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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诗学随笔选录
来源:《江南诗》 | 西川  2024年04月10日10:08

诗歌除了表达情感,本身意味着一种思维方式。经过这种思维方式的训练,你干什么都能看到另外一片天地,开始有某种脱轨的感觉。问题在于,有些人愿意脱轨,有些人不愿意,他们追求生活的安全,思维的安全。真正对诗歌有兴趣的人,会发现他生活中有不安全的地方,诗歌里也会有一些不安全的地方。

举个简单例子,普通人喜欢的出门是旅游,诗人喜欢的是旅行。旅游就是去公园,在已有的答案里面,已有的摆设中逛一逛;旅行是面对未知的,这里面有陷阱有危险。所以一个人愿意去旅行,他要做好冒险的准备,如果不愿意去旅行,就去公园逛逛,好像他增长了见识,其实并没有,因为他看到的风景都是他能够想象的。然后在他能够想象的空间里占个位置,拍张照片。海子活着时说过一句话:“很多人关心的是自然当中的我,而我热爱自然本身。”这话说得多好。放到这块也一样,你究竟是旅游还是旅行,自己拿主意。你去旅游,我对你没建议;你去旅行,我的建议是做好面对危险和未知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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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学术界的朋友,跟我讲得非常清楚:“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对当代诗歌没有什么兴趣?因为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好的当代诗歌批评。”谁能读懂保罗·策兰?但阐释学大家伽达默尔专门写本书来阐释保罗·策兰;海德格尔专门来解释荷尔德林也包括画家凡·高。凡·高活着的时候,谁觉得凡·高是个大艺术家?

诗歌不是诗歌自己的事儿,是整个文化系统的事情。所以诗歌在今天的处境,绝不是诗歌本身造成的,整个文化系统都是这样,你的教育问题,你的思想问题,你的文化视野……一个社会有没有创造力,你能不能体会到一种时代精神,这些东西全抱在一起,单独讨论诗歌没有意义。

同样的道理,我们理解古诗的时候——因为我是一个写诗的人,我得问古诗是怎么形成的——那么唐代诗人的主要读物是《文选》,不是诗,全是骈文,他们的诗歌滋养很多不是诗歌。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只读唐诗宋词,一定无法接近唐诗宋词,你必须同时把诗经、楚辞、诸子百家、前四史、汉赋还有建安文学搁在一块,才构成唐诗的文化背景。就像我谈中国当代诗歌,不只是当代诗歌的事,没有好的电影,没有好的舞蹈,没有好的当代艺术,谈不了当代诗歌,不会有好的当代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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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精神结构、世界观都不一样。我曾说过我是一个50%的诗人,除了写诗,我也做翻译,也做中国古代文学、古代绘画研究,也拍纪录片,也做一些批评工作。我的批评工作包括了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我的批评通向思想探讨,很少在当代文学、诗歌范围内就事论事地指名道姓。如果读者愿意把这种略过视作一种骄傲,我也没有意见。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生来该扮演什么角色,于是有了我的跨界。

对我的写作来说,批评工作具有特殊意义。20世纪初法国诗人保罗·瓦雷里说过,现代诗歌有一个品质,就是把批评引入到诗歌写作当中来。在诗歌写作和批评工作之间来回切换,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之处。我既会在诗歌创作里容纳批评因素,也会向批评加入诗歌因素。但我谨防带有抒情色彩的印象式批评写作。我要求我的批评工作多少带有一点货真价实的学术色彩,它应该硬一点,应该包含信息量。所谓抒情的印象式的批评在我看来是批评的无能。

曾有朋友问我,批评、思考会否妨碍我的诗歌创作。我对他的建议是:去读我的诗歌!当然如果他以19世纪西方和俄国浪漫主义的文学趣味、1930年代中国文学青年的趣味、1950到1970年代的文学趣味、纯粹的唐诗宋词趣味来读我的诗歌,他一定会读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甚至愤怒或者不屑。

诗歌写作带给了我发现世界、感受世界、归纳自己、整理自己、比较自己与他人的好处,我把这些东西带入了我的批评。它们有时有点像随笔。而“随笔”,当然,从来不是随便写下来的东西。严格意义上的“随笔”不是“小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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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诗意”的看法很宽泛。我理解的诗意与很多人理解的现成的、陈旧的、不变的、保守的、单向度的、文雅的诗意不同。不光中国古人对诗意有很多现成的说法,但仅就中国古人来说,刘勰、钟嵘、陆机、司空图、严羽等,都提出过划时代的看法。这其中,唐代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列举过诗意的各个方面,例如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等等。这种归类和划分,塑造了我们的诗歌意识、感受世界和表达自我甚至是表达无我的方式,但我不得不说,在今天,在这样一种社会、历史环境中,它们也限制了我们的文学拓展。尽管我对古体诗写作并非一无所知,并非毫无感觉,但我不是一个只认古体诗的人:诗意对我来说,是一种有再生之感的东西。在我看来,有时候,一个残酷的东西里也有诗意,一个破烂的东西里也有诗意,一个丑陋的东西里也有诗意;当然一个优美的东西,自然会传递出优美的诗意。

一旦拥有了与真正的、活生生的世界(而不是教条中的、成语中的、古体诗中的、现成概念中的世界)发生关系的文字能力,我就不需要专门去寻找所谓的“诗意”了(那往往是别人的诗意)。“诗意”无处不在。在我的理解中,诗意中包含着反讽和当下性。举个例子:我曾在贵州凯里走访过一座封闭的种植园。种植园大门的上方有几个水泥大字:“幸福家园”,但在门口的一侧挂着个木牌,上书四字“禁止入内”,于是我脱口而出“幸福家园禁止入内”!经我这么一说,同行的朋友们全乐了:这是反讽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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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20多年前的作品,那时的我对诗艺的理解还属于初级阶段,尽管那时我已开始改变写作路数,从一种文雅的、保守的、庄重的、象征的、高蹈的、形式上相对整饬的写法,向一种开放的、有些野蛮的、容纳杂质的,容纳思想、历史、悖论、反讽、幽默的写法转变,但这种转变一开始主要表现在我的长诗写作中,短诗写作面貌上的改变当时还没有那么明显;换句话说,我当时对如何在短诗中容纳当代生活,还没什么把握。而在我整个的写作中,短诗写作大概只耗费了我五分之一的精力,我的另外五分之四的精力花在长诗写作、随笔写作、翻译、中国古代诗歌和绘画的研究上,除此之外,我还参与许多跨界艺术工作。

我在网上读到这样的说法:西川后来越写越差!或者,西川退步真快呀!而我的自我判断却是:幸亏我后来转变了写法,否则我就是一个断绝了诗艺和思想进步的人。困惑、不快、发现和发明推着我走到今天,我现在对诗歌的理解与1980年代、1990年代初,差别巨大。我之所以写成今天的样子,既不是为了在智力上自我原谅,也不是为了讨好流行趣味。

我在网上还见到过有人据这本诗集对我做出的另一个批评,认为我是一个“西化”的诗歌作者。对此,作为《唐诗的读法》和《北宋:山水画乌托邦》的作者,我不想具体回应。我自己对诗艺的看法并非一成不变。另外,可以把中西问题延伸开来看:我们不能把自己不认识的东西不假思索地称之为外来的东西,因为很可能外国也没有这样的东西。我们对自己的原创性工作就这么没有自信吗?我们自己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够独特吗?这种独特的生活不要求真正与之对称的语言方式和艺术形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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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光自己探索,也鼓动年轻人探索。长沙举行的“2022平行诗歌节”,我建议他们专门设了一个环节,叫poetry slam,翻成“诗喃诗歌现场”。我撺掇认识的年轻戏剧导演已经有几年了,现在终于有人做了。这个东西国外的年轻人都玩,诗歌朗诵实际上已经变成一种诗歌表演。我们中国人喜欢诗配乐,但是poetry slam,就是现场诗歌,绝不允许有音乐,只能充分挖掘你的语言可能性,你可以跺脚,你可以蹦,但不能动任何乐器。

我自己做朗诵,知道什么东西适合朗诵。因为现场听都是一遍过耳,诗歌必须清晰简单,有更强的音乐性。大多数时候我要考虑现场效果,这首诗句子不能太长,长度也不能太长。然后这首诗必须有几个诗眼,是大家能够接住的。当然我会根据情况,如果是上百人的朗诵会,我会选择一类东西;如果只有很少几个人,我就可能读很短的诗;如果在798的画廊里做朗诵,来朗诵会的人比如说都是关心当代艺术的人,我就能够朗诵自己的长诗《开花》,那些听众的情绪会被调动起来;如果在一个公共场合,老百姓跑来听,我一定读一个很短的诗,节奏感也比较强,他们觉得这是诗,一遍过耳就完了。

参加朗诵会的时候,我不光考虑听众,也考虑我前头是谁后头是谁。我前头那人如果特别高昂,我一定读一首调子特别低的诗。就像写东西有结构,一个朗诵会也应该有结构。我还曾经靠在公共汽车站站牌上朗诵。我有一个唱歌的朋友,在疫情期间的北京八达岭搞了一场音乐会,没有观众,唱给群山听。我甚至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朗诵给昆虫和飞鸟听,甚至读给自己听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