14岁做了地下共产党员,15岁离开学校成为团市委干部,18岁做了团区委副书记,23岁就划成右派。拥有这种别人不可能有的生活经验,然后再把自己真实的感情与真实的经历,融入创作之中,正是《青春万岁》不讲究写作技巧却能够打动人心的关键。原本中国青年出版社,是打算筛掉这个稿子的。但是,时任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部主任的吴小武,也就是作家萧也牧,找了老作家萧殷。他指出我的作品艺术感觉好,差在缺少主线。后来,我去当时的中苏友好协会听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六交响曲》,听完这个交响乐我突然明白,主线就在交响乐里——要有所连接,还要有所岔开,同时又要记得收束回来,还要对照着再出一条线,以此做到既分散又统一。我一下就知道怎么改了,这才有了后来的《青春万岁》。

还有一个原因,写新疆的七十万字《这边风景》只能写长篇。“文革”时期的写作特点就是任何内容都需要有“八股”的成分。但“八股”也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真实化真情化。为什么?作为一个少年共产党员,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歌颂毛主席是真诚的。我在中央团校上学的时候,看《毛泽东青年时代》极为入迷。直到现在,毛泽东的词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独立寒秋,湘江北去”,还有“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我歌颂人民公社,但同时也写人民公社的困难之处。如果写短篇,往短了写3000字,但3000字里面得有2995个字是“八股”,没有这么多字这个“八股”就不完整。可如果是写70万字的《这边风景》,我只需要用十之一的篇幅写“八股”,而且这十分之一里面有十分之九都是真诚的,剩下的63万字则是我自己的创作。这样一来,长篇就比短篇好多了。作家写短篇,一定把全部的文学本事都使出来,无论是选材、角度、开头、结尾、中间的华彩、核心都得写出来。写中篇,则是作家和小说的摔跤,是和小说的共舞。而写长篇,是长篇写你,是它在压榨你,在约束着你。长篇是对作家的生活经验、阅历、记忆力的多重考验。

第二题,你是不是政治写作?你的作品能否使文学性再纯一点?

作家与作家之间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生活、理想、梦幻、激情、向往、献身、记录、证明、显示,哪一件能够绝对地离开政治?政治当中哪一个不是我的切身切骨,刻骨铭心的体会呢?曹雪芹与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有多少政治啊!再例如,托尔斯泰是一个宗教狂,又是忏悔的提倡者,但是托尔斯泰的《复活》却把旧沙俄的整个上层建筑:陪审制度、法庭、大理院、东正教总部,全部批判了一遍。所以,我写政治是写我的生活,是写我的生活特点,是我的生活经验的强光。

第三题,少一点政治?事实上,我写过好多和政治毫无关系的书。例如《成语新编》中讲了一个关于珍珠的故事。我写得很简单,我们都知道鱼目混珠的故事,但我这篇讲的是珠混鱼目。小说中,主人把一颗有瑕疵的珠子扔到了一个装有大量鱼目的垃圾箱中,于是珠子就遭到了鱼目们的攻击:你算什么东西,你想混在我们鱼目当中,你是鱼目吗?你能看东西吗?由此珠子受到了莫大的打击。珠子受到打击后,又被一个女孩子看到,女孩认为它挺可爱便拿了回去。但拿回去以后别人又笑话女孩,你怎么拿一个有瑕疵的珠子呢?她就很生气,拿起东西朝珠子一砸,那个瑕疵变成了一滴眼泪,珠子也变成了一颗带眼泪的珍珠,成了绝世珍宝。

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一个以孝顺名闻的申姓家庭,有五六个孩子。他们的父亲得了一点病,这五个孩子便闹得不可开交,有的说得吃这个药,有的说要吃那个药,还有的说得住院等等,总是闹得一塌糊涂。终于,父亲忍受不住这种争吵就逃跑了,并随之发出一条父亲不幸逝世的信息。然而,过了20年,这个父亲的朋友却在外地碰到到这个老头,说你不是死了吗?父亲十分惊恐,说千万别说我活着,要不我那群孝子又要找来了,到那时候我就活不了了。这是我写的一个笑话。

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以后,我还写过一篇很短的小说《冬雨》,也很有趣。它先是被翻译成了英语,登在捷克斯洛伐克的英语外国文学刊物上,之后又被翻译成斯洛伐克语,登在斯洛伐克的期刊上。有人评价这篇小说有一种伤感,伤感里又有一种温馨。我想这多少显示出了文学在情感上的调节、抚慰功能。

第四题,我想起一个很感兴趣的问题。我曾在网上看到一篇讲俄罗斯文学中的悲剧性的文章。这篇文章提出,俄罗斯的现实主义文学,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望其项背,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的作品中,存在一种很难实现的理想,而且他们对日常的生活、日常的利益,有一种轻视,由此呈现出一种过分的悲剧感。这文章说俄国人常常嘲笑英国文学,例如在他们看来,狄更斯所幻想的生活是一种小市民的愿望,没有俄罗斯文学中蕴含的那种高尚、献身与伟大的痛苦。但是狄更斯的小说归根到底是有利于老百姓过上小康生活的。这话我觉得很好玩。高尔基曾经抨击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如果狼写小说,写出来一定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充满人性的丑恶、人生的悲哀的作品。但在我看来,如果真的是狼写小说,不妨让它写两篇试试,咱们起码可以看看新鲜。所以我一直觉得狼和小说,既存在悖论,又有包容的可能。文学就是这样宽广和包容的。狼的问题在于不可让它参与放羊,而不在于它想写小说 。

第五题,为什么我的有些作品熬了那么长时间才能出生?我谈一下《这边风景》。《青春万岁》是我1953年写的,到了1979年正式出版,历时26年。《这边风景》是1978年完稿,2013 年正式出版,历时35年。2022年2月份,《人民文学》发表了1956年写的《从前的初恋》,历时66年。其实当年我也给《人民文学》投过稿,但收到了退稿通知,没说任何理由。我自己觉得,可能是它离生活太近,怎么看都不像小说,甚至有的地方像日记,包括里面写的今日天气,都是有据可循的。但经过66年以后,我现在看它太像小说了。我觉得有特殊的生活积累对于长篇小说的书写,太重要了。有人说我的《这边风景》是“1960年代伊犁的清明上河图”,你们想一想,在“文革”中能够写出70万字的长篇小说,又能有耐心等到30多年后再出版,也算难能可贵了,也是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第六题,是我加的一个问题。我的《这边风景》是靠地域性取胜的,写少数民族,写宗教,都是别人所不知道的素材。《这边风景》中的对话全部是维吾尔语,我把它们翻译成了汉语。举个例子,我们普通话中说“有什么办法呢?”或者是北京话里说“没法子”,但维吾尔语不说“没有办法”,他们说“办法又有多少呢?”我把这句话翻译成“有几多办法呢?”这才是维吾尔语。我维吾尔语的朋友说,看完此书忘记了它是汉语写的,维吾尔语与汉语融合在一起了。这就是《这边风景》的地域特色之一。我昨天晚上看《卡萨布兰卡》,这个电影也是特别突出地域特点,有时候搞创作,也要抓紧了“地域”的特点。

第七题。“文革”结束以后,我更愿意提到的作品是《夜的眼》。《夜的眼》表达人生的转机、生活的转机、社会的转机。里面既有遗憾,又有留恋,又有愿望。如果你们对王蒙的作品有兴趣,希望你们能去阅读一下。天津的女作家赵玫说她上学时看完《夜的眼》,觉得文学变得不一样了,人生也变得不一样了。

第八个问题,我是意识流的提倡者吗?

也不妨这么说。但是意识流的标志性、范例性的作品我都没有看过,伍尔夫、福克纳的我也都没有看过。回想起来,到现在为止我写小说就是靠一系列的感觉,一种艺术的感觉。最近出版的61卷本《王蒙创作70年全稿》,其中散文的第一篇叫《春天的心》,这是我初中二年级的作文,在校刊里还有刊登,有人看完说他忽然明白了王蒙上学时写作文就是意识流的风格,是艺术感觉的风格。还有全集里旧体诗的第一首《题画马》:“千里追风孰可匹,长途跋涉不觉劳。只因伯乐无从觅,化作神龙上九霄”。这是我十岁时候写的,为什么十岁的时候写这样的诗作?我只能解释为假装大人,正像是我老了假装年轻一样。

第九,再说一下《活动变人形》,这篇小说最重要的就是第二章。《活动变人形》的话剧已经在全国演出了多次,并且获得了诸多奖项。后来,我写《笑的风》再次与《活动变人形》衔接上了。什么事呢?“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很简单,讲的是自由恋爱带来幸福,包办婚姻带来痛苦,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我写的是欲自由恋爱而不可得,真自由恋爱也未必能够获得幸福。包办婚姻是不道德的,但解除包办婚姻的重担,往往是女性在承担。解除包办婚姻的结果是女人被抛弃,男人欣欣向荣、事业发达。这个现象过去没有人写,而我在作品里却大胆地提了出来。

第十,我还写过一篇成人童话:《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讲“反右”前夕,一位女士结婚得到了一件极好的衣服,但由于当时整个社会的风情都在变化,所以她一直没有机会穿这件衣服。等到改革开放,终于可以穿了,但这件衣服却已经过时显得极为老气了。这都是别人没有特别注意到的。

最后,关于我的“后期作品”。过去写东西,我常常发挥“地域”的特点,现在写东西,我更愿意发挥“时间”的特点、年龄的特点。我现在往往先从一百年以前写起,小说按百科全书来写,知识越多越好,信息越多越好。但这种书写必须要有小说的趣味,不能是让人害怕的百科全书,不能是讨人嫌的百科全书。

“时间”在文学中的作用特别大,无论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头对于“时间”的描写方式,还是李商隐《夜雨寄北》中“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对于“时间”的书写,都显示出“时间”之于文学的作用。对于立志写小说的创作者来说,无论是洋的、土的、民间的、庙堂的、老党员的、老干部的、小孩的、流亡者的,在文学上,我们都需要公平地对待、文学性地对待,这正是文学上创造性的体现。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