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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 AI绘画是艺术吗?
来源:光明日报 | 马立新 刘昌奇  2024年03月29日08:35

编者按

人工智能(AI)绘画在当下发展得如火如荼,也成为学术圈的热议话题。AI绘画给艺术带来了怎样的机遇和挑战,它又能否被称作艺术品呢?在往期的《学术争鸣》中,专家学者们对此进行了探讨。本期我们继续聚焦AI绘画作品的艺术性问题。

马立新认为,AI绘画属于一种崭新的数字艺术形式,既然AI绘画整个创作环节都必须有赖于人类主体全面、积极、主动参与,AI绘画作品也显现出无可置疑的审美价值,那么AI绘画就有充分理由被视为艺术。刘昌奇提出,艺术创作是人类以语言、图像、行为等为媒介,有意识、有创造性地进行思想与情感交流的社会交往活动,而AI绘画作品只是对已有绘画风格进行模仿的产物,并不诞生于特定的历史情境中,也不具备自我意识,因此并非艺术。

AI绘画是一种新型艺术形式

马立新

图①:法国艺术团体Obvious在2018年创作的AI绘画作品《贝拉米伯爵》。

图①:法国艺术团体Obvious在2018年创作的AI绘画作品《贝拉米伯爵》。

图②:普通用户通过发布文本指令生成的AI作品。

图②:普通用户通过发布文本指令生成的AI作品。

图③:普通用户通过发布文本指令生成的AI作品。

图③:普通用户通过发布文本指令生成的AI作品。

近年来,随着深度神经网络技术、特别是GAN(生成对抗网络)、CAN(创造对抗网络)、GPT(生成式预训练Transformer模型)等算法模型的快速进展,AI(人工智能)绘画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开始进入大众的视野。在我看来,这是数字技术催生的又一种新型艺术形式。

判定AI绘画是不是艺术,这要从艺术的本质谈起。

在人类艺术史上,理论家们对于艺术本质的认识集中在三个不同的尺度上:首先是功能尺度,认为审美价值是构成艺术的一个根本尺度;其次是语境尺度,认为艺术的认定需要特定的艺术机构或艺术语境;第三是历史尺度,认为人们对于艺术的认识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从艺术发展历史中可以找到认定艺术的重要经验尺度。

此外,当代著名艺术哲学家布洛克还提出了一个更具包容性的艺术阐释框架,他认为艺术乃是铭刻着强烈人类精神印记的审美客体。在这里,他特别强调了人类的主体意识对于某一客体艺术身份认定的重要性。这一概念受到学术界和艺术界的普遍重视和采纳。

从上述标准出发,我们可以对AI绘画的身份属性加以考察和分析。

让我们首先从《贝拉米伯爵》(见图①)这幅引起全球轰动的AI油画作品展开讨论。这幅作品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强烈的印象派风格。画中的主人公从着装到脸部表情都朦朦胧胧,似真似幻,它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画作,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所呈现出的那种真实之美,有天壤之别。这幅AI绘画作品可作为当下专业AI艺术家作品的表征。

我们再来看看目前最流行的AI绘画创作平台之一的Midjourney上普通用户发布的两幅AI作品(见图②③)。相对于前一幅作品,这两幅AI绘画给人一种迥然不同的审美感受:其一,从绘画形式上看,这些AI作品突破了经典绘画的美学框架,造型奇特,呈现出强烈的后现代风格;其二,从审美功效看,这些AI作品更贴近今天人们的生活情境,因而更容易激发人们的审美兴趣;其三,从绘画内容和主题看,似乎没有了专业AI作品的深刻感和严肃感。这样的AI作品正是目前AI生成性绘画的主流风格。因此,从审美功能尺度审视,两类AI绘画作品尽管风格不同,但都有资格被视为艺术。

从语境尺度来看,《贝拉米伯爵》被公开拍卖,并大获成功。拍卖行赋予AI作品艺术资格,这在很大程度上近似于法国艺术家杜尚将《泉》(编辑注:杜尚在商店里买了一个普通的小便盆,将其命名为《泉》)送交相关艺术展进行展览以及法国著名的蓬皮杜现代美术馆将《泉》作为永久收藏品收藏。事实上,目前已经有很多AI绘画作品被世界著名美术馆收藏,还有更多AI绘画正在参加一些著名的艺术展览,这些专业的艺术场景都在赋予AI绘画艺术身份。

从历史尺度看,AI绘画作品同样有理由被视为艺术。比AI绘画早出现100年的摄影艺术,也曾遭遇身份质疑,但最终还是被人们普遍接受,并成为一种大众化的艺术。换句话说,今天的AI绘画不过是百年以来陆续出现的摄影艺术、广播艺术、电影艺术、电视艺术、数字艺术的同样历史逻辑的赓续。

摄影艺术、广播艺术、影视艺术、数字艺术作为典型的现代媒介艺术,都是由作为创作主体的艺术家运用现代技术创作的结果,是人类思想情感的直接的审美表达或形象表达。

可能有一些人会觉得,AI绘画创作的作品,更像是AI自主生成的。这是目前包括AI绘画在内的一切AI艺术作品共同面临的身份困境。其实,AI绘画的生成绝非GAN或CAN等算法模型能够独立或自主实现的,恰恰相反,目前任何AI绘画创作都是由AI和相关的艺术家或用户共同合作完成的,这集中体现在两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其一是AI绘画创作能力的构建(主要包括绘画算法设计、绘画算力培育、相关服务器的更新换挡等)无不彰显着人类主体的意志和理性精神。AI的算力无论如何强大,都离不开人类的赋能,它本身就是人类的创造物。

其二是每一幅AI绘画作品的生成都必然基于艺术家或特定用户的命令,而这命令中必然隐含着艺术家或用户对作品的特殊要求,比如特定的主题、特定的风格、特定的形象等,离开了人类的这些彰显着强烈的主体意识和主体诉求的指令,AI绝不可能主动或自主启动任何创作过程。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人类主体对于AI绘画创作的“制导”作用,绝非仅仅局限于AI创作过程的启动,而是发生在全过程。AI创作不同于人类艺术家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它能对作品进行连续和快速输出,而同时它又缺乏对作品质量的判断能力,这样人类主体就需要随时对输出的作品进行评估和选择;有时候为了提升AI作品的原创性与风格化,人类主体还需要主动改变AI正常的创作过程。至于AI绘画作品的策展,就更离不开人类主体。

既然AI绘画整个创作环节都必须有赖于人类主体的全面、积极、主动的介入和参与,AI绘画作品又同时显现出无可置疑的审美价值,那么AI绘画也就有充分理由被视为艺术。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是审美属性还是人类主体精神和意志的彰显,都在AI绘画作品中普遍存在,那为什么还有人对这些作品的艺术身份表示怀疑呢?在这些质疑声中,大多数人都以AI绘画创作的模仿机理为理由,认为这种模仿无论如何高超都不具备艺术的原创性或本真性,甚至视其为赝品。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早在两千五百年之前,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就在《诗学》中指出,“模仿是人的天性”,艺术家和诗人通过模仿可以揭示真理或“哲学意味”。古今中外的艺术实践也同样证明,像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毕加索、凡·高、齐白石、徐悲鸿等这些公认的艺术大师,都经历过各种艰苦的学习和模仿,才创作出堪称典范的艺术作品。因此,模仿本身并没有错,模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艺术创新的阶梯。更何况目前AI科学家和艺术家所研发的诸如GAN、CAN、GPT等应用模型和基础模型本身就被嵌入了各种创新学习机制,目的就在于确保AI算法能够生成别具一格的作品,在笔者看来,这恰恰是AI艺术较之其他艺术在创造上的一大天然优势。

还有人以目前的AI算法尚无力解读自身作品的意义为由,而将其作品放逐于艺术王国之外,这同样是武断的。因为对于一切艺术作品来说,最重要的是其本身的美学价值,而美学价值的大小和正负取决于创作者的艺术素养和创作技艺的高低,取决于作品在多大程度上促进了人们的身心健康,而不取决于作品的技术出身和血统的贵贱,更不取决于创作者是否能够圆满地解读自己的作品。

当然,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将AI绘画归属于一种崭新的数字艺术形式的时候,我们也应清醒地认识到,目前的AI绘画从美学价值和艺术质量上看,的确还没有达到人类艺术经典的水准,还有很多关键问题需要科学家和艺术家协作攻关,其中最为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让AI算法学会像人类艺术家那样体验生活,并掌握和精通艺术真实这一美学铁律。诚如是,包括AI绘画在内的AI艺术将在人类艺术百花园中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作者:马立新,系山东师范大学数字艺术哲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AI绘画不能被视为艺术

刘昌奇

如今,人工智能通过对海量信息的存储、学习与分析,已经可以生成以假乱真的绘画作品,甚至可以完成艺术大师们的未竟之作。2018年AI(人工智能)绘画作品《贝拉米伯爵》拍出43.25万美元的高价,可见AI绘画开始获得市场认可。

通过对大量经典作品的模仿与学习,AI已经可以惟妙惟肖地“创造”出古典主义、印象派、立体主义、抽象派等不同风格的绘画。这让不少艺术从业者感觉到危机,也让很多学者重新思考艺术的本质与意义、艺术家的社会功能等重要问题。但我认为,AI生成的绘画作品并非真正的、原创的艺术。

我所理解的艺术创作,并非简单地通过学习既往作品而输出类似作品这样一个智能机器程序生产过程,而是人类以语言、图像、物品、机器、身体、行为、情境、事件等为媒介,有意识、创造性地进行思想与情感交流的社会交往过程。

在这一点上,德国学者本雅明关于“灵韵”(Aura,出自本雅明著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论述,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艺术及其原创价值。在机械复制技术出现之前,艺术创作主要依靠个体艺术家的手工技艺,那时的艺术作品是独一无二的。同时,艺术作品主要用于尊道重孝等礼仪活动,这使其被赋予神圣的膜拜价值。随着摄影术的发明,对于有些形式的艺术作品,机械生产代替了手工制作,无限的可复制性代替了作品的独一无二性。此外,艺术作品也更多被用作娱乐宣传等世俗的展示活动,展示价值取代了膜拜价值。但是,无论艺术的主要生产方式与社会功能随着时代发生了多大转变,原创性艺术作品的“原真性”始终没有改变。原作最初诞生时的特定历史瞬间与存在境遇,是无法被机械复制的。这正是赝品和目前致力于模仿的AI绘画无法被赋予艺术原创价值的根本原因。

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的观点更加通俗易懂。他认为,艺术家与科学家一样,都需要面对时代提出的特定问题。只不过科学家应用的是理论知识,而艺术家是应用图式来回答时代问题。艺术史上的伟大艺术家,是那些用自己的方式最先回应特定时代艺术问题的人。

譬如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师马奈的作品,在今天看来可能不足为奇,可是进入他当时所处的历史情境,就能充分理解他的艺术成就。19世纪中叶日益发达的现代资本主义极大改变了人们的生产方式、社会生活与视觉经验,但当时大多数艺术家对这样的时代问题视而不见,仍然采用深度透视、精细笔触、棕褐色调等传统绘画语言描绘传统母题。对此感到不满的马奈放弃了传统画法,独自摸索。最终,马奈用外光画法进行创作。他的作品对时代问题给予了回答,向接踵而至的印象派、后印象派的画家们揭示出一条新的可以瞥见远景的艺术道路。

艺术史上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之所以被赋予重要的象征意义和人文价值,根本原因在于它们被卷入了艺术乃至社会历史发展的风云际会之中,成了打开特定历史情境与时代精神的关键钥匙。基于此,我认为即使AI生成的作品与达·芬奇或凡·高的一模一样,它们也无法被称作艺术。凡·高在他那个时代的大胆尝试推动了艺术革新,引领了艺术发展,而目前AI再生产出来同样的绘画作品,就只是在重复前人既有的劳动成果,而不是在创造新的历史,这与再描摹精良的赝品也并无多少艺术价值是一样的道理。

当然,有人愿意将赝品乃至批量生产的工艺品等大众文化工业制品也视作艺术,但这种对艺术极宽泛的理解显然不同于我们在此强调的真正原创的艺术。同时我们也可以断言,不需要太多艺术创造性的劳动与生产环节,终会被AI所取代。

艺术创造过程本质上是以自我意识为前提的精神生产和社会交往活动,艺术的关键就在于艺术家对其创作具有自觉性,艺术是艺术家基于自我意识对生活体验、人生阅历与精神感悟进行的创造性表达;而AI虽然可以对海量的艺术作品进行精细的统计、存储、分类、模仿,甚至可以生成新作品,但它仍然不能理解它模仿与“创作”的对象。即便AI生成的绘画作品可以有和凡·高一样热烈的颜色与稚拙的笔触,可是它仍然不能理解凡·高在艺术上的抱负、孤独与骄傲,更无法理解凡·高对时代精神困境的反馈及其对表现主义绘画的启示意义,那么艺术活动就没有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从这一层面上理解,AI绘画并不是艺术。

现在,人工智能仍只是人类的一种精密工具,人工智能看似可以自己创作作品,但这事实上是人为预先设计的计算程序的结果,而不能被视作人工智能脱离人的控制而进行的主动创作。虽然当代艺术对形式主导的现代艺术藩篱的突破,使得艺术的边界得以前所未有地拓展,艺术也变得越来越难以定义,但将艺术视作人类有意识的创作,而非纯粹自然的或机械的无意识的产物,仍然是人们普遍而朴素的艺术观念。

AI本身只是一种智能化的技术工具,它不能为AI绘画是艺术提供合法性支持,也不能为其艺术价值提供保证。AI遵从的逻辑,根本说来是现代科技的工具理性逻辑与算法逻辑,而不是艺术的反思判断逻辑与诗性逻辑。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人工智能被用于艺术创作始于20世纪中叶,而此时也正是当代艺术勃兴之时。但长期以来,科学家和艺术家用人工智能学习和模仿的作品,基本上是20世纪中期之前的现代艺术和古典艺术,而不是之后的当代艺术。换言之,目前的AI绘画其实是在用最先进的技术,重复20世纪中期之前积淀下来的既定艺术范式,而不是在参与创造新的当代艺术。事实上,当代艺术对于观念和理论的依赖,对于材料、物品、身体的强调,对于行为过程、偶然事件、情境氛围的探索,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可以视作对人工智能及其所依赖的算法逻辑的对抗。

站在当代艺术的视点上来看,目前的AI绘画可能不但不是艺术,而且是反艺术。因为AI遵循的工具理性逻辑,倾向于将所有既往的作品转换为抽象的数据代码,并据此将内在精神的力量转化为即时消费的流量,将丰富的人性降低为单纯的欲望,将存在的本真转换为虚拟的表象,而这恰恰是有违艺术的真精神的。艺术,说到底是包含精神锋芒的灿烂感性之光,是在展现生活本真的同时,又充满了诗性和生机的技术活动。它刺破虚假的欲望,撕破生活的表象,让因麻木而衰老的生命重新跃入生成的历险之中,重新被诗性充实、被生机鼓荡。

当然,在人工智能迅猛发展并对大部分社会生活领域进行革命性改造的今天,不能全然否认人工智能对绘画乃至整个文化艺术领域的影响。AI对于当代艺术的影响,一定不亚于摄影对于19世纪现代艺术的影响。目前尚不能被视作艺术的AI绘画,经过发展或创造性应用,未必不会创造出伟大的艺术作品。人工智能已经侵入很多以往被认为独属于艺术的领地,但我们既不必担忧“艺术之死”,也不必哀怨“艺术家之死”。因为正如摄影术加速了古典艺术的终结,也促进了现代艺术的发展一样,人工智能参与艺术生产之时,也是当代艺术重新为艺术设定目标与使命之时。历史反复证明着一个真理:危机中生长着机遇,绝望中孕育着希望。

(作者:刘昌奇,系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