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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骨:流浪的猫依旧流浪
来源:《长城》 | 顾骨  2024年04月03日10:32

《米奇妙妙屋》的故事源于一篇突如其来的诉状。这篇小说故事层面上的设计并不复杂,打小讨厌猫的乔麦在女儿的带领下开始痴迷喂养流浪猫,而后稀里糊涂地因野猫伤人被方太告上法庭,并因此与原告方太结识。乔麦败诉,愤愤不平与丈夫一起登门“致歉”时,却发现方太亦是一位流浪猫的饲养者,由此生发情感的变化,唤醒自身对流浪猫处境的思考。故事结尾,乔麦一家人短暂辞家,发现方太亦已搬走,曾经喂养的野猫皆尽散去,纷纷选择进入水泥森林。自此,故事收束,对全篇不止不休的情感探讨亦不再作交代,只留待读者意会。

从文本上不难得出这是一篇情感性小说的结论,支撑起小说起承转合的更多是并不强烈但足够绵长的情感。林檎几乎将整篇小说全部的推进任务交由情感,让叙事依靠情感变化进行与完成。其中,舆论与谈论便是推动事件发展的主战场。乔麦的思考,每每基于这两个行为唤醒。比如,乔麦在喂养流浪猫的微信群中,生发出更多对喂养一事的责任感,而在使用江城流浪猫救助论坛“毛孩之家”上,她的反应也值得玩味,网友的两边倒体现群情的变化,聚焦到乔麦个人,则显然是一种由媒介依存到信号回避的过程。在互联网上,网民的情感通过对乔麦的毁誉而传达;在现实中,与丈夫、方太、宠物店长的交谈又让乔麦自身对猫的喜爱与厌恶反复呈现,四种情感对冲交融,聚焦点全在流浪猫上,继而将对流浪猫生存处境的思考在无奇的现实与情感的暗流之中全盘托出。

如果将这篇小说视作一个锁,那么关键钥匙自然是情感,可拿着钥匙的人却并非女主人公乔麦,而是原告方太。与方太的见面给乔麦上了心锁:流浪却被饲养的野猫如同巨婴,人走则鸟兽散,甚至这巨婴存在着“每一只毛孩子都曾留下了柔软的影像,实在无法想象它们发狂的样子”和“主人死掉之后,宠物无人喂养,只能啃尸体”的危险性,流浪猫的生存境况从此成为乔麦亟需面对的新问题。与此同时,上门劝阻乔麦饲养以防野猫汇聚的刘队长也搬出种种业主理由,“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个老头,听说还是教授,研究了一辈子生态。’野猫要捕鸟的知道吧,刘队长说,你们喂流浪猫,那些被吃掉的小鸟又上哪说理去。”这样的说法不免让人想起释迦牟尼佛割肉饲鹰的公案,而乔麦显然并没有这样的舍身义气,她对此无措,刘队长借驴下坡,提出扑杀建议,又引发乔麦的抵抗。放弃饲养小区的流浪猫后,她将被物业退回的纸棚猫窝“米奇妙妙屋”转交给方太,方太作为将流浪猫转化成家猫的饲养者,接过米奇妙妙屋更像是接过了一种传递的使命。她继续承担将部分野猫聚于檐下的责任,而游走于小区的野猫,则对停止饲养的乔麦保持起警惕与距离。乔麦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后一次有了尝试救助流浪猫的念头,她与丈夫前往宠物学校,天真地想要通过培训训练流浪猫不咬人,而校长则提出更合理的批量绝育方案,乔麦败兴而归,最终放任流浪猫自流。故事结尾,乔麦一家子登门拜访方太,却发现方太已搬走,满屋的野猫亦皆散去,乔麦两个月没再喂食,小区里的流浪猫也都举家迁徙。方太家中只剩一只猫留待主人公见证其离去,主动消失在水泥森林里,大有“唯见长江天际流”之感。

故事从一而终,一直是对流浪猫的生存境况探讨,但也仅仅只是探讨。离奇的诉状,被还回的米奇妙妙屋,先后离去的方太和乔麦一家,许多突变并没有改变什么,探讨止步于探讨,流浪的猫依旧流浪着。

流浪猫自有其街头法则与领地意识,这样的社会性行为其实亦指涉更多,突然兽性大发的温驯野猫,是真正的突然兽性大发,还是本性使然?彼得·汉德克在《无欲的悲歌》里写道,自从了解了人,我就爱上了动物。然而,在短暂亲昵时见证动物的社会性行为后,该如何正确面对本性暴露的动物,依旧是难题。现实世界没有提供万能钥匙的米奇妙妙屋,野猫的野,流浪猫的流浪不因一时的饲育而改变,没有全面解法的局部最优解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了无奈之选。结尾,乔麦不再干涉野猫的选择,以逃避为最优解,然而早在文中,也已预兆着离去小黑猫的宿命。

“流浪猫平均寿命也就两到三年,说不定哪天食物中毒而死或者被车撞死,这才是它们大多数的归宿。但是论坛上看不到这些,似乎那里的猫都是天使,只在每一个都市人下班回家需要慰藉的时候从天而降,用它们毛茸茸的身子蹭蹭你的裤脚,然后告诉你世界很美,生活美好。”

林檎擅长闲笔,更多时候,他并不致力于直面问题,给出标准答案,而是选择去聚焦于情感的发散。在他过往的作品中,不难发现,他惯于书写对动物逝去的感知,在动物身上,体现某种稀缺的关怀,但并非浓墨重彩地呈现逝去的这一过程,而是通过他人与他物来传达其自身对逝去动物的感知与思考。在这篇小说里,他在猫身上想象了一种艰难的生存境况,在他往常的作品中,这样曲径通幽的例子也并不少见。譬如,在《司号》中,人对被偶然撞死的狗产生了愧疚感,起意要给狗“风光大葬”,又或者《菜鲟》里,反对父母当“刽子手”吃螃蟹,执意要撒盐入水饲养青蟹的孩子小贝。这样的闲笔既成固定章法,又传递不同情绪,已经成为林檎的拿手把戏,只是没想到他已经到了抓住一次现实细节就能爆发出一篇平稳又暗含深意的小说的地步。

我有理由期待林檎在平静生活的河流中能够继续弄潮,就像汪曾祺先生说过的那样,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