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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4年第3期|贾志红:树
来源:《牡丹》2024年第3期 | 贾志红  2024年03月26日10:59

初秋的某个下午,我坐在一间会议室的后排,从前面七、八排人的肩膀缝隙间望向讲台。阳光斜照,一缕光洒在他的身上,像舞台的光束罩住一尊雕像。他坐姿端正,身板硬朗,脸庞清瘦、略黑,不像八十二岁。说话声音直、嗓门亮,吆喝着什么似的,像面对山、树林,或者一片空旷。

其时,他正面对着一群人在讲他和一座山的故事。他的名字和那座山相连,也和数不清的树相连。山是一座小山,没有名气,叫虎庙山,寻常得就像村里的人叫张大柱。说起树,那就多了,油松、侧柏、杜梨、刺槐、酸枣树、柿子树、元宝枫、核桃树、仁用杏树……

我从会议室的窗口望向虎庙山,人们说那是老高的山。不是高低的高,是他的姓,人们都喊他老高。下午的太阳正一寸寸往下坠落,光线越来越柔和,如老年人的表情。那些树正一寸寸往上生长,枝丫越来越张扬,像青年人的恣肆。

二十年前,虎庙山是一座光秃秃的山,现在它不荒了,披着绿。正是这一层层的绿,把老高拥到会议室的讲台上,接受很多人的注目和赞叹。

我看见那些树,花费的时间是一抬眼,换个雅化的词就是“瞬间”,而它们被看到,需要走过一条二十年的路。老高沿着这条路从六十二岁走到八十二岁。

说起芮城,想起古魏国,也想起《诗经》。据说《伐檀》篇采撷于此。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砍伐檀树的声音坎坎啊,那倒下的大树堆放在河边啊,河水清清、荡起阵阵涟漪啊。可谓朗朗上口,妇孺皆知。撇开《伐檀》篇的主旨,单看字面意思,那时虎庙山的树真多啊。河水若是指黄河的话,“清且涟”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其实,“河”字的本意就是黄河。说芮城,绕不开黄河。黄河在芮城具有不一样的表现,它经过九曲十八弯奔流到潼关附近,一仰头看见华山赫然在此,它翻越不过去,便折向东流,转折的地方正是芮城的风陵渡。从此,黄河便不再变更方向,顺着地势往东,奔流到海。

山底村在中条山南麓。山底村的山,不是指中条山,它是虎庙山,海拔只有一千五百多米。山上沟壑梁峁,纵横交错,站在山上能望见黄河。老高生在山底村,长在山底村,十八岁以前没有离开过山底村。那时的虎庙山已经是荒山秃岭。见惯了荒山秃岭的老高想上林业大学。十八岁的青年心里有个梦想,与树有关。林业大学果然也成全了他的梦想,只是梦想开花的地方不是他的故乡,是在别处,在他乡。

四十多年后,林业高级工程师老高站在虎庙山的山道上,看着眼前的荒山秃岭,看着一群山羊啃食着稀稀拉拉的杂草,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到他待过的那些别处,哪一处不是经他的手由穷山恶水到树木葱茏?一阵山风吹落了他的草帽,路过的牧羊人帮他捡起。牧羊人不认识白发的老高,可牧羊人似乎能看懂老高的失神,他说,几辈子了,日子还是老样子。然后他就追他的羊群去了。山风追着他跑,卷起一阵阵沙土。

其实那一天虎庙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山也是有心的。老高踩着夕阳的余晖下山,就在那个黄昏,一个决定已经在他的心中酝酿成熟。虎庙山似乎是感应到了老高这次长久的凝望将给它带来什么改变,它又卷起了一阵风,把枯草送上半空,而后它目送老高下山,也送别暮归的羊群。继而,黑暗笼罩山峦,星星爬上天空。夜幕遮蔽了一切,包括山的光秃、荒凉。

此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句话被老高反复说起,胸中像有一口闷气。老伴儿说老高夜里做梦都在叹气。苦涩的滋味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化,而是越积越稠,越来越令他寝食难安。满山的荒凉是在向一位林业高级工程师诉说?还是挑战?

那一年,六十二岁的退休林业高级工程师老高干了一件大事。他包下了虎庙山的万亩荒岭,与山底村签订了五十年的承包合同。

的确是一件大事,我能够想象二十年前的这份合同对乡亲们的震撼。山底村不大,二百多户人家,千把口人,寂寥的村人们擅长东家长、西家短地扯些闲言碎语。老高承包荒山的新鲜事被村主任家二闺女传给小喇叭似的张三嫂,一群女人在村口大槐树下嘀嘀咕咕一阵子后,就传遍了每户人家的炕头和饭桌。有说老高自找罪受的,有说老高把退休金白往山上扔的。老高不搭理村人们的冷嘲热讽,毕竟,虎庙山近百年甚至数百年都是一副荒凉的模样,人们以为这是天意,而人又往往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在这种能力面前,改变什么反而使他们惶惑不适。

取得家人的支持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环节却出了问题。老高的儿女们一致认为父亲疯了。他们不明白老高到底图什么,致富么?家里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营生,老高有退休工资;况且,在号称兔子不拉屎的虎庙山上种树,能致富么?对风险的忧虑或许就能压垮一家人;再退一步说,让一个六十二岁的老父亲冒着风险为儿孙致富,儿女们怎么有颜面在人前人后站立。儿女们认为阻挠父亲的行动势在必行。他们想到的是去母亲那里取得支持,母亲的反对票是最有威力的。他们的母亲,那一年六十三岁。

老高的妻子老张不识字,是个传统的乡村妇女。孩子们满以为能从母亲那里获得最有力的支持,却没有料到,母亲的力量毫无商量余地地给了父亲。老张说了一番令儿女们无言的话,她说,这一辈子,你们的爸爸要干的事情大多都是对着哩。他非要干,我就陪着干,要不怎么能叫老伴儿呢。以后呀,你爸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我听到这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思维没有在种树上,我想到爱。这个没什么文化的家庭妇女,对丈夫的爱有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她一辈子和丈夫相濡以沫。这是粗朴的爱情吧,或许他们一辈子彼此都没有说个爱字,但是一跟就是一辈子,同风共雨。儿女们见老两口儿态度坚决,便没了话说。那就干吧。壮年的儿女们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

在老伴儿支持绿化荒山这件事上,老高有句充满孩子气的埋怨,他说,老伴儿第一天是不同意的,还不给他做饭吃。老张脸一红,赶紧分辩,说那还不是担心你的身子骨嘛。我看到了一对老夫妻最动人的拌嘴。红云永远是最好的化妆品,它装饰每一位女性,不论年龄。“爱情宣言”发布以后,老高上山,老张也上山;他爬坡,她也爬坡;他数星星,她就看月亮。几个馍馍、一壶白开水陪着他们清晨上山、夜晚归家。年轻时他们是不是也没有如此形影不离、如此浪漫呢?虎庙山弥补了他们的缺憾吧?老高和老张,在星前月下的山道上边走边唠叨,说老伴儿你慢点啊,当心那块石头;说手电筒的电池该换了;说今天晚上回家蒸一笼新馍。在唠叨完这些日常的琐事后,老高说,日后不论谁先走,剩下的那个一定要领着子孙们把虎庙山的事干下去。

果真就干下来了。一坚持就是二十年。

春天开的工。那年的除夕恰好是二月四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立春。这是巧合也是天意吧。“立”即是开始,立春是春季的开始,而春天,是大地回暖,是候鸟北归,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要萌芽、要生长的季节。老天给了一个好彩头。播种、耕耘,耕耘、播种,老高率领一家人干起来了。

春节一过,一辆农用三轮车载着老高全家上了虎庙山的大疙瘩岭。那是一条羊走的路。老高说过,羊攀登到哪里,他就把树栽植到哪里。

先解决树种、树苗的问题。

老高退休前的单位率先赠送了五倍体的两百株刺槐良种。他习惯性地说了一个很专业的术语,五倍体的刺槐良种。我是外行,不懂五倍体比四倍体、三倍体好在哪里,我只想象着刺槐开花的时候,满山一片雪白、馨香。放蜂人将整箱整箱的蜜蜂带上虎庙山,又会有整箱整箱的槐花蜜走下虎庙山。老高又说,刺槐是温带植物,有抗旱能力,这很适合虎庙山缺水的现状,但是刺槐同时也喜欢深厚、肥沃的土壤,在贫瘠之地,它们不会好好长。听到这里,我关于刺槐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我不能责怪一株植物嫌贫爱富,对环境的选择是一切生物的本能。老高特别珍爱这两百株树苗,他把刺槐栽种在虎庙山上最好的地段,海拔四百米至一千米的阳坡,土质中性。像贫寒之家娶进门了一个讲究的媳妇儿,要把最好的家当分配给她。

接着他又从陕西买了一千多株板栗树苗,从一位苗木经营人那里买回五千株元宝枫树苗。这些树苗,几乎花去了老高家全部的积蓄。

上天似乎知道了老高的难处,送苗人正在路上。

有一天,老高家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走进来几位陌生人,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说,老高,赶快叫人卸车吧,树苗来了。

是八万株侧柏,八万株。这个数字让老高惊呆了。他激动地拉住送苗人的手,眼泪一个劲儿地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又有了关于侧柏林的想象,我配合着八万株这个数据想象着林子的大小、模样。一百亩?五百亩?嫩绿色?深绿色?像排列整齐的士兵?侧柏,株与株之间最相像,只要同一时间栽种,两棵树或是一片树,几乎看不出个体的差异,难怪人们总把侧柏比喻为着装一致的士兵。老高说,侧柏也耐旱,也喜阳,像刺槐一样适合虎庙山,而侧柏更粗朴,更耐活。老高和土壤是老朋友了,他摸透了土壤的脾气,他知道怎么才能留住岩石上那微薄的一层土,那层土太薄了,十几厘米到三十几厘米的厚度。而最适合虎庙山上这层薄土的树种就是侧柏了,他种得最多的树也是侧柏。这种树不仅耐旱,还耐寒、抗盐碱,在平地或陡壁上都能生长。若是土层薄,侧柏就会在主根的一定部位上侧向地从内部生出许多支根,这些侧根将牢牢地抓住那层薄土,不放松,而后,生长,生长。我想,为侧柏命名的植物学家到底是因为它有丰富发达的侧根还是因为它的枝条和叶片斜展而扁平,像一个侧面?或许都有吧。而这侧向展现的叶片又让侧柏极具抗风性。这强大而智慧的植物,它雌雄同株,它终年苍翠,它像一本教科书,写满生存的不屈和哲理。耐活是老高对侧柏最简单的评价。对一座荒山而言,耐活是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法则。

有了这些最初的树苗,老高一家人的心稳定了。接下来是水的问题。万物生长靠太阳,也靠水。虎庙山上最缺的就是水。一车一车地把水往山上拉,栽一棵浇一棵,浇一棵再栽一棵。人到哪里,树苗运到哪里,水运到哪里,就得有路修到哪里。老高伸出他的右手,用手指比划出数字,报废了六辆三轮车、一台推土机,整修、新修了十五公里道路。还有数不过来的轮胎、数不过来的铁锨铁镐钢钎、数不过来的球鞋。

在一个雨天,终于不用再费力拉水上山,老高想,可以趁机多抢种一些树了。当天的栽种任务完成后,雨还在下,宝贵的雨水顺着山路往下流,白白流走,冲走了土,还冲坏了他新拓宽的路,流到山下,或许还会冲毁山脚下的农田。他站在雨中,心疼地看着雨水、看着流失的土壤,也心疼地看着他的路,萌生了把雨水存贮起来的想法。想到就立刻干,在山路两旁每隔五十米打一眼水窖,一共打了三十多眼水窖,地表的雨水径流终于被蓄积起来。留住了水,保住了土,也保住了路。虎庙山上秋天雨水多,雨水汇集到水窖,在其它三个干旱的季节,能派上大用场。

有了苗、有了水、有了路,最基本的问题被老高一个个迎刃而解,接下来一切似乎该顺畅了?未必,未必啊,事实并不像想象得那样简单。虎庙山上,有苗有水,树也生长艰难。

有的地方土壤条件稍好,这样的地方不多,这样的地方是老高的宝贝,要保证种一棵活一棵。老高能够一镢定植,先把杂草刨开,用镢板扎进土里,向下撬,让镢板后面形成一个小洞穴,把带着营养钵的树苗放进小洞穴,然后迅速拔出镢板,扶正小苗,踩踏实树苗周围的土层。这样不破坏土壤的原有结构,墒保住了,树苗好活。

次年秋天,他为了加快绿山进度,也为了省钱省力,用播种的方式在大疙瘩岭上种了六百亩侧柏。他带领孩子们,还有支持他的一些乡亲,精心地将一粒粒种子播入穴窝。只等来年开春,嫩芽破土而出。

到了春天,睡了整个冬天的种子不负期待,嫩芽钻出了土层。看着在春天的阳光下生机盎然的嫩绿,老高的心也像阳光一样。一下子就是六百亩啊,按这个进度干下来,荒山披绿的愿望将提前实现。

但是,接下来,喜悦之情就被沉重的棍棒打得灰飞烟灭,萌发出土的嫩芽惨遭噩运了。只见成群的鸟飞来,落在嫩芽上啄食,野兔们兴奋地窜来窜去,它们毫不费力找到了春天里的第一道美食,吃得忘乎所以。仅仅几天时间,六百亩嫩芽不见了踪影。老高伤心,全家伤心。伤心之余他开始总结教训:虎庙山上只能栽植不能种植,尤其是侧柏。高氏植树法之一的薄膜覆盖法应运而生:在薄膜的覆盖下,用营养钵把树苗育好,再移栽到山上。

遇到石头多的地方,老高也不会放弃。他先用钢钎在石头层上凿个大坑,再从别处运来沃土,垫进去。这些客土一点也不客气,迅速进入角色,把树苗当成自己的亲孩子哺育。这样的树苗活不活要靠天,要靠祈祷。天和祈祷帮不了他时,他就靠自己。老高是个有足够耐心的人,种树本就是一件考验耐心和韧性的事。有韧劲儿的人用最笨的办法对付失败。树苗死了,他补种。再不活,再补种。仍不活,仍补种。这么多年,不知补种了多少次,数不清了,没法数,不数了,只看看虎庙山吧。上山的十几公里通道上的侧柏就是这样一棵棵栽种的,其中不乏一次次补栽后才成活的。侧柏已经长到,两米多高,迎风招展,生机勃勃。翠绿沿着山道逶迤而行,是一条绿色的飘带,从山前延伸到山后。八千三百亩荒山,分布十个山头、九十八条沟壑。这些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油松、侧柏成林,核桃、山杏、桃、李挂果,春有花,夏有荫,秋有果,冬有绿。

老高是穿行于绿海花浪中的山大王。他看不够他的树。老伴儿也看不够那些树,像看不够她的孙子们。她说,老高,你看,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咋就变清了哩?不识字的老张不懂生态良性循环、植被固化土壤这些老高经常说的话,她只知道,种下的树越多,后种下的树就更容易活,这有点像养孩子、养鸡、养猪、养羊。想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了。

笑着笑着,老张又哭了。她想起那几场火灾。水汩汩往下流的样子像一条大蛇,火苗滋滋溜溜窜上山的场景也像一条大蛇。火蛇瞬间就毁掉了一百亩侧柏林。而那片林子正是最早种下的、鼓舞全家坚持干下去的一百亩,不仅长势最好,更重要的是那片林子在全家人心里是标杆,意义非凡。那是一片母林,有了它,看着它,一千亩、一万亩就能在坚持中诞生。一把火毁了全家人心中的珍宝。老高眼前发黑,晕倒在山坡上。老张急火攻心,病倒了。孩子们伤心得吃不下、睡不着。

更惨痛的事情随后再次发生。五百多亩苗木在火中化为灰烬。那是全家人的黑暗时刻。老高什么也不说,他带着家人,把烧死的树苗挖掉,栽上新苗。还没有完全烧死的树,就把上面烧毁的树干锯掉,等待来年发出新芽。

老高说,他的山很轻,轻得只要一根火柴就能毁灭。

老高又说,他的山很重,重得要了大儿媳的命。

也是在一个秋天,那个秋天的阳光是否和此刻一样温煦已经无人愿意提及,那是个不堪回首的秋天。老高的大儿媳在去信用社取款给种树的乡亲们发放工资的路上遭遇了车祸。那天,老高再次昏倒。醒来后他就上了山,住在一间放羊人避雨圈羊的旧房子里,不愿见人。孩子们被突然降临的灾祸击垮了,纷纷劝老高就此收场。老高不像以往那样开口驳斥,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大儿媳是为了种树而亡,为了以他为首的全家人的事业而亡,从某种角度而言,他觉得是他连累了大儿媳,是他的梦想让大儿媳为之送命。

那些天,老高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挖呀、栽呀。在沉默中他想了很多。他想,如果就此罢手,半途而废,让一座荒山一直荒下去,就更对不起大儿媳了,她是为这些树而死去的。

这件事过去十七年了,再次提起,老高依然老泪纵横。

对此有深切痛感的还有老高的小女儿。她和大嫂感情深厚,大嫂的意外离世曾经让她对父亲充满埋怨。她心疼大哥家那突然没了妈的三个孩子,在劝父亲放弃治理荒山这件事上,小女儿有最强硬的立场。她比哥哥们更知道父亲为了荒山累出了一身病。常年的劳作和在山上一口凉馍、一口冷水的饮食,让父亲得了严重的胃病,此外还有关节炎、严重营养性贫血,还有几次在山上摔倒扭伤的后遗症。每次住院,医生都再三叮嘱,出院后千万不能再干重活了,要饮食规律。小女儿在劝父亲时,常常先是乞求,再是抱怨,最后是愤怒。她把医院的桌子拍得啪啪响,把老高气得老泪横流。不过,最后往往是父女俩一起哭。小女儿全线溃败,她受不了老父亲的眼泪,一个老人的眼泪于她而言就是天在哭。她也受不了父亲倚着医院的窗口,往虎庙山方向眺望的目光。

还能说什么呢?不说了。种树,种树。

直到八十二岁,老高终于干不了重活了,但是他仍然几乎天天上山,去看儿孙们和乡亲们种树护林,去看山上的那片绿。老伴儿说他,只要一看见绿,啥烦心事儿都没有了,只剩下满心的快乐。他走起山道来依然是步伐矫健,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海拔一千多米的林地,下山也只需要四十分钟,不少年轻人的脚力都不如他。

看着老高,我想起另一个与山为伴的老人,我的祖父。他高龄时身体依然硬朗,这要感谢我家乡周围如林海、竹海般的大山。我的家乡在南方,重重的大山上是茂密的楠竹和松涛阵阵的松林。我的祖父一生在大山里劳作,伐竹、挖笋、采药。我从没有见过他种树,他说,这满山的翠竹、松树,永远也用不完,还种什么树。记得我年幼时问祖父,山上的竹子和树是你爸爸种的么?他说不是。我又继续问,那是你爷爷种的么?祖父大笑着说,不是不是,这楠竹和松树啊,种在山上很多很多年了,是老天爷种的。后来祖父逝去,我们把他埋进大山,老天爷种的楠竹和松树陪伴着他。

这段哄孩童的话,我一直清晰地记得。我知道一片楠竹林,在砍伐的时候,只要留够母竹,来年就会有足够多的新竹萌生。而松树,家乡的人是从来不过度砍伐的,依山而居的人知道怎样让森林自身完成新旧的更迭。

我收回思绪,往窗外望去,窗外就是虎庙山。临近傍晚,太阳如进入暮年的人,光线柔和,包容万物。层峦叠嶂,苍茫翠绿。虎庙山上已经形成了“四层楼”的立体绿化,一层油松、侧柏,二层刺槐,三层胡枝子,四层冬凌草。老高说,虎庙山上,人能看见的树,都是他种的。他说这句话时,尾音拉得长,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终于达到预期结果的满足在老人的笑容中和他的皱纹拥抱在一起。如果说漫长的二十年是一幕戏剧的话,这句话恰恰就是一首咏叹调,抒情中有沧桑、有苦痛,而所有的艰辛都在虎庙山上生根成树。

是的,生根成树,开花结果,这些都已经眼见如实,早年栽种的桃啊、梨啊已经挂果。老高对村人们说,山上果子熟了,大家都可以去摘。乡亲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千真万确,老高就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说,山是他承包的,但山是国家的,他只是为国家护山,树上的果实属于集体、属于大家。他唯一的条件就是,采摘果实时,不能损坏树木。每到盛夏,杏、桃成熟,每到仲秋,核桃成熟,乡亲们采摘的果实价值常常达到十万元左右。村里有些妇女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外出打工,在家又没有挣钱的门路,老高就让她们常年到林地种树管树,给她们发工资。叽叽喳喳的女人们边干活边说笑,像林子里飞来了一千只麻雀。麻雀们说,多亏有老高、有这些林子,孩子们的学费才有了着落。

乡亲们都说,老高啊老高,他绿化了一座山,点亮的是一盏灯,这盏灯,照亮的是人的心。那些曾经放任自家的山羊上山去啃食小树苗的村人、那些曾经为了工钱不如意而故意把树苗栽得歪歪扭扭的乡亲,此时此境,是否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呢?

而那些树木,他又能受惠多少呢?侧柏百年才能成才,刺槐成才也要三十年,国家政策还不允许采伐。这么说,老高在有生之年得不到任何回报已经成为定论。那么,他到底图什么?老人家说,他就图一口气,就图那份承诺,就想让虎庙山在他的手里绿起来、美下去。层层叠叠的绿叶在风中荡起澎湃的涛声,似乎都在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呀!

老高沐着秋天的暖阳,说他还有更远大的设想,要继续见缝插绿地种树,等虎庙山生态完全恢复后,再开发中草药、特色养殖,发展生态旅游。他说到这里很响亮地笑了一声,说他可能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不过他的事业后继有人,儿子们已经成长为林业行家,有志把虎庙山的事业继续下去。他已经交代儿子们了,日后要把他埋在虎庙山上,他要活着看山绿,死后听树长。

我告别老高,离开虎庙山,离开芮城。在路上我回忆起一个细节,乡亲们谈起虎庙山的时候还是习惯地称它为荒山。老高的二儿子笑着说,现在已经不是荒山了,几辈子的老叫法该改改了,叫绿山吧。

多少年以后,这些树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林海的涛声传进村庄、传进每一户人家。而家家户户已经是一代代新人换老人,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些树是谁种的。会不会也有一位祖父对他的小孙女说,这些树呀,是老天爷种的。

我和老高聊虎庙山、聊他的树的时候,我的朋友风子正在远方写一首赞美树的诗。他写到:

它站在旷野里

并不急着说话,有的云,最终还是走了

有的人,还在流浪的途中

它像是来自寂静的事物

是沉淀下来的光,星辰,抑或沉睡的猎豹

一棵树站久了

连影子都能按住大地

并且把你一点一点地,吸进虚空

几乎没有人觉察到,它在冥想中奔跑

或是,接受神的护佑

有时,我会迷恋上它张开的树冠

以为那就是风暴安宁的巢穴

我喜欢这首诗。是的,一棵树站久了,连影子都能按住大地。

老高,他是一棵树。

我在那个秋天写下这些文字,我想,老高大概不知道虎庙山的一个匆匆过客曾经写过他的故事。

…… ……

我在另一个秋天重读,也是在午后的阳光下,读给树听。那位老人,他,已经葬于虎庙山,在一棵树下。

虎庙山上的树,棵棵都在极目远眺,它们能望见黄河,望见更远的地方。

贾志红,女,笔名楚歌。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牡丹》等文学期刊。著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作品被译为俄语、阿拉伯语。