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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万莹:幸好虚构是一种怜悯,她以心灵血肉重新书写鼓浪屿
来源:《钟山》 | 龚万莹  2024年03月29日09:35

1987年春节,我在鼓浪屿出生。我的人生从此与岛屿有关。

幼儿园时,老师问我们的梦想是什么?当同学们在医生、老师和科学家之间极限三选一的时候,我大喊一声:“我要当老板!”当老板,然后买下整座岛。这是四岁的我表达爱的方式,渴望全然拥有这岛屿。小时候,岛屿一直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总觉得用手摸老厝或者巨大的榕树,就能体会到他们传递过来的信息。一个孩子跟一座岛,是真的可以做朋友,做家人。

大一些,我明白,当年的小屁孩说的只是小屁话。初中时,岛上开始一轮轮拆迁,先是工厂,然后是居民区、学校。我对着报纸胆战心惊,害怕终有一天会被驱逐。与此同时,岛上的老房子,在台风夜里一幢幢倒塌。他们在离我而去,我没有办法。房会塌,树会倒。我没有办法。那时,我带着胶片机,咔嚓咔嚓满岛拍照,留下岛的图片标本。在梦里,我看见岛屿灭没,反复惊醒,在棉被里哭。那时我还不是一个爱装没事的大人。

18岁后我就离开了岛屿,去外地读书,学的是商科。毕业后,在外企找了对口的职位。2012年起,我在上海、英国、荷兰多地工作,身边的同事们,都是一轮又一轮竞争中的宠儿。公司会议中,我经常接触到精英的意气风发,但办公室的厕所里,也常听到有人哭泣。市场部的每件事都是火烧眉毛,似乎这一刻不抽鞭子推进,下一秒地球就会爆炸。我就这样在“市场营销”的火车上,一路高速向前。但数字和职位,不能给我生命真正的意义。30岁时,HR跟我商量升职,而我选择辞职。

我并不是觉得商业不好。正相反,我见过行业里那些智慧优秀的人们,我欣赏前辈和同事们那样的身姿。但是,身在其中的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只奋力耕地的梅花鹿。我原先不确认自己的面目,总想像别人一般矫健,于是催逼着蹄子向前,似乎发展得也不错。直到我遇到了另一群从森林蹦跳而出的梅花鹿,我知道了,那条危险的、无保障的、未必有产出的路,自此无法拒绝了。于是,我奋力一跃,离开了原来的田地,进入了未知的林子。那是2018年。

而与文字的缘分早在生活的暗流中潜伏。十年前,我已明确此生的重点是写作,于是我一边在外企工作,一边学习创作。我在伦敦采访过十几个朋友,有卢旺达大屠杀中图西族的幸存者S,参与废奴运动的剧作家Jo,在街头向流浪汉布道的亚当等等。我发现,原来他者都比我有趣。可要深深理解他者,又与挖掘自己的灵魂有关。如果说市场营销研究的是大多数人,文学研究的就是少数人,在共情与自我开掘的路上走得够远,也能抵达他者的心灵。

写这本小说集的两年里,我常感觉进入了无边缘无止尽的黑暗,体会到自我在暗地里被慢慢溶解的痛苦。如同在鱼腹中,我看不见明亮晨星。我只见生命的土地上遍布着荆棘与蒺藜,遍布着孤独者与暗哑的人。可我并非例外,我也是那孤独者,我也是那暗哑的人。毕竟人生的击打苦待,有谁能幸免呢?有些窄路,若不是自己走过,又如何与喜乐的人同喜,与哀哭的人同哭呢?我在他者身上,看见自己的脸、自己的血,于是忍不住想包扎,想缠裹,想送对方出鱼腹,哪怕只是在故事里。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在创作上起身行路的第一站,我想要为岛屿、为闽南而写。我想描摹的是故乡,这座有老厝,有教堂,有渔民人,世家仔,猪哥亮,矮巷子,蒜蓉枝,黄翅鱼的岛屿。但又不真的是鼓浪屿。

现在我的故乡早已改变,它的崩塌从断成两半的邻居开始。儿时的台风夜,我看见潮湿的空气里竟然弥漫黄烟,女孩的叫声如同尖刀划破夜空也刻进我大脑内壁——她的房子倒塌了,她的阿爸被压在深处。然后大雨开始滂沱,我还记得橘色的街灯倾泻在胶黑雨衣上,厝边邻居们乌沉沉地聚在一起,低语。旧故乡开始崩落的碎片,连同那声暗夜尖叫,劈中幼年的我。那时的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似乎永在的故乡,其实是会消失的。

岛屿受潮了。

多年后的我,再一次嗅吸到那样微凉的气味,是从我的长辈身上。衰败、悲哀、病痛、死亡、苦难、绝望,我曾经风闻却从未真正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突然明白,似乎永远都会在的家人,也是会离去的。长辈们就在不远处,说着闽南语,像一条条河流,好像永远不变,叫我眷恋。但生活的故事要继续,孩子就不能只是孩子。小孩会变成大人。大人会变成老人。老人会慢慢离去。管你是不是勇敢,时间都要向前。是的,从脑子的理解,到心灵的感知,常有多年的路要走。选择了爱,就要面对失去,这是在世为人的悲哀。

生命受潮了。

死亡的毒钩一直在垂钓我们,这是日头之下一件坚韧的旧事。崭新而脆弱的,只是我们。原来不长久的,是我和我所爱的人,不是这座岛。一个速朽的生命,试图去爱一座长存的岛。这算不算一种妄想?但如果加上文字呢?如今我将那些碎片和河流从体内拔出,却希望给他们更好的归宿。面对失去,并不是只有哭泣和绝望吧。身体总是一天天毁坏的。老厝、植物、兽与人,这些眼所能见的,在世间不过是须臾。可是爱,希望,勇气,温柔良善,那些所不见的,却能存到永远。

必须说的是,作为写小说的人,我自然是一个虚构者。《岛屿的厝》这本书中的地点、人物、情节都经过编织创造,并非对现实的复刻,而是在脑海中重新创造一座岛屿。这本书是南方岛屿上互相交织的九个故事,像交错的窄巷,故事纵横关联着。岛屿若船。虚构的岛屿之上,麦子和稗子一并生长。有人钻入海底,有人爬上天梯,爱与死亡交战,悼亡的迷雾与希望的微光常同时降临。

我又想,或许从第一本书开始,就不仅仅是为了保住岛屿,而是为了放生这座岛屿。岛从不应该只属于我,我不该用自私去妄图占有。我在自己的脑海中搭建出一方水土,一生携带,这是岛屿给我的礼物,我该知足。我在鼓浪屿上出生长大,就永远会是岛屿的孩子。岛屿的孩子,就该明白海潮永动,生命也当像船一样在起伏里前行。岛屿必须向后退,人才能向前走。

18岁离家,36岁出版这本书。想来有些心痛,如今不在岛的日子与在岛的日子等长了。无论如何,岛屿都在,被命运挪移的是我。

幸好虚构是一种怜悯,让我可以喘息。以心灵血肉建造岛屿,必然痛苦。但若是这至轻至暂的苦楚,微尘般的心思,得以映照出一丝天光,让人得着安慰,便是荣幸。岛屿连通海心,旅客仍需向深处跋涉。海潮砰訇,她在说——

“时间悠长,天地间有座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