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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至死是少年
来源:北京晚报 | 李楠  2024年04月13日10:48

年少时,读李白,读的是他的潇洒恣意,读的是他的痛快。

他开心和生气都很纯粹,就像个孩子,高兴的时候就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高兴的时候就“我再也不跟你玩了”。他可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也可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快乐的时候就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喝酒的时候就说“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发愁的时候就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喜欢你,说,“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他看不起你,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他自由,想去哪就去哪,在唐玄宗赐七宝床、高力士脱靴、杨贵妃研墨的顶峰时刻,他也能说走就走,游山玩水,寻亲访友,行侠仗义,什么烦心事,都无关紧要。他宣泄情绪永远那么直率,高就是“噫吁嚱,危乎高哉!”深就是“桃花潭水深千尺”,浪漫也夸张到极点:“飞流直下三千尺”“会须一饮三百杯”“尔来四万八千岁”“轻舟已过万重山”。

年少时,读李白,读的是李白的痛快。总以为他无拘无束,想辞职就直接炒老板鱿鱼,天南海北走四方,哪里都有朋友,喝酒作诗,多么潇洒,一生活得飞扬跋扈,灿烂明媚。那时候没有经过世事艰难,没有走过弯路,不懂隐忍的辛苦,不知道前怕狼后怕虎有多难抉择,不知道“放弃”这两个字的分量,以为说走就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那时读李白,只觉得畅快。读他的诗词,也得青春洋溢地读,要站着读,大汗淋漓地读,站在山顶上迎着山风放声读,感受情趣张力的痛快,与天地同在的气魄。

而中年时,再读李白,读的是他的不易与勇气。

成年人活得克制,即便内心有一万种委屈不愿,但还是要面带微笑地跟对方说“好的”。可是李白不是,李白在最青春的时候,曾遇到帝王之师的司马承祯,且被他赞许为: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这让李白自信心爆棚,写下《大鹏遇希有鸟赋》。可是这只大鹏鸟,却并没有迎风而起,相反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向各级各类官员变着花样不停地举荐自己。心气如此高的他,一点点儿地将自己低到尘埃中,以“打不死我,就要爬起来再战斗”的姿态横行职场。

当他在办公室坐着,等待皇上传召,却只能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可能是别人毕生所求,但绝不是他所愿。唐玄宗虽然赏识他,但并非将他当成朝中要员,只是当成一个文学侍从来欣赏的,对于李白而言,他是要“济苍生,安黎元”的,所以我不知道当他在夜里写下那封辞职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但是我想,当一个人和自己为之奋斗的理想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的时候,他该有多难过。“赐金放还”,李白走了。他一边感慨“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却又一边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再或者,算了算了,来喝酒吧,“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不是为五斗米折腰,而是为了成就自己报国的宏图大业试着“条条大路通罗马”。此路不通,再换一条路走。可惜的是,他没有被别人读懂,世人看不懂他的抱负,所以他孤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不像陶渊明、苏轼、刘禹锡,起起伏伏中调整了自我心态,“一蓑烟雨任平生”,已经超脱在冥冥众生之上,他们是放过,放过自己。但李白不是,他终其一生活在自己幼稚天真的世界里,即便与现实世界如此不兼容,他一次次倒下,又凭着一股傻劲生猛地冲起来。

他上了永王的船,想着终于能一展抱负,挥斥方遒。谁料,差点被杀头,人生跌入最低谷,流放夜郎。后遇国家大赦,李白竟然还不在大赦名单之中,多亏友人百般求情,他才能在去流放的路上被赦免。在这样的大起大落下,再来读这千古名句,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轻舟已过万重山”。轻舟已过万重山啊!

如今,跳出李白再来看李白,他的性格注定他像“飞蛾扑火”一样是个悲剧。但大凡大才者,总有不被人理解的地方,是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一个世界,像“过家家”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着自己的态度,有着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和评判标准。

以现在很多人的观点来看,当“翰林供奉”的李白有多爽,每天只要“躺平”,不用承担啥责任,上班摸摸鱼,下班喝喝酒,还管什么人生理想,实现什么人生价值。但李白不是,他是“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的大鹏鸟,“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他是影响时局、大济苍生、遮天蔽日的“天生我材”,怎可拘泥在其中,当一个“AI智能写作助手”一般随时等候皇上召唤呢?有人这样描述李白:他就像一团跳跃的火苗,狂放,热烈,争突,燃烧自己,挥洒豪情,一分一秒都不会休止。即使火势不旺的时候,他也是洋溢着低沉的怒号,尽力迸射出火光。

人生“得”很难,但是“舍”更难。在那个干谒多年好不容易等来皇帝召唤的时刻,他没有委曲求全,磨平自己的棱角,将自己那“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狂禁锢在一个虚名中。人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所以,走过年少,才更懂得李白的可贵。

正如李长之在《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一文中所写,“说真的,他的一生和我们的一生并没有太大的悬殊。他有悲,我们也有悲;他有喜,我们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就正是我们所悲的,所喜的。然而,有一个不同,就是他比我们的喜,喜得厉害,悲,悲得厉害。于是我们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种扩展和解放了。而这种扩展和解放却又是我们心灵的深处,于种种压迫之余,所时时刻刻在期待着,在寻求着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诗库里总有李白,而李白的诗歌也总是不自觉地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在李白这里,永远热泪盈眶。他至死都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