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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我想说一点赫拉巴尔,就一点
来源:《东吴学术》 | 毕飞宇  2024年04月01日08:15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最近的大半年,经常有朋友和我谈起艺术家的变化,缘由当然是因为拙作《欢迎来到人间》的面世。朋友的意思很简单,变化好哇,牛,艺术家应改变。更多的人把艺术家的变化视为创造。

但是,诚实地说,有关这个话题,虽然有些时候我也附和,但我的本意是停止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在写作《欢迎来到人间》的漫长岁月里,我被这本书折磨,我唯一没有考虑的恰恰是我如何去改变我自己,我指的是小说的策略和修辞。回过头来看,《欢迎来到人间》的确和我过去的作品不一样了,我指的是《青衣》《玉米》《平原》《推拿》等。但是,你再往前看,看看我的《雨天的棉花糖》《叙事》和《充满瓷器的时代》,我哪里变化了呢?你不能说《叙事》不是我写的。

前些日子,一个三十年没见面的朋友来电话,谈了一点琐事,挂电话之前,朋友说:“你的嗓音粗多了,”我说:“那当然,老了么。”朋友说:“虽然粗了,但还是你的声音。”

我是学过声乐的人,这话我懂。我的几条基本的声线都在那里,不同的是,因为老去,声线震动的分工不一样了。

我一定是有变化的,我在生活,我在阅读,我在看,我在想,我在感受,我在写,这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伴随着冷暖与明暗的过程。可是我要说,我几乎不求变。我真的非常骄傲,我的表达“合适了”就可以,这个合适就是我可以继续下去。还要怎么样呢?可是,继续不下去的时候它在所难免,那我就必须停下来,那我就只能把写好的部分推倒了。我不会求变,一个对自己有高要求的作家不该为了求变而去写作。他的目的应该是表达自我,在这个过程当中,所谓的变化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充分,同时可以让自己完成。

我最大的一次变化无疑在《叙事》之后。那一段时间,我30岁的那一年,我真的考虑过变化。我自己知道,《叙事》的写法该结束了,未来的中国文学不会是《叙事》的样子。然而,就阅读这个角度而言,我最大的一次变化是在《青衣》与《玉米》之间。我想说的是,动手写《玉米》的时候,我是沿着《青衣》这个路子往前走的。差不多在一万多字之后,玉米的母亲,施桂芳,她出现了。她的出现赋予了我一种崭新的小说叙事,那就是平铺,还有直叙。我是一个多么鄙视平铺直叙的人,我可是读西方现代作品成长起来的,我怎么可以平铺直叙?可是,这种完全陌生的调调让我舒服,一个人怎么能抗拒他的快感呢?当然,我也有依据,《诗经》都可以平铺、都能够直叙,我怎么就不可以?即使“时代”不能接受我的写作,那又怎么样?无非就是无人喝彩呗。无人喝彩,那又怎么样?我内心的豪情就是在这个时候涌动起来的,我把电脑里所有的文字都删了,只留下了施桂芳这个高傲的和可怜的女士,也就千把字。《玉米》是这样开的头:“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丢给了大女儿玉米”。我想说的是,这不是“求变”的结果,是写的结果。在面目全新的作者背后,最大的存在是这个:依然故我。

这就要说到《欢迎来到人间》了,正如我老老实实所交代的那样,这部作品我推翻过好几次,这里头有我个人的原因,它涉及到我的年纪、阅历、阅读和局限,自然也有外部的原因,这个大家都知道。我的每一次推翻都相当艰难,很煎熬,可是我不能不推翻。不推翻我就继续不下去。所谓的推翻其实就是判断——这样不行。这样不行,那我就得那样;那样还不行,那我就必须别样。庆幸的是,我在年轻的时候做过很多不同式样的尝试,它为不同的别样提供了可能。我想说的是,《欢迎来到人间》之所以是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我精益求精的结果,更不是我求变的结果。我不会为了所谓的变化,我要付出如此漫长的时间代价和如此巨大的情绪代价。求变,老实说它太小儿科了。我只是迫不得已。我只想往前走。当我爬不上去的时候,我就不能只靠我的两只脚,我只能手脚并用。我还能怎么样?当我的呼吸跟不上的时候,我必须龇牙咧嘴,我还能怎么样?龇牙咧嘴难看么?不一定。当你在酒会上拍下一组照片,有人龇牙咧嘴,那自然是丑陋不堪的。可是,如果你看到图片涉及拳击、举重、摔跤,换句话说,涉及对抗、尊严和竭尽全力,我敢说,所有的龇牙咧嘴都分外动人。美学的无意识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想起了赫拉巴尔。在我们读完了《巴比代尔》之后,你完全可以想象出他雕塑般的面容或者背影。是的,巴比代尔,那就是赫拉巴尔。赫拉巴尔,他只能是巴比代尔。一张大嘴,滔滔不绝。几乎不叙事,就是不停地说、说、说。令人赞叹的事情在《过于喧嚣的孤独》这里终于降临了,——那张上天入地的大嘴巴,它闭上了。是铺天盖地的孤独让赫拉巴尔闭上了他无与伦比的大嘴巴。它不说了。赫拉巴尔开始了绵密的、无限辽阔的、无所不能的叙事。是的,叙事。“唯见长江天际流”一般的叙事,“雪拥蓝关马不前”一般的叙事,上善若水一般的叙事。——这还是赫拉巴尔么?不是。当赫拉巴尔在五楼上纵身一跃的时候,我们知道了,真正的赫拉巴尔出现了。是叙事而不是大嘴巴最终完成了伟大的赫拉巴尔,他的大嘴巴仅仅是他的前奏。不是他想变,是窗外变了,因为他来到了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